一
　　 又是一年终尽日，又是一年新起时，自古春节，繁琐热闹，热闹之后是寒凉，因为相聚之后是分离。春节匆匆，来也匆匆，去也匆匆；春节短暂，短短几日，几日而已。现在，我又要离开了，这让我彻夜难眠，因为这种离开不是主动的，而是无奈的。
　　 父母早已为我整理好了行李，昨夜就已经准备好，又是满满的一箱子，又是紧紧的一背包，箱子和背包内部都已塞满，绝不会留任何空隙。我的箱子已经换了更大的，但父母仍然不满意，因为还有一些东西没能塞进去，而父母也知道，因为懒惰，除了箱子和背包，我的手里不会再拿任何东西。
　　 效率，世界一直在追求效率，通讯的发展是为了沟通的效率，交通的发展是为了追求时间的效率，我的离开也是为了获取生存物资的效率。因为欲望的无止境，对效率的追求也无止境，高速公路带来的欲望满足感是短暂的，所以高铁动车在前几年就开到了这里。因为高铁动车的效率，来不及与邻座相识，来不及与邻座相熟，来不及感叹旅途的焦虑，来不及疗养离别的忧伤，甚至来不及看清窗外的风景，旅途就已经结束。
　　 已过正午，阳光柔软温暖，车站很是热闹，人头攒动，人心焦急。车站很小，车站并不主要，进站的长队，一直延伸到门口外头。我是个性急的人，我不愿意排队，但此时我却并不焦躁，因为我知道，我也看到，这些人跟我一样，正在经受尘世的烦恼，也在煎熬生活的苦难。因为性急，我总是提前赶到车站，却并不急于进去，我能想象到那并不十分宽敞的候车厅已是人满为患，“座无虚席”也许并不准确，无处落脚应该更为贴切。
　　 车站门前有个广场，种着还未能独木成林的小榕树，修有令人仰望的鼓楼和短暂休憩的风雨桥。我并不反感候车厅的拥挤，但我更喜欢外面，吸烟是个坏习惯，对于沉默伤感却是一种抚慰。阳光照在我的脸上，我想逆着阳光看清源头的模样，我不知道是阳光没有经历过离别的悲伤，还是想让离别的人记住家乡温暖的模样。
　　 父辈的人说过，他们丈量过这里到目的地的距离，长度是几天几夜，而现在，距离已经缩短为几个小时。所以我不需要焦躁，所以无论是安检口，还是检票口，甚至是站台上等待上车，我都不是积极者，所以动车启动的时候，我还没有走到座位上。
　　
　　 二
　　 我打开手机再次看了一眼车票，又再次确认了动车节号和座位号，因为我的座位上坐着一个人，在座位与前排座位的空隙中还放着她的箱子。在确认是我的座位后，我只能进行交涉，我用普通话询问她的座位，因为她坐了我的座位，需要的话我可以交换座位。她立刻表示抱歉，她的座位就是我面前的靠过道的位置，上车时拥挤，为了让道，她被挤到了靠窗的位置，然后起身准备让我坐到靠窗的座位。我立刻表示不必客气，就是邻座，都是一样的，然后抬起我的箱子放到头顶的行李架上。
　　 就在我解下背包准备坐下时，我发现她的脚蜷缩着，因为她的箱子就放在面前，因为箱子比较小，所以能放进去。行李架还有空位，我问她需不需要把箱子放上去，她立刻表示需要，并再次表示感谢，还提醒我箱子比较重，让我小心。虽然她的箱子比我的箱子小，却比我的重，相比于大小，似乎轻重更能形容爱意，她的父母一定强迫她往箱子里装了很多东西。
　　 坐下之后，我不敢仔细看她，这不礼貌，但我看到了他她放在小桌子上面的食物，可作餐食也可作小吃。但是她带了两份，这显然不是解决旅途的需要，因为午饭时间过去并没有多久，而她一个人似乎不需要两份。所以笑着用方言问她是不是给外地的朋友带去家乡的味道，这也算是一种搭讪。
　　 她笑着否定了我的提问，只是为了解决旅途需要，却莫名地要了两份。她很热情，就像国人打招呼问‘吃了吗’一样热情，她立刻问我要不要吃，因为恰好多了一份。我只能表示婉拒，这并不是因为对陌生人的防范，也不是礼节上的推辞，而是因为我的身体目前还不需要，食材经过母亲的烹制后，依然还充斥在我的胃里。她表示我有需要的时候可以直接说，不需要客气，我愉快地答应了，既然已经说出，我绝不会让她的这句话成为虚无的客气。
　　 她戴上了耳机，算是让谈话结束，又调低了座椅，看来是准备休息，莫非她与我一样，昨天夜里也难以入眠？我没有耳机，我的手机里几乎没有音乐，可能是因为我没有艺术细胞，无法鉴赏愉悦。我也调低了座椅，侧着脸看向窗外，用看风景的借口看她，看她的脸，听她的呼吸，还能闻到她的味道。
　　 我希望她尽快睡着，只有她真的睡着了，我才能仔细地看她，不必顾忌，这样说或许有些龌龊，但却是实情。在确认她真的睡着之后，能看着她已经不能满足我的希望了，我甚至希望动车颠一下，把她的头颠到我的肩膀上。遗憾的是，这种想法纯属异想天开，因为动车不可能颠。
　　
　　 三
　　 动车轨道，以平坦笔直为宜，在这样的山区，出了隧道，就是桥梁，穿过一座座山，越过一道道谷，桥面远离土地，隧道穿过山体。轨道虽近平坦，但感觉却是跳楼机，一会儿高居云端，一会儿又扎进土里，一会儿幽冥深渊不可揣度，一会儿又光明如春眼界辽阔。窗外景色优美，但这样的风景我已经见过太多，加上高低变化、阴明交替，我已经感觉到了疲倦，想要睡去。
　　 就在我将睡未睡、似醒非醒的时候，惊喜出现了。因为动车过于平稳，她睡得很舒服，下意识又不自觉地动了下身体，就像在床上熟睡时翻身一样，她靠在了我的肩膀上。这样的惊喜让我一下子清醒了过来，之前的疲倦和困意一扫而空，而惊喜之余，也让我措手不及。我只能保持身体不动，然后将头尽量偏往另一个方向，毕竟我并不认识她，难免有“乘人之危”的嫌疑。
　　 这样的惊喜自然是让人兴奋的，但这样的兴奋在生理需求面前却又是脆弱的，毕竟昨晚我只睡了三个小时，还是睡眠质量很差的三个小时，所以不久之后我的困意和疲倦再次卷土重来。我开始回忆昨夜的辗转反侧，这让我得出了一个结论，那失眠不仅仅因为离开，还有现在的惊喜。即使真的很困，但我不能睡着，我要保持自己的坐姿，如果我也睡着，或许会一头栽倒，将她惊醒。
　　 时间一点一滴过去，时间真的很慢。人可以用一个姿势睡很久，却很难保持一个姿势坐很久，这就像眨眼的游戏，随意的情况下可以很久不眨眼，但刻意保持时眨眼的欲望反而很强烈。我的身体希望时间快一点，她就能更快地醒来，我就能活动一下身体，让身体得到休息。我的心却希望时间慢一点，这样她靠在我肩膀的时间就能久一点。
　　 我不知道时间过了多久，我不敢看时间，因为手机在我裤子的口袋里，要把手机拿出来就会有大的动作。我最终也没有把她惊醒，但第三个停靠站的时候，因为上下车的人很多，拥挤和吵闹让她醒了。她醒来后的反应是吃惊和尴尬，她立刻表示了歉意，并解释说昨夜没有睡好。她昨夜果然与我一样难以入眠！我很失望，也很庆幸，失望她醒了，庆幸终于能动一动身体。
　　 我微笑轻松的表示没有关系，为了缓和她的尴尬，我说自己认得她，却不认识她。这样自带矛盾的说法果然转移了她的注意力，因为尴尬已经变成了疑惑，她问我是什么意思。我故作神秘地说出她年前回家的日期，甚至连具体到达的时间也是确定的，我还知道她工作的地点，甚至具体到某个市下辖的某个区。我以为说出这些情况会让她更加疑惑，甚至产生警觉，因为我是陌生人，说出这些话的陌生人往往不怀好意。为什么她没有更加疑惑？为什么她没有警觉？
　　 她确实警觉了，却是故意假装的警觉，因为她的脸上还有微笑，自然的微笑，在她假装的警觉和自然微笑中，她问我是怎么知道她的这些情况。我并没有马上解释，既然我是故作神秘，而她又刚好假装警觉，这就成了心照不宣的游戏，最好的办法就是让游戏继续下去。所以我劝她最好把我当个坏人，因为这些情况极有可能是我不怀好意私窥得来的。她却否决了我的劝告，因为坏人一般不会说自己是坏人，更不会提醒别人提防自己。
　　 我只能如实相告，年前回家时，我和她是同一车次，还是同一车厢，那时我的座位靠近过道，而她就在过道另一旁的侧后方，因为乡音亲切，她和同伴交谈时引起了我的注意，所以偷听到了关于她的这些信息。我的解释让她如梦初醒，但她的表情却还是有些假装的感觉，她说我果然没完全说错，果然是偷听得来的！
　　
　　 四
　　 有了这样的交谈，我就能继续进行下去，还能更深入一些，所以我问她为什么是一个人，因为年前她和两个同伴是在一起的。她回答说有一个同伴相亲成功了，所以要考虑更多的事情，不能再去那个地方上班了，而另一个同伴似乎想换一个新的环境，也换一份新的工作。因为她提到了相亲的话题，让我有些冒进，我竟然直接问她过年期间有没有相过亲。作为陌生人，这样的问题是十分唐突的，我有些赌博的成分，我赌她即使认为唐突，也不会真的生气，她的回答不管是什么，我都能得到我想要的答案。
　　 她的表情果然印证了我的唐突，她捋了捋头发，说这是一个不好的话题，她拒绝回答，还提醒我不要再问这个问题。好了，她的回答已经很确定了，她在过年期间有相亲过，但是没有成功，而有相亲过就是我要的答案，这就说明即使我有什么歪心思，有什么坏主意，也是不违背道德伦理的。
　　 既然这个话题已经不能继续，而我又得到了想要的答案，那么只能换一个话题，那就是工作地，她是不是要回年前的工作地。是的，她是要回那家工厂，并且还说明了原因，虽然工资水平并不拔尖，但这家工厂能够保证休息。我不知道哪家工厂，但我知道那个园区，我去过那里，我知道距离的远近。她也知道我所在的园区，知道大概位置，听说过，却没有去过。我忍住内心的欢喜告诉她，其实我和她很近，原来只是同乡，现在是在同一座城市工作的同乡；原来只是同一车厢，现在是同一车厢的邻座，说明我和她的距离更近一步了。
　　 我这样的说法她并没有排斥，还点头表示同意，这更加让我欢喜。就在欢喜的时候，动车开始播报前方到站，我特别留意过这列动车的时刻表，会在这一站停靠较长的时间，这是我计划好的。我告诉她这一站停靠的时间会比较长，我需要下车抽一支烟，还请她帮忙留意，在我没上车之前告诉司机不要开车。我的说法让她笑了，她知道这是玩笑，但是她笑了我的目的就达到了，她告诉我这不是客车，这是高铁动车，只会按时出发，不会等人的。我嘿嘿一笑，用假装的憨表示这只是个玩笑，然后跟着下车的人到门前排队等候。
　　 我需要抽一支烟，我需要让自己冷静一下，我似乎过于狂热了，以至于出现了冒进和唐突，这是不应该的。但我又不能全心全意地思考，因为我需要注意动车是否会提前出发，我用急促的呼吸让香烟的燃烧更有效率。在香烟未燃尽之前，我似乎已经冷静下来了，在动车关闭车门之前，我又回到了座位上。
　　
　　 五
　　 仔细一算，路程已经过半，因为山和隧道已经变少，取而代之的是平地。看一看时间，旅途也已经过半，因为动车通常是准时的。她说感觉有些饿了，我们吃东西吧。是的，她说的是我们，我们不是我和她，与我和她相比，我们更像是一个整体，这让我刚刚的冷静变成了多余，我再一次狂热起来。
　　 但我再一次选择了婉拒，虽然我也有些想吃东西了，但这一次的婉拒依然不是礼节性的，我另有目的，那就是交换。我解开放在小桌板上的背包，拿出了我用来交换的东西，也是一种食物，用食物交换食物才最合理。我的食物是一种糍粑，外面裹着一层粉末，是黄豆和南瓜籽炒熟并研磨后混合而成的，这种粉末香味很足，也是这种糍粑的灵魂。母亲细心地让糍粑表面完整均匀的裹上粉末，每一块糍粑都用两层食品袋套装，这样的糍粑我大概有十多块。
　　 但是她婉拒了，她的婉拒是礼节性的，更重要的是她吃了自己带的食物后，就吃不下我带的糍粑了。我只能解释说糍粑包得很好，放在包里不会弄脏，她可以带回去吃，而且这是自家做的，不是花钱买的，用东北话说这玩意不稀罕。她最终同意了交换，我本打算给她一半的，但她最终也只要了三块。
　　 她带的食物是卷粉，正宗的家乡味道，也是走不出去的味道。吃完之后我便感叹，我因为自己的懒惰后悔了，我应该买一些的，应该多买一些，在外省他乡的土地上吃起来感觉更香，更爽口，也更有味道。她没有理会我的感叹，她所思考的似乎更高一层，那就是这东西明明很好吃，却为什么推广不出去。我没有思考她的话，所以随便地回答了，可能因为食材过于简单，制作也过于简单。我的回答不能让她满意，这不是理由，省内另一地区的裹卷与卷粉非常相似，她在工作地的外卖平台上是可以点到的，而卷粉却不能。
　　 我开始真正思考，米皮和卷粉皮虽然看起来很像，其实差别很大，我曾听到过一些尝试，人们把食材原料带到外地，即使到了市里，也做不出这种味道，所以人们把问题归结于水，因为制作卷粉皮离不开水，因为一方水土养一方人。还有另一种比较浪漫和文艺的说法我没有说出来，那就是水和卷粉比我们更依恋家乡，而且谁都不能把井放到背上或者交通工具上带离家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