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大田里一望无际的大蒜像绿海一样涌着波浪，自从家乡的大蒜出了名，大蒜的行情也是年年见涨，看着绿油油的蒜苗，又是一年丰收在望。魏兴忠想到焦克辉期待的神情，心里装着事，他没有心思去看田野里的景色。很快他就走完了到小新庄的那段路，直接推门走进村西的一户人家。
　　 这家的主人叫郑若友，跟魏兴忠差不多的年纪，当年淮海战役时两人的父辈同在一个支前队里，几十年过来，两家人一直相互帮扶着走过来的。现在遇到了难题，老魏自然想到要先找这个世交来帮忙。
　　 “呀，大早上的，树上的喜鹊一直喳喳地欢叫着，原来是魏老弟这位贵客到了。今天说什么也不能走，好长时间没跟老弟一起喝酒了，今天咱哥俩好好地喝一杯，刚好前几天孩子们买来了好酒。”
　　 “郑老哥，喝酒的事等会再说，今天先给你说件重要的事。”
　　 “什么事能让咱们这位拥军劳模这么着急？”郑若友玩笑道。
　　 “华野九纵焦营长的事，焦营长的后人焦克辉最近寻着线索找到了我，要我帮着查找他爷爷的墓地。人家把命留在了咱这里，后人过来找不到墓地，这事能不让人着急吗？我看守的那块墓地里没有焦营长，想请老哥帮忙回忆一下您庄里有没有，当时留下的地址就是小新庄。”
　　 “这事啊，提到这事我就感到惭愧，我们村的烈士墓我没有看好啊。当年，我没能阻止住村里那群疯狂的人平墓，愧对那些躺在地下的英烈啊。”
　　 魏兴忠知道老郑说的惭愧事是什么，几年前，原先不起眼的大蒜从地里收来后，便被人随意地扔在墙角，任它风吹日晒，从没有人拿它当作好东西。大蒜突然涨价后，有时快赶上了猪肉价，人们在土里刨个坑撒上种子，便能有巨大的收获。用寸土寸金来形容这土地也毫不为过，种蒜多的人家就发了财。
　　 没有地怎么办，村里人便打起了那些烈士墓的主意。大家就偷着挖坟，沿着坟的四周把墓土切去一圈，一夜之间大坟被挖成了小坟，原先高高大大的坟墓变成了一个个圆圆的小馒头。郑若友看不过去了，就去找那些人理论，那些人却满不在乎地笑道：“郑伯，我们也不是有意搞破坏，就挖掉了一点点的坟角，你看大部分还完好着呢。人活着要吃饭呢，做事总得先紧着活人吧。”都是本乡本土的子侄，老郑也不能太较真，只好教训了他们几句了事。
　　 后来，有位华野老首长要重回当年战斗过的地方看看，大家赶忙又往坟墓上添土，几天内又把坟恢复了原貌。但老首长刚一离开，马上大坟又变成了小坟。
　　 魏兴忠也知道这事，便劝道：“这事也怪不着老哥，世道变得向钱看，人心都散了。只是让这些烈士们受了委屈，他们为了大伙的好日子丢了命，死后也要住得紧巴巴的。”
　　 “老弟，华野的老领导现在活着的已不多，既使有活着的年纪也大了，没有精力去顾及他们的这些战友，咱们身上的担子就重了，要尽力照看好这些烈士的坟墓啊。”
　　 “那当然，做人要知恩报恩，碾庄圩护城河里曾流淌着红色的血水，一条条鲜活的生命说没就没了，咱不能让人家的血白流。”魏兴忠边说着边擦着脸，那满是皱褶的脸上不时何已挂上了泪花。
　　 郑若友走到屋里，很快拿出了一本日记，这个日记本还是当年支前时，部队的一位领导奖给他父亲的。父亲后来便用来记载烈士信息，平时收在箱子里不让家人乱动，需要时才把它郑重地请出来，去翻查上面的信息。
　　 有一年，修建淮海战役烈士陵园，把散落民间的烈士遗骸集中到陵园里，同时征集民间的战争遗物，有位领导动员老郑把日记本交给陵园里供人参观：“老郑，你那本日记很有意义，里面的东西是历史的见证，是革命文物。给你五百块钱，交给烈士陵园保管怎么样？”
　　 老郑回道：“那可不行。这是上一辈留下的，里面的信息陵园已经抄过了。我还想留着日记作个念想，等我不能动的那天再给陵园吧。”就这样老郑一直小心地保存着这本日记。
　　 “战争时死的人太多了，场面混乱，许多人在埋葬时，有的连写有姓名的木牌也没有，当时人们还能记住，过后很快就忘了。”老郑嘀咕着翻看着日记，翻过了几十页也没查到魏营长的信息，便自语道：“我们村埋的这些烈士中也没有，看来这事有点麻烦。”
　　 “还能有别的线索吗？”老魏有些着急了。
　　 “别慌，当时小新庄的范围很大，也包括现在的小汤庄，看看汤庄那边能不能有线索？”
　　 “对了，汤庄原先属于你们小新庄。但汤先池，李老九这些支前老人早死了，现在找谁问去？”
　　 “汤先池的孙女啊，汤小霞你听说过吗？”
　　 “以前汤先池还在时，有个丫头常蹦蹦跳跳地跟在身后，是不是她？听说那丫头后来考上了大学，现在管理着蒜种培育基地。”
　　 “对，我家的郑明和她相处得很好。晚上郑明回来了，让郑明去问问她。”
　　 见老郑这样安排，显然是想给年轻人创造接触的机会，老魏便告辞回了家。
　　
　　 五
　　 焦继兴那次寻父无果后，很快就赶上了缺粮的饥荒时代。由于连年大旱，各处粮食告急，缺粮严重的地方已开始饿死人。他们马上投入到这场浩大的救灾活动中，先是天天向外送粮去帮助外地。本地缺粮后，他们又忙着向各处求救，但求来的粮食总是杯水车薪，大家只好先把粮食安排到最紧要的地方。
　　 焦克辉后来回忆道，父亲和奶奶的寿命都不长，如果不是饿出了毛病，父亲或许还能活到现在。他可是掌管粮食的领导，每天不知有多少粮食要经过他的手分配下去……唉，那时的人啊都是实心眼，干工作真是没有一点私心。
　　 在最缺粮的时候，老奶奶也不停地提醒着焦继兴，孩子啊，咱们是管粮食的，更不能无缘无故地多吃一口。多吃一口你父亲在九泉之下知道了就会不安，我死后也没有脸去见他。这样的话撂在那里，就像一面镜子一样时刻地照着焦继业，他为了省粮，就把家里三餐改为了两餐，后来又把两餐改成能照出人影的稀糊糊。
　　 老奶奶临死时，最大的遗憾是没有看到丈夫的坟墓，她嘱咐儿子待条件好转时要继续寻找。如果他找不到，将来就让孙子接着找，最终一定要找到。
　　 三年后老天终于开了眼，田里重新有了收成，日子又归于平静。这场粮食危机过后，焦继兴也结婚生了子。家里添了人口，他想父亲要是能知道该有多高兴。但找不到父亲的墓地一直是他的心结，他又想到了那个热心的镇长与众多的乡亲，还有那次没来得及到县里查找资料的遗憾，这一切仿佛在强烈地招唤着他，让他再回到那个战场。
　　 有一次他出差时刚好路过徐州，便特意绕道去了县府大院，但遗憾的是在县府的资料室里，这个各种资料最齐全的地方，他还是没能找到有关埋葬父亲的信息。但他在那里看到了父亲生前所在部队的信息，还意外地知道了十二团组建了战友联谊会。他联系了联谊会的那些前辈，那些老人见他是焦营长的后人，便待他像亲子侄一般。并答应他发动过去的老战友，大家一同寻找，不怕找不到焦营长葬在哪里。
　　 两次碾庄之行，每次都有收获，他觉得这次的收获更大，他还从父亲战友那里知道了父亲更多的细节，父亲的形象在他心里就变得愈加丰满与清晰起来。
　　 碾庄战役打响后，由于在平原作战，敌人龟缩在村子里，以村为屏障构筑了复杂坚固的地下工事。黄伯韬想借着这样的工事等来徐州的援军解困。华野刚开始采用硬冲的办法吃了亏，后来他们就改为挖地壕，在村外挖出了一条条横竖相通的地壕，借着这些地壕他们慢慢地推进到敌人眼前。那天三连率先冲进了村子，父亲作为指挥官本可留在原地，但他为了摸清村里的情况，不顾别人的劝阻便跟着三连一起冲了进去。一个躲在角落里的敌人对他放了冷枪。“营长死的太可惜了，他若活到现在最低也能升到师级。”“营长哪次不是冲在最前头，打孟良崮的时候他也是这样。”“最有意思的是，有一次我们夜间穿插和敌人遭遇，营长发现不对劲，对方的装备明显比咱们的好，他马上示意大伙不要慌张，看他的手势行动。结果敌方的军官还跑过来向他借火，那个傻家伙……”“那家伙不傻，他是想找个借口来摸底的，没想到营长当即立断控制了他，让咱们没放一枪就抓了一百多个俘虏。”那些前辈们你一言我一语的议论着，沉浸在战火纷飞的带给他们的兴奋中，在他们眼里那个年代他们不是在受苦，而是恣意地释放着自己的青春年华。父亲的形象在焦继兴心中又变得鲜活起来，他不但有勇，还是个有谋的人，这个让他感到骄傲的父亲并没有死去，他一直活在大家的心中。
　　 此后焦继兴便与那些前辈们来往不断，大家定期会面，每次都有新的老兵加入到联谊会。每见到这些新来的战友，他们便激动地搂抱在一起痛哭。这个老兵队伍在不断地扩大着，大家在一起回忆往事时，也弄清了许多当年留下的谜题。他们又在一起确定了焦营长埋葬的地点，当时埋他的地方还立了木牌，姓名、籍贯、部队番号都在上面写得清清楚楚，应该不难找到。大家认为焦继兴之所以没有找到，地形变化是一方面，用焦营长的话说是因为没有把身心沉浸到那个地方，彻底去摸清那里的情况。
　　 焦继兴知道这是前辈们对他委婉的批评，过后他决心再去一次碾庄，头两次都是来去匆匆，接触的人少，寻访面也窄，这次他要长时间地待在那里，像前辈们讲的那样，把身心沉浸在那里。
　　 因为身体一直不好，怕影响工作，焦继兴向上级申请提前退居二线。有了宽裕的时间，他又买了一辆自行车，准备骑着车去寻访，骑车是乡村里最便捷的出行方式，顺便也能把他的身体锻炼好。他从家乡出发，用了一周的时间来到碾庄。然后开始在那里挨村寻访那场战争的知情者，这次他在寻访中还找到了我军的一个指挥部，一个财主家的院落里建有十几间青砖瓦房，一条条决定战役走向的命令就是从这里发出的。他还参观了解放军的战地医院，那些医院都在战场的外围，隐藏在离战场几十里的乡村，或是借用寺庙学校，或借财主家的房子，两块门板简单地并在一起就成了手术台。从战场上救下来的伤员，先就近包扎，伤情轻的留在原地，伤情严重的就送上了这些战地医院的门板手术台。一边是隆隆的炮火，一边有条不紊地进行着抢人包扎手术的流程，大家秩序井然，忙而不乱，炮火也像是变成了给他们鼓劲的烟花。
　　 随着寻访的深入，几十万人将士的吃饭弹药伤员护送等问题，在他脑海里逐渐变得清晰起来。原来这些决定战争胜负的琐事，全被各地支前的民兵们承担了。也可以说，从各地赶来的民兵们组成了另一条战线，他们组成了保证前方将士获取胜利的生命线。有的民兵一路随着部队碾转上千余里，与战士一样献出了生命，同样葬在了这里，却连个烈士的名份也没有。看到他们当年留下的物品，焦继兴甚至又感到战争的洪流依然在向前翻滚着，那些人仍在战火中往来穿梭着，卷入到忙碌的战争中谁还去计较生死，谁又来得及去计较生死与个人的宠辱得失。多少人为这场战争付出了巨大的牺牲。
　　 这期间，他也理解了魏兴忠全家为何要坚守着那个坟庄，为何要小心地保管着那个笔记本，那些都与那些曾经鲜活的生命相关啊。在寻访途中，他也学着魏家父子，每天都记下自己的见闻，记下他寻访到的战士信息，他甚至帮助过几个和他一样寻亲的人，帮他们找到了埋葬亲人的地方。这样虽然耽误了自己的时间，但与帮助别人相比，他甚至觉得寻找父亲的墓地倒成了件小事。能帮上别人，父亲若知道也会原谅他的，父亲打江山不就是为了帮助和解救别人吗。
　　 这次寻访，焦继兴也理解了那些前辈让他把身心沉浸在底层的重要。不管什么事情都是人做出来的，总会有知情者，这些知情者又常活在不起眼的乡间底层，有了他们也就有了完整的历史。让人遗憾的是，他把寻访当成是后半生的事业时，还没等他把这事做多久，他就病倒了……
　　 焦克辉说：“父亲第三次到碾庄找了十几个村庄，帮助六个烈士找到了他们的亲人。如果他不是生病，他甚至想访遍碾庄的所有村庄。父亲说，这片大地就像是一本厚重而深沉的书，它记载着在正史中没有的一个个鲜活故事，每个村每位支前老人都装着这样的故事，这些故事同样精彩，同样的让人流泪，感动……”
　　
　　 六
　　 “爷爷，找个人有什么难的，把信息发在网上很快就有人回应了。”那天晚上回到家的郑明，听到爷爷要他帮着找人，他便想到了上网。
　　 “我又不会上网，再说知道那些信息的人都老了，那些人能会写字就不错了，你还想让他们去上网。”老郑训起自己的孙子来。
　　 “这事可以发在网上，让大家一同寻找，现在的网络是万能的。”郑明听了爷爷的训斥并不在意。
　　 “臭小子，欺负我们老头子不会上网，赶快去把你魏爷爷的事发到网上。让大伙帮着找到焦营长。”嘴里不服气孙子，但凡有一点办法与希望，老郑还是想试试。
　　 一会儿，郑明就喊道：“爷爷，网上有回应了。”
　　 “这么快就有回音了，谁回的？”老郑问道。
　　 “汤霞。汤爷爷的孙女，前段时间她建了个寻亲网站，她把自己搜集的信息全都放在了网站上。没想到很快就有几千人留言支持这个做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