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九四八年的冬夜，焦大嫂正准备着年饭，家里没有肉，她把剁好的大白菜掺上豆腐粉丝，放上油盐一拌就成了最简单的饺子馅。饥荒年月，能吃上白菜豆腐馅的水饺就已不错。不光是她家，村里好多人家也都吃不起肉。
　　 “妈，爸爸今年能回来吗？”一旁的孩子仰头问道。
　　 “你爸说，他打完这场仗，很快就会来看咱们。”
　　 “爸爸的官大吗？”
　　 “你爸是营长，带着几百号人呢。”
　　 “哇，他能带着几百人，那该多威风呀？爸爸一定有钱买肉吃了。”
　　 “小孩子瞎说什么呢？你爸带领的是咱穷人的队伍，队伍里人人平等，当官了也不能多贪多占。”
　　 “不对，财主家才管着几个人，他家里就有吃不完的肉和大白馒头。”孩子想不通爸爸当了这么大的官，为何还会买不起肉。
　　 看到馋得想肉的孩子，大嫂背过身去叹了口气。她知道部队里吃饭也是饥一顿饱一顿的，也是难得吃上一回肉，再者这仗还不知道啥时能打完，今年又是指望不上他了。
　　 傍晚，家里来了几个的人，他们腰间都扎了根皮带，人就显得干净利落。焦大嫂认出其中一个人是镇长，他经常带人到村里来筹集军粮。这伙人提了一块猪肉，那块肉比巴掌也大不了多少，难有二斤的样子，但在那时却是无比珍贵了。几个人的面色凝重，犹犹豫豫地谁也不想先开口。有人就从怀里掏出了三块洋钱、怀表，最后放在桌子上的是一本卷了角的皱巴巴日记。趁着焦大嫂没注意，有人拿胳膊在镇长身后捅了捅，催着镇长开口说话。镇长张了几下嘴，但话还没出来就已流下了泪：大嫂，焦营长……老焦他……牺牲了……焦大嫂听了这话就觉脑子里嗡地一声，眼前一黑就晕了过去。大伙忙慌手慌脚地扶住了他，一个年轻人见状忍不住哭道：“大嫂，对不起，我们没能保护好营长……”
　　 其时，当几个人刚进来时，焦大嫂从他们躲闪的眼神中就看出来可能有不好的事，但没有想到是丈夫死了。焦民善最后一次回家是在部队开到淮海前。那次他人还没进家门，老远就能听到他那大嗓门发出的吼叫。自从华野歼灭张灵甫的整编七十二师后，焦民善回家时就不再偷偷摸摸，常是人未到那洪亮的声音已先到。用他话讲就是，咱们穷人快要翻身了，说话再也不用躲着谁藏着谁，再也不用担心敌人知道了会报复。没想到那次竟是他最后一次回家。
　　 焦大嫂把孩子打发到外面后，她这才敢痛快地流下泪水，哭了一会儿，大嫂毅然地擦净泪水问道：“我们家的老焦埋在哪里？”
　　 一位从部队上来的人说道：“纵队的主战场在邳州的碾庄镇，战斗打响后我们营守在小新庄那里。当时的情况紧急，营长牺牲后就葬在了离战场不远的地方。”他没有给大嫂讲那场惨烈的战斗，他们营在小新庄与敌人反复地争夺了十几天，双方都想取胜，战场烧成了焦土，死的人堆满了战壕。
　　 “大兄弟，你把详细的地址写给我，等孩子长大后，好让孩子去看看他爸，给他爸送点纸钱。现在到处打仗，俺娘俩想去也没法去。”
　　 最后大嫂还想留下这些人吃饭，但大伙说什么也不愿意留下来。临走时，那几个人又翻出自己兜里的钱，说是留给孩子买吃的。
　　 镇长与那几个人走后，焦大嫂感到自己的魂像被抽走了一样，做任何事都无精打采的提不起精神。战乱的年代，死人是很常见的事，人命最不值钱。这么多年的战乱，丈夫先是赶跑了日本人，后来又和国民党打起来，焦大嫂早已见惯了生死。她的脑子里也无数次地闪现过焦民善会死的事，但每当这个念头出现时就被她掐断了，她逼着自己不去想打仗的事，不想死人的事。当这事真的落到了自己头上时，还是让她难以接受。往后的日子该怎么过呢？看着熟睡的儿子，她暗自决定，以后无论多难也要把这孩子拉扯大，这是老焦留在世上的唯一根苗。
　　 她小心地拿起焦营长的遗物又仔细地看了一遍，还把怀表放在胸前捂暖了，她觉得这匆匆跳动着的怀表就像是丈夫的心跳，丈夫还活着从没有离开她。这块表要留给儿子，不，这些东西全都留给儿子，等儿子长大了再交给他。她就从箱子里找出一块叠得整齐的布料，这块布还是她结婚那年买的，她一直存放在箱底没舍得用。现在她把这块布料拿了出来，一层层地展开，轻轻地抚平上面的皱褶，然后把焦营长留下的东西和写着坟墓地址的纸条小心地放在布上，又一层层地重新包裹好，最后用手在上面按了按，这才放回到箱子里。当天夜里，她反复地想着和丈夫相处在一起的时光，夜间头下的枕巾被她的泪水湿透，竟一直没有干过。
　　
　　 二
　　 战后的碾庄镇内留下了数不清的坟墓。当时前方正打着仗，每天都有伤员和死者从前线抬下来。有时战斗激烈，死的人突然会很多，人手又紧张，大家只好草草地把战死的人埋在庄头。因为埋的匆忙，知道名字的就在坟头上插块木板，上面写着死者的姓名与生前所在连队么编号。好多被毁坏的尸首，来不及辨认也难辨出来是谁的，结果连个名字也没能留下。直到解放后的和平时期，坟墓才得以整修。那次整修时，人们重又询问活着的老兵，访问村里那些在世的知情者，力求弄清每个死者的信息，这也是对逝者及家属的尊重。尽管如此，无名无信息的坟墓仍是很多。令人欣慰的是，重修后的坟墓变得一行行一列列的整整齐齐，横竖都在一条线上，这些墓地被当地人称为是坟庄。为了便于区分，人们在各村的坟庄前头又加上了村名，如提到李家坟庄，人们就知道是李家庄头的那块墓地，王家坟庄、黄家坟庄等以此类推。有的坟庄旁还住着人看守，定时打扫陵蔡。但大部分坟庄是无人看守的，平日里幽静肃穆，只有周围当村庄里做饭时，才偶尔会有人间的烟火流淌到那里。众多坟庄的存在，也是一个让人心情沉重的特色。
　　 小魏庄的北面也有片墓地，一百多座坟墓横平竖直的座落在那里，那是淮海战役时埋在小魏庄的烈士，魏庄人称这里是魏家坟庄。当早上的朝霞映照在小魏庄的上空时，住在坟庄旁边的魏兴忠早已将墓地清扫了一遍。
　　 从魏兴忠的父亲那儿算起，魏家两代人已在这里守了几十年。父亲死后，魏兴忠接过父亲的扫帚已在坟庄里扫了十多年。这些年来，魏兴忠也养成了早起的习惯，他起床后的头件事就是到墓地里转一圈。看到当年的松树苗一天天地长大，最终长成了参天大树，在一片静谧的氛围中静静地守护着这片墓地，他对这些松树心怀感激，没有它们这里更没有活力。
　　 每天看着这些烈士墓，老魏的心里已能清楚地记住每座坟墓里人的名字，有时他也会猜想他们生前的样子。他觉得这些人就像自己的亲人一样，亲人的墓上是容不得生长杂草和流失水土的，不上心看管着怎行呢？何况他们死时都还年轻，有的死时还是十几岁的孩子。
　　 吃过早饭，老魏交待了老伴几句，便骑上他的二八大杠车向邻近的小新庄赶去。
　　 几天前有个年轻人找到了老魏，年轻人自称叫焦克辉，老家是山东胶东的，趁着出差的机会路过这里，他想顺便找一找爷爷的坟墓。他的爷爷叫焦民善，淮海战役时是华野九纵的一位营长。他从报纸上看到魏家人一直守着这片墓地，魏兴忠已帮许多烈士找到了亲人，他也想找老魏碰碰运气。
　　 老魏从木箱里拿出一个发黄的笔记本，笔记本的封面是褐色的草纸做成的，一眼就可看出，那个笔记本的年头不少了，这还是他父亲当民兵时留下的。里面除了记有埋在这里烈士的简介，还有父亲在别处亲自参与安葬过的人，也有不少是他从别人听来的信息，比如哪庄的哪块地方当时埋着什么人、老家在何处，他都清楚地记在了笔记上，笔记里共有三百多个人的信息。这是个有心人，那时就已想到了保存墓主信息的重要。
　　 焦克辉一页页小心地翻到最后也没有看到他想要的信息，心里不免失落，轻声叹道，爷爷你到底埋在哪里。其实在他没翻看前，老魏早已知道了会有这样的结局，但出于对逝者及其后人的尊重，老魏还是让他看完了笔记本。
　　 焦克辉说：“父亲死时曾交待过，爷爷是华野九纵的营长，牺牲在小新庄，具体地点是在小河北边的小土庙。我父亲生前已来找过几次，他问过了小新庄的一些老人和民政方面的人，最后都没有线索。”
　　 “小焦啊，这事的年代久远了，战斗打响后，一时死去的人很多，抬下来的尸体堆满了周围的几个村庄不容人们坦然地去处理，只能就近掩埋，附近这一带全埋有烈士的遗骸。受到当时条件的限制，埋葬时人们把姓名写在木板上，匆匆地把木板插在坟头就算完事了，但用不了多长时间，木板上的那些字迹就被雨水淋得模糊了，人们当时这样做也是无奈，就是委屈了那些先烈。你放心，我认识不少支前老人，那些老人都有一些烈士的信息，我找他们打听打听，一有消息马上就告诉你。”
　　 “魏伯伯，这事就麻烦您老了，我奶奶生前的愿望就是能找到爷爷的墓地，父亲也嘱咐我要尽力去找到，我也托了不少本地的朋友帮忙，烈士纪念馆我也去查过了，到处都没有线索，只好把希望放在战场附近的这些村庄。
　　
　　 三
　　 上个世纪的五十年代，焦营长的儿子焦继兴已经长大，在政府的照顾下他已上到了中学。临毕业时，他不想在继续读下去。他知道自己家跟那些完整的家庭不同，母亲一个人留在家里太孤单，他也不忍心看着母亲继续辛劳供他去上学。有一天，校长突然把他叫到了办公室。办公室里一位领导模样的人热情地接待了他，把一张招工表递给了他。
　　 待焦继兴看清那张表后心里吓了一跳，那是粮食系统的招工表。粮食系统在那时是许多人做梦都想去的地方，没想到自己填了表就能进去，政府还没有忘记他这个烈士的孩子啊。
　　 心怀感激的他填好表后，马上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了母亲。母亲提醒他：“孩子，别忘了你这是沾了你爸爸的光，到那里工作后千万不要骄傲，别给你爸的脸上抹黑。”他是个孝顺懂事的孩子，母亲的话让他连连点头。
　　 接着，母亲打开柜子，又小心地拿出那个包裹，一层层地打开后把怀表递给了他：“孩子，记住这是你父亲留下的，当年你父亲曾靠着它去为穷人打天下。现在你长大了，我把它交给你，你戴着它一心一意地做好工作。”那表上过劲后就嗒嗒地跳动起来，快速而有力，焦继兴和母亲一样也觉得那像是父亲的心跳。
　　 “妈，我爸埋在哪里？”他的眼里早已闪耀着泪花。
　　 “那年，镇长带着你爸的通信员到了咱家，他们说你父亲埋在小新庄，有机会你到那里去看看他。你现在已经长大，有能力出远门了，你父亲像你这么大时已经参加了革命。”于是，焦继兴的心里又出现了父亲高大的形象，那还是小时候父亲留给他的印象，现在已变得模糊起来，他想是该到父亲的坟前去看看了。
　　 参加工作后，他一心扑在工作上，不管有多大的私事也不愿去请假。直到攒够了远行的路费后，他这才利用休假的时间去了一趟碾庄。那时好多地方还没有通车，从碾庄到下面的村子里全要靠步行。碾庄的乡村里仍是坑坑洼洼的泥土路，路两旁还是破烂的土屋。偶尔看到的新房也是泥墙草顶的土屋，屋顶过了一个夏天后，上面的草变黑，那屋就像顶着一层黑壳。这里的生活还很困难，战争带来的创伤远没有修复。
　　 他四处打听，终于寻到了小新庄。快进庄时，他的步子慢了下来，心里不由地翻腾起来，好像父亲还活着，自己不是去扫墓，而是去见活着的父亲。要是真能这样该有多好啊，可惜这全是自己想象出来的场景。
　　 在村里他问了好多人，大家听说他想找一个死去多年的烈士，全都摇着头劝他回去：“那时死了数不清的人，知情者也陆续死去或是把家搬到了别处。这里的坟墓又多，想找到一个没有标记的坟墓如同大海捞针。”也有人说：“这里叫新庄的地方就更多了，像魏新庄，黄新庄，张家新庄等，过去那些毁坏掉的村庄重建后，都成了新庄。这里的地形整个都变了。”听到这里魏继业心里暗自叫苦，都怪这战争毀掉了村庄，看来父亲的坟墓也难找了。看到村里那些饿得面黄饥瘦的孩子，他心中实在是不忍，便把带来的干粮分给了他们。
　　 晚上，他拖着疲惫的身子赶回镇子，好不容易找了家车马店住下。店主人听了他的来意，建议他明天到镇政府大院里去问问，那里烈士的信息比较多，或许能有他父亲的消息。
　　 第二天，他到镇府大院里说明来意。听到他是烈士后人来寻父亲的坟墓，工作人员热情地接待了他，并把他带到了资料室。几个人帮着他找了一天，资料全部看完，也没有焦营长的信息。
　　 想到假期马上结束，为了不耽误工作，焦继兴谢绝了人们要送他到县里继续查找的好意，他想下次有时间再过来，以后这样的机会应该多的是。
　　 临别时那个镇长让他放心，镇长说他们一直在搜寻散落在乡间的烈士资料，等各村的资料送上来汇总后，烈士的信息就更全了。你放心，烈士们为我们今天的幸福生活献出了宝贵的生命，烈士的亲人就是我们的亲人，帮助亲人找到先辈的尸骨是我们义不容辞的责任，这个工作我们会一直做下去。镇长的一番话，让焦继兴听了心里热血沸腾。这次虽没有找到父亲的坟墓，但他看到了父亲当年战斗过地方，见到众多热心肠的乡亲，他觉得自己离父亲更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