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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流年】恩人的恩人(短篇小说)


作者:程贤富 秀才,1851.05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682发表时间:2024-03-19 11:12:31

【流年】恩人的恩人(短篇小说) 下午四点多,蔚蓝的天空突然冒出一朵乌云,它像铁锅中的沸水一般翻滚着,不久便布满整个天空。
   刹那间,天昏地暗,仿佛夜晚提前降临。狂风骤起,地上的树叶、纸屑和废弃的塑料袋,全都飞上了天,麻雀一样在天空中翻飞。
   人们争先恐后地卷起帐篷,启动轿车,脱兔一样往家中飞奔。一眨眼的功夫,散落在野外的游人和帐篷,均不见了踪影。仿佛世界末日蓦然降临,所有人都原地消失,整个地球上,只剩下我和牛老师两个人了!
   我七手八脚地收拾好行囊,然后搀着自己的大恩人——耄耋之年的牛老师,刚钻进轿车,蚕豆大的雨点便从天而降。铺天盖地,浩浩荡荡,轰轰烈烈。雨打树叶的声音,牛羊惊叫的声音……各种声音叠加在一起,有如无数雄狮在山谷中怒吼。
   苍天好像忽然坍塌了,天河里的水,纷纷从我们头顶倾泻下来。大地好像忽然陷落了,四面八方的山洪,纷纷朝我们奔涌而来。一眨眼的功夫,涧平溪满,平地三尺皆是雨水,眼前的世界变成了一片汪洋。
   山洪掀起房子大的巨石,在溪中翻滚,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声。好似千军万马,从我们身旁奔腾而过。天空中,电光闪个不停,炸雷响个不停。看到这阵势,听到这声音,我们心旌摇荡,头晕目眩,浑身痉挛,惶恐至极。
   牛老师抖动着嘴唇,断断续续地嗫嚅道:“我……人活……八十……还……从未……见到过……来势如此凶猛的暴雨……”
   汽车在积满雨水的道路上,吭哧吭哧地向前奔跑着。溅起的雨水,肆无忌惮地扑打在公路两边的护栏上。落在最后的我们,沿途没有看见一个人,也没有看见一辆车。
   路边出现了一株黄葛树,黄葛树的旁边有一条山涧,山涧中咆哮着的山洪,肆意冲刷着黄葛树巨大而又盘曲的根。树下不远处,有一间废弃的石屋。石屋没了顶,只有四围的石墙还完好地兀立在原地。它是一座规模宏大的庙宇所留下的遗迹。川江两岸,但凡有人家的地方,必有黄葛树。但凡有黄葛树的地方,必有庙宇。因此我们当地,又把黄葛树称做菩提树。
   轿车走近了我才发现,石屋前面有一个人!一个瘦骨嶙峋的老人!活像刚从水里打捞上岸的一具死尸,湿漉漉孤零零地站在石屋前面,即将沉入水底一般,张牙舞爪地挥舞着双手,嘴里也声嘶力竭地大声呼喊着:“救命喽,救命喽!”
   透过布满雨水的挡风玻璃,我瞪大眼睛看了看,这个求生欲望特别强烈的老人,不正是曾经风光无限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叱咤风云的石迁昌石校长吗?
   我亲爱的石校长,昔日威风,而今安在?
   坐在副驾驶上的牛老师也认出他来了,牛老师激动得声音有些颤抖地冲我喊道:“陈田,停车,停车!”
   我不光没有停车,反而还加大了油门。
   从未对我发过火的牛老师,脸色如暴雨前的天空,一阵比一阵黑。他出乎意料地回过头,破着嗓门儿对我怒吼道:“陈田,这是石校长啊!难道你没认出来吗?”
   “我知道是他!”我强压住心中烈火,语气沉稳地回答道。
   “知道是他,那你为啥不停车?”
   “不为啥。”我咬着板牙,像嚼豆子一样嚼出这三个字。
   “不为啥?”牛老师像打量陌生人似的,上上下下地打量了我一通,而后孩童般呜呜大哭起来,“他可是我的大恩人哪!”
   牛老师的胸膛像大海里的波涛,不停地起伏着,他一边痛哭流涕,一边述说着与石迁昌之间,那些盘根错节的往事。
   年青时,牛老师在一所村校任教。那所村校共有两位老师。另一位老师仗着父亲是村里的支部书记,他不思进取,教育教学方法简单粗暴,时常把学生打得头破血流,鼻青脸肿。
   有一次,一个孔武有力的智障生,由于不堪其辱,失手将那位老师打成了残废。而那位老师的父亲,便利用自己手中的权力和人脉关系,嫁祸于牛老师。说他的儿子之所以挨打,完全是牛老师唆使的。上级因此停了牛老师的职,最后定了个教唆犯的罪名,将他捉到县里关押起来。
   当年,石迁昌还是一个刚走上社会的小年青。血气方刚,甘为朋友两肋插刀的他,顶着巨大的压力,仗义直言,通过多次上访,硬是将牛老师从牢笼里解救出来,还恢复了公职。
   “毫不夸张地说,”牛老师眼泪汪汪的,想我把车开回去接走石迁昌的意思,浸透在他吐出的每一个字里,“我今天的幸福生活,完全得益于石校长当年的义举。在这个世界上,如果没有石校长,就没有我的今天。”
   我的个天!牛老师是我的大恩人,石迁昌是牛老师的大恩人。大恩人的大恩人却是我的大仇人。不救,得罪了大恩人;救么,得罪了我自己。一篮豇豆,一篮茄子——两篮(难)。我没有面红耳赤地跟牛老师据理力争,而是两眼盯着前方,只顾全神贯注地开着车。我是一个恩怨分明的人!一生信奉着“有恩不报非君子,有仇不报枉为人”的人生信条。任牛老师说破嘴皮,我一个字也没有听进耳。我从小就这么个犟脾气,认准的事情,就是十八条牛也拉不回来。
   来到一个三岔路口,我猛打方向盘,呜呜几下,将轿车掉过头来,加足马力,往回开去。
   “陈田,你这是去接石校长吗?”牛老师阴沉的脸立马转成了晴天,他以为我被石迁昌当年的义举所感化,要将轿车开回去接走石迁昌呢。
   “我要亲口问问他,今天是上级派他来考我的,还是派我来考他的?”
   牛老师怎么也想像不到,从我嘴里冒出来的,竟然是这么一句连牛都踩不烂的话。我回头看了看坐在副驾驶的他,原先他想我把车开回去接走石迁昌,现在又害怕我把车开回去质问石迁昌的矛盾心理,明明白白地写在他的脸上。他将身子往后靠了靠,宛如画家退后一步审视自己的画作一样,把我扎扎实实地审视了一番,而后一字一顿地说:“陈田,直到今天,我才看清你的本质!你怎么是一个如此不通人性,又如此冷酷无情的人呢?”
   怎么回答牛老师呢?思来想去,说什么都不妥,说什么都是多余的,三缄其口才是最好的选择。
   等牛老师平静下来后,我才说道,十六岁那年,我以全乡第一名的成绩,考上了县里的重点高中。但是父亲暴病身亡,家里的经济支柱倒了,只好辍学在家。那一年,恰好乡里有位民办老师,考上了大学,空出一个名额来。在那个年代,农村娃儿除了考大学,还有两条路可走:当兵,当民办教师。
   不知是谁的主意,乡里决定采用文化考试择优录取的办法,录用这个民办老师。听到这个消息,我简直高兴坏了。文化考试,择优录取,这个名额不是拱手送给我了么?在私下里,我已经开始准备,上第一堂课时,如何向学生介绍自己的开场白了。
   参加本次考试的,有副县长的大女儿,还有三个社会青年,加上我,共计五人。副县长的大女儿,姓甚名谁,当初不知,事后才有人告诉我。
   石迁昌当年在乡里的中心小学任校长,由他负责主持这场考试。考场设在一间宽敞明亮的教室里。大家在选坐位时,副县长的大女儿老是盯着我,等我坐下后,她才在我身后一排,选个座位坐下来。我顿时就起了疑心,便站起身,又走到副县长的大女儿身后一排,坐了下来。副县长的大女儿又起身坐在了我的身后。我干脆坐在教室的最后一排,连身子也靠着墙了。副县长的大女儿见无路可退了,这才无可奈何地坐在了我的前排。
   石迁昌既是监考官,又是阅卷人。开考前,他讲了考场纪律,讲了上级领导非常重视本次考试,每个参考的,都要慎重对待之类的套话。每次开口说话之前,石迁昌都像一条刚爬上岸的落水狗,要拼命甩掉身上的水珠那样,自命不凡地甩几下脑壳。
   数学试卷发下来了。
   石迁昌端端正正地坐在讲台上,目光炯炯地扫视着台下稀稀拉拉的五个考生。
   考场里静悄悄的,只有钢笔划在纸上的沙沙声。我发现副县长的大女儿,总是往胳肢窝里瞟。瞟一眼,写几个字。再瞟一眼,再写几个字。我从后面往前看,只看到她胳肢窝里夹着一张旧报纸。我想冲上去将那张旧报纸抢过来,看个究竟,又怕石校长冠以破坏考场秩序的罪名,将我逐出考场。
   她的胳肢窝里夹张旧报纸干啥呢?在整个考试期间,我的脑子里始终都萦绕着这个疑问。时间到了,我走上讲台,第一个交了卷。紧接着,副县长的大女儿也交了卷。
   石迁昌首先批改了我的试卷。我得了七十五分。其他三个是灶门口弹棉花——开不起弓。一个交了白卷,另外两个各考了十几分。只剩下副县长大女儿的试卷没有批改了。我觉得胜券在握,已经在心里暗暗开始庆贺了。可是,可是,试卷批改完毕,副县长的大女儿,竟然得了满分。
   副县长的大女儿站在石迁昌身后,胳肢窝里依旧夹着那张旧报纸。在那张旧报纸里,一定藏着本次考试的秘密。我伸手去抢那张旧报纸,副县长的大女儿早有防备,她率先跑到教室外面去了,没有抢着。
   初生牛犊不畏虎。我气势汹汹地走到石迁昌面前,义正词严地控诉道:“考试有假,有人提前把答案抄给副县长的大女儿了。”
   石迁昌又像一条落水狗那样,自命不凡地甩了几下脑壳:“陈田,你不要骄傲。这些题,你能解,别人就不能解了么?”
   “就算他数学得了一百分,”我退后一步说,“那就接下来考语文吧。”
   “陈田,你要放明白点儿。”石迁昌挪了挪凳子,将身子坐正,然后马着脸,装起一本正经的样子,“我请问你!今天,上级是派我来考你,还是派你来考我啊?”
   石迁昌这句话,还真把我问住了。他是什么人,我是什么人,敢用这样的口气这样的态度跟他讲话?
   事后不久,石迁昌就平步青云,一路高升,从乡中心小学的校长,到乡党委副书记,再到区文教、副区长、区长、区委书记,直至被委派到千里之外的四川与西藏接壤处,一个风光秀丽的少数民族自治县,任了县长。从这时候起,石迁昌便人间蒸发了一般,在我和牛老师的视线中消失了。然而,他官升得越快,说明他干的坏事也越多,我越是看不起他。
   刚出身社会,石迁昌就用卑鄙无耻的手段,狠狠地给我上了一课。回到家里,我万念俱灰。觉得石迁昌一伙人作弄了我,侮辱了我,把我当成了他们向上爬的垫脚石。我越想越气愤,越想越不平。你们不耍这些鬼花招,堂而皇之地把副县长的大女儿招录进去便是,为什么想当婊子,又想立贞洁牌坊呢?
   孤儿寡母,人微言轻,没有人替我们说话,只好一口气吞了。打那以后,我看不到未来,看不到明天,害怕明天的太阳再次升起。觉得等待着我的一个个未来,一个个明天,犹如一个个面目狰狞的恶鬼,一个比一个凶恶,一个比一个狡诈。
   我觉得无脸见人了,四肢酸软,浑身无力,就跟患了软骨症一样,整天躺在床上闭门不出。其实真正睡着的时间并不多,白日夜晚都是瞪大眼睛望着黢黑的屋顶,活受罪。每当屋外响起清脆的脚步声,且声音越来越小时,我知道,这是母亲上坡干活去了。当脚步声越来越大时,我知道,这是母亲又收工回家了。待屋外呈现出死一般的沉寂时,我偶尔也打开门瞧瞧。觉得那阳光是多么地刺眼啊,我眼前的世界,似乎变成了另外的世界。
   不知天日,晨昏颠倒。记不清躺了多久,也记不清是怎么爬起来的,只记得后来跟母亲学挖地,两只手掌很快长满了血泡。血泡磨破了,连锄头把子都染红了,两只手像抓着两把铁针,疼得犹如万箭穿心,可是我仍然拼命地挖!母亲劝我休息一天,我反而不情愿了。因为只有通过对身体的无情折磨,才能减轻心里的痛苦。
   所幸的是,牛老师不知从哪里听说了我辍学的事情,就亲自走上门,给我送来了钱。我用种过谷,栽过树,修过路的手,又拿起了笔。刚出身社会就碰得头破血流的我,紧紧抓住这个改变命运的机会,不管白日还是夜晚,我都一头扎进书海中,最终如愿以偿,考上了一所师范院校,当上了梦寐以求的人民教师。
   几十年来,牛老师只知道当初我因交不起学费而辍学,却不知道我与石迁昌之间,还潜藏着如此深的过结。要不是今天,我和牛老师同时与石迁昌不期而遇,迫使我提起这段尘封已久的往事,我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告诉他的。一直以来,我都错误地把这件事当成了人生的耻辱,对任何人都不愿提及。至于这一次,石迁昌是什么时候什么原因流落于此,我和牛老师皆不得而知。
   轿车像一艘浮在江面上的飞船,在积满雨水的马路上奔驰着。天幕低垂,浓浓的雨雾充斥期间,天地一片混沌,宛若回到了鸿蒙未开的洪荒时代。
   被雨雾笼罩着的树木和山石,从窗前一晃而过。坐在副驾驶上的牛老师,将脸贴在车窗玻璃上,注视着窗外模糊的景物。尽管他听完我的讲述,认为要我捐弃前嫌,以德报怨,挽救石校长于水火,估计比登天还难,但他依然没有放弃。
   “石校长这会儿,不知有多着急呢。是谁如此缺德,把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弃之野外,不管不顾呢?陈田,我求求你。如果你开车回去,不是为了接走石校长,而是想报复他,奚落他。不如马上就打道回府。在我们这样的大山区,与特大暴雨相伴随的,往往是崩岩和泥石流等自然灾害,对我们自身的安全也极为不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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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人性里的有些东西,往往五味杂陈,不可一语定对错。按佛家说法世界上的一切事由皆逃不掉两个字“因果”。有什么样的因,种什么样的果。这篇小说其实说的就是这个事。小说以第一人称我讲述了一个故事,突发的暴风雨中发生在三个人之间的故事:石校长、牛老师和我。牛老师是我的恩人,石校长是牛老师的恩人,但问题出在恩人牛老师的恩人是我的仇人,让我一生都不安宁的仇人。救牛老师返回的过程中,路遇石校长站在狂风暴雨下的残檐断壁中,非常危险。牛老师赶紧说救石校长,而我却加大油门快速而去。牛老师不解,当我说出缘由时,牛老师要求我忘记这段往事,石校长是他的恩人。小说的结尾主人公“我”还是听牛老师的话赶回去营救石校长,尽管后者已不在那儿。然而'“我”放下了,回去营救。至于救了还是没救不重要了,回去救人,说明主人公也得到救赎,放下了。暖暖的结尾,让人回味、反思。语言流畅,构架精致,紧张而舒缓并行,描写人性的作品方有力量,佳作。倾情推荐阅读。【编辑:山地731828829】【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F202403220008】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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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山地731828829        2024-03-19 11:18:01
  不错的小说,富有韵味,有画面。值得一品!
   谢谢赐稿流年,遥握,问安!
回复1 楼        文友:程贤富        2024-03-19 15:01:50
  感谢老朋友的盛赞,问好。
共 1 条 1 页 首页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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