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云朵从厚变薄，小草由绿转黄，枯黄的树叶随风凌乱……我沿着时光隧道，跑步前进。走完万紫千红的春天，路过枝繁叶茂的夏天，踏进金风送爽的秋天，我年满四十八岁了。
　　 或许是临近知天命的年纪，身体变得臃肿和懒散了，只要是没有紧要的或者不得不去办的事情，宁愿蜷缩在沙发里刷抖音、听听乐音、翻翻书，大多时候不愿意出门了。
　　 蜗居的时光，身体是静止的，无声的，是没有色彩的。存储在大脑里的思绪却耐不住寂寞，早已“红杏”出墙了。思绪洗涤月光，留下了岁月无尽的感伤；晨风过滤阳光，偷走了青春靓丽的容颜。不知道从什么开始，我开始对年龄格外敏感，且认为年龄也是分季节的。不同年龄的人，眼里的风景是不同的。有的是水草丰茂的春夏，处处莺歌燕舞；有的是落木萧萧的秋冬，处处枯藤昏鸦。
　　 进入月朗星稀的冬天了，一年剩下的日子就像书桌上的台历越来越薄了，越来越少了；一天比一天短了，似乎来不及多眨一下眼睛，天就黑透了。日子一天比一天冷了，裸露的河床，光秃秃的树枝，枯黄的草地，每一样都能刺痛眼睛。故对于冬天，在我的印象里是冰冷而荒凉的。
　　 那天下班，路过三牛拓荒塑像，三头铜塑的老牛，长时间雨水浸湿和北风冲刷，变成了灰白色，处处裸露着褪了色凸凹不平的斑点。再往前走几步，似乎能听见它们站累了厚重的喘息声。西面几棵高大笔直的树木，光秃秃的枝丫像饱经风霜老者的手指头，斜指天空。两三只落单的大雁，扑棱着黝黑的翅膀，从我头顶仓皇逃离。落下的几声鸣叫，透出年迈老人的孤独凄凉。宽敞的水泥坝子上，一群中老年人一字排开，跟随着音乐的旋律翩翩起舞。领舞者帽沿下露出的银发，如山顶的残雪，时隐时现。刹那之间，我脑海里全是“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的感慨。伤悲与凄凉，如沸腾的水，在体内翻滚。
　　 走进410生活区，已是“华灯初上，热闹非凡”的景象。移动的人是一个个黑乎乎的身影，从我身旁一晃而过。从走路的体态和身形，我只能分辨出是男人还是女人，是年轻人还是老年人。此刻，我无法通过脸色揣测他们的心情。不知道他们是否和我一样，身处闹市，却如遗弃于荒岛，有一种被抛弃后的孤独；有“你我虽近在咫尺，始终横亘着千山万水”的隔阂？
　　 六小旁的一家名叫“晓晓商店”的商铺，灯火通明。四五个八九岁，穿着小学生校服的小学生围绕着琳琅满目的货架，不停地转着圈，正在挑选玩具。一个四五岁的小男孩侧身站在门口，吮吸着一根粉嫩的手指头，品咂有声。他大大的黑眼睛就像两汪清澈的泉水，一动不动。这场景，让我想起童年的时光。可惜时光无法倒流了，无法阻挡我的年龄将不断地增加，我的容颜将持续苍老下去。屋檐下，冷冷的风似乎浑身都是刺，刺痛了眼睛和裸露的脸颊。
　　 想起以前的同事老何了。昨天晚上，听说他和老伴拌了几句嘴，独自在次卧里喝了几杯酒，斜躺在床上睡着了。第二天早上，老伴走进房间，发现他已经走了，走得毫无征兆，离正式退休刚好差一个月。他的离逝，让我觉得人如蝼蚁，命如纸薄，一种悲痛油然而生。这种伤悲，不仅仅是为老何，更多的是为了即将老去继而死去的自己。
　　 “2002年的第一场雪，比以往时候来的更晚一些……”一个中年男人蹬着一辆破旧的三轮车，风驰电掣般从我身边驶过。响亮的歌声从他口袋里传出来，从我身体上碾过。
　　 我抬头看了看碧空如洗的夜空，一轮圆月徐徐升起。洁白的月光，落满参差不齐的屋顶、绿油油的树枝上和我的身上。突然，它们羽化成片片雪花，冰冷的柔软包裹着我冰冷僵硬的心。
　　
　　 二
　　 冷冷的月光再次悄悄地溜进窗台，按亮了雪白的墙，摇醒了我半真半假的梦幻。我斜躺在床上，翻看微信朋友圈：北国已是“千里冰封，万里雪飘”的景象了。
　　 今天是星期一。一大早，儿子上学去了，妻子上班去了。屋内静悄悄的，顿觉百无聊赖。我站在窗口，月光完全被阳光替换了，月亮就像一张圆形的透明的纸粘贴在银灰色的天空里。我怀念昨晚的月光和雪花了，它是伤痛最好的栖息和疗养场所，我的身体轻巧和畅通了许多。
　　 突然，山边金光万丈，一片金黄，格外耀眼。一股强大的能量被注入体内，且被赋予川剧变脸的能力，一刹那间，我变成一个得到盼望已久玩具的五六岁的小男孩，兴奋得手舞足蹈起来。对着自己大声叫嚷道：“老伙计，咱们一起看日出去!”
　　 我冲到门口，旋转扭开防盗门，乘坐电梯，快步攀登到十一层楼顶。抬头仰望，淡蓝色的天空就是一片一望无垠的海洋，正中央有几小朵雪白的云，如顽皮的孩子撕碎了棉絮，被抛洒在天空一般。它们还像一条条小小的帆船，不紧不慢地相互跟随着，随心所欲地游走着，让人想起“野渡无人舟自横”的诗句。圆圆的太阳露出金色的小脸蛋，停靠在山顶与天边相连接金色的“海岸线”上，像一面光芒万丈的镜子，与我对视。我低下头，揉了揉发胀的眼睛。再抬头时，那几朵小小的云又变化了模样，且被阳光染成了金黄色，像极了装在蓝色瓷盘里的“酥肉”，外酥里嫩，香脆可口。我遥望故乡，似乎又看见了青瓦白墙的厨房，看见了红砖垒砌的烟囱冒出的青烟扭着柔软的腰肢，随风翩翩起舞；似乎又看见了十多年前，为我们准备一日三餐忙碌的满头银发的奶奶……
　　 晨风就像婴儿挥舞着胖嘟嘟的小手，咯咯地笑着，拍打着我的脸颊。我张开手臂，手臂变成了翅膀，身体越来越轻盈，我感觉整个身体都飞了起来。
　　
　　 三
　　 我低头俯视，一棵一棵，一排一排的绿树撞入我的眼眸。它就像一块巨大磁铁的正极和负极相互碰撞，我刚平复下来的心再次汹涌澎湃起来。
　　 走出单元门，一波又一波碧绿，由远而近映入眼帘，将我包围在一片绿洲之中。五米开外，是一棵年轻力壮的黄葛树，蔚为壮观。它的主干格外粗壮，一个成年人方能环抱；枝繁叶茂，如一把巨大的深绿色的降落伞，从天而降。约四十平方的地面，均被笼罩在它树荫之下。它的根须发达，如四通八达的公路，不停地朝远处、深处伸展和蔓延；每一条根，都如同人身体上的动脉血管的血液，贪婪地吮吸着泥土里渗透出来的“乳液”。彬缘物业进场后，围绕着树根，专门为其修建方方正正半米高的护栏，贴上白瓷砖，回填泥土，让它有了一个舒适温馨的“家园”。在树荫正下方，安放着两把黄色的四人椅。每次从它身旁走过，我都在树下小坐一会儿；或者远远地与它对视一会儿，听一听树叶在风中诉说自己的人生故事。这时，我的思绪仿佛进入了“天圆地方”的境界之中，各种人情世故的难题，都会迎刃而解。
　　 黄葛树的四周是小区内树木最多的，一年四季的常青树香樟树。主干笔直，枝丫紧凑；叶片肥厚，色彩圆润光滑，每一片叶子朝着阳光，积极向上生长。它们排列最为整齐，三棵一排也好，四棵一排也罢，不论前后左右，还是从上往下的方向看去，几乎均在一条直线上，每一棵树显得格外有精神。每次仰视它们，一种敬仰之情油然而生，我会想起那些保家卫国的年轻战士的飒爽英姿。
　　 我更喜欢它的另一个名字——万年青。我曾指着一棵树，问一群坐在树下聊天的奶奶，这是什么树？一个满头白发的奶奶站起来，笑着说：“万年青！”我反复吟咏，懂得了人们借助于它赋予自己的一种美好的寓意。
　　 楼房前面，两排香樟树中间是一棵黄葛兰，主干有大碗口粗，树高二十多米，椭圆形的黄绿色的树叶肥厚宽大，密密麻麻，整棵树就像一个梳着马尾辫，穿着米黄色裙子的小姑娘，让人耳目一新。黄葛兰又称为白兰，未盛开的花朵白似美女胸前的玉坠，芳香若兰，沁人心脾。它成为小孩儿们的新宠，他们争先恐后地去攀爬、采摘。
　　 一个夏天的下午，阳光明媚，我撞见了一个惊心动魄的场景：一个六岁多的小女孩儿，一只脚悬空，一只脚站在离地面十多米高，小手臂粗的枝丫上；一只手抱住一支枝丫，一只手伸出去采摘黄葛兰；身体和枝丫一起晃过来荡过去。我的眼睛盯着她，不敢眨一下眼睛，心悬在喉咙尖，砰砰地跳个不停，担心她从枝丫间掉下来。这种想喊又不敢喊的境地，让我有一种压抑得快窒息的感觉。她采摘了五六朵花儿，像一只敏捷调皮的猴子，呲溜一下，溜到地面。我则像电线杆一样杵在原地，很久之后，剧烈跳动的心才恢复正常，慢慢地“软着陆”了。
　　 “爷爷，送你一朵。”从头到脚把自己认真审视一遍，我真的“老得”可以称爷爷了吗？我摇了摇头。
　　 小女孩粉嫩的脸上挂着灿烂的笑容，如凯旋归来的大将军。她把最大的一朵黄葛兰塞到我手里，对着我不停地眨呀眨着眼。透亮圆润的眼睛像夜幕里两颗明亮的星星。我明白，她特意讨好我，是想央求我别把这件事告诉她妈妈。小女孩一蹦一跳，如一只快乐的小兔子跑开了。那满足而兴奋的小脸红通通的，像熟透了的水蜜桃，又像天上金灿灿的太阳。我张开嘴巴，露出两排参差不齐的牙齿，开心地笑了。
　　 两栋一字排开的楼房之间，是一块二十米宽的长条形草坪。头尾两端是修剪整齐碧绿的灌木丛，细小嫩黄的叶子零星地探出小脑袋，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就像一片片贵重的翡翠，煞是好看。中间种满了黄金菊，大多数叶子已经枯黄了，大多数花瓣不知所踪，只剩下一个个光秃秃的花骨朵在风里耷拉着脑袋，默然无语。刹那间，一种冬天独有的寒意从下而上，在身体里肆意蔓延。我使劲拉紧了敞开的外套，扣上纽扣，低着头，放慢了前行的脚步。接下来，全身被另外一种悲悯之情包裹，高涨的情绪再次低落下来。
　　 突然，我看见灌木丛前面有一小片盛开的黄金菊，一片金黄，就像刚刚盛开一样，格外可爱。我抬腿快跑，几个箭步就冲到它面前，弯下身体，仔仔细细把它端详：每一朵盛开的金菊花，在阳光下金灿灿的，像停靠在山巅的小太阳；每一片金黄的花瓣，在微风里翩翩起舞，让每一朵金菊花的身体越来越轻盈，离地面越来越高，就像蝴蝶扇动着翅膀，在我眼前飞来飞去。金色的阳光，金色的盛开的金菊花，叽叽喳喳的鸟叫声，我仿佛又置身于春暖花开的春天，身上的每一个毛孔都伸展开了，舒服极了。
　　
　　 四
　　 盛开的黄金菊花不远的正前方，是两排一米多高，修剪平整的灌木丛，有几片嫩绿的新叶子很不安分，悄然探出头来，窥视着过往的行人，大有“红杏出墙春意闹”的景象。灌木丛中间，两棵五米多高的棕树，张开像扇子一样墨绿色的叶子，就像一对年轻的情侣，默默地又饱含着深情，相互守望着，对视着。中央是一个椭圆形的水池。池水有半池深，池水清澈透亮。
　　 继续朝前走，是一个较为宽敞的坝子，一条六米宽的主干道横亘在正中间。左侧是彬缘物业办公楼，是一栋两层白色“T”字型的房子，环形的楼梯，透明的玻璃式样的楼顶，处处透露出现代时髦的气息。办公楼前面是两排十米高的棕树，精神抖擞，从南往北，一字排开。坝子正中央是两棵高大的银桦树，它们肩并着肩，头挨着头，并排站立着。一棵要高大强壮一些，一棵瘦弱一些，就像一对中年夫妻，在风雨兼程的路上不离不弃，相濡以沫，携手走过几十年的光阴了。最为奇特的是每年初夏，其嫩叶为灰绿色，老叶黄绿色，呈现出一棵树有两种不同颜色树叶的奇异景象。
　　 主干道的右侧，有一个标准的网球场，变成了一群男孩子相互博弈的足球场，让宁静的小区喧闹、沸腾起来。网球场的北侧有一棵蓝桉树，是小区内最古老的树，在这里安家至少有六十多年了。褐色的主干布满了深浅不一的褶皱，每一条都像长长的干涸的沟壑，镌刻上沧桑岁月留下的不可磨灭的痕迹。上部凸出的一个结疤，青筋毕露；中间凹陷下去，如同经历太多苦难老人的一只眼睛，空洞又无神。更不幸的是它大部分半枝丫，被去年的一场妖风吹断了。我以为它会死掉，为它伤痛了很久。但出乎所有人的预料，它还顽强地活着。主干上两条粗壮的枝丫如穿着绿军裤的倒立的“人”字，斜插向蔚蓝的天空，每一根枝丫上又生长出无数的细枝丫，长满了绿油油的叶子。这棵经历了大劫难的蓝桉树，在无限无奈的悲壮中，产生一种非凡的气势，有永远不服输的顽强。有人说蓝桉树有毒且霸道，只允许是释槐鸟停息，我的爱只属于你一人之意。
　　 看见这棵既老态龙钟，经历了大劫难又生机盎然的蓝桉树，我想起了西昌四一0厂。它始建于一九五九年，是我国为开发利用攀西钒钛磁铁矿资源而建设的冶金中间实验基地，即西昌四一0厂，是一个集科研、生产于一身的部属钢铁企业。用数字代码为一个钢铁企业命名，足以证明这个企业在中国钢铁历史上具有举足轻重的作用。一九九四年十月十六日，西昌四一0厂更名为攀钢（集团）公司西昌分公司，走向市场。二00一年改组西昌新钢业有限公司，培养了一大批“坚韧不拔、锲而不舍、自强不息、开拓进取”的新钢业人。能够成为一名新钢业人，我为此感到无比的自豪和骄傲。
　　
　　 五
　　 “红烧牛肉面。大碗！”出了小区的大门，我走进“好客来粉面馆”，找一个空位置坐下来。粉面馆面积不大，只有二十平方，干净整洁，人来人往，几乎座无虚席，生意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