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奶奶（其实我应该叫她姥姥，不知为什么，从小我就叫她奶奶）长了一副男人的大身板，身材高大手大脚大，说话也是高声大嗓。唯一和男人不一样的地方是她还长着一个大屁股。村里的奶奶们和她开玩笑，拍着她的屁股说她是能下“驹”的身坯子。不过奶奶并没有下过太多的“驹”，只生了我妈妈一个女儿。
　　 年轻时候，奶奶曾是县里的名人，她是全县学习主席著作先进分子，经常出席各种讲用会。她回忆说，当年她站在主席台上，甩着两条粗大的辫子，手里不拿讲稿，洪亮的声音讲起来滔滔不绝，台下经常是一阵接一阵的掌声。
　　 在生产队她是妇女副队长，上级来了指示，要求女社员和男社员同工同酬。同酬好说，尽管男人们心里七个不服八个不满意，给女人们记同等的工分就算是同酬了。同工可就难说了，男人必定身强力壮，一般女人干农活无法与男人们相比。男人们因为男女记同等工分，经常对女人们开些酸溜溜的玩笑，奶奶却不信这个邪。她要求一把队长，把她安排和男人们一块干活，锄地、割麦子她不让男人们落下半步，后来干脆让她这个妇女队长带领着一群大男人干活。男人们背地里说，这个“母老虎”可惹不起，跟着她干活能把人累死。
　　 生产队的有些农活必定不适应女人去干，比如说赶大车的车把式。生产队的男人们背地里议论，那个“母老虎”干什么都行，让她去赶大车试试。这话传到奶奶耳朵里，她找到一把队长，要求当赶车的车把式。当时奶奶是县里、公社学习主席著作积极份子，县革委会和公社革委会的很多领导她都认识，她提出的要求大队和生产队没人敢阻拦，老车把式只好不情愿地把鞭子交到她的手里。
　　 摆弄几头牲口对奶奶来说不在话下。一匹驾辕的騍马（母马），两头拉前套的骡子，套好牲口鞭子一甩，几头牲口在奶奶的吆喝下顺顺当当。以前女人赶个小毛驴车或者牛车还曾有过，赶着三大套的骡马大车却从来没有。奶奶摇着鞭子出现在公路上，立刻吸引来不少看稀奇的目光。她这次更出名了，公社和县里都做了报导，她赶着大车的照片甚至出现在地区的小报上，题目是《妇女能顶半边天——赶大车的女把式》。
　　
　　 二
　　 因为赶车，奶奶赚足了荣誉，但是难题也接踵而来。
　　 当时的生产队，往地里运送肥料，秋收往回运庄稼，队里的几辆牛车就足够使用，骡马大车主要是去外面搞运输。给县里各局转运物资，为修建扬水站运送砂石料，用赚回来的运费给队里买农药和按指标分配的一点化肥。骡马大车是生产队唯一的挣钱工具。
　　 奶奶要求当车把式，一把队长特意对她言明，不能因为女人赶车就不去外面搞运输，断了生产队的收入来源。奶奶保证，别人怎么干她就怎么干，她要同样去搞运输。
　　 因为当时汽车一类的运输工具稀少，县里物资局、粮食局、商业局等各个实体单位，往各村镇之间的物资转运大部分要依靠各生产队的骡马大车，运输业务不难找，只要把车赶出去就能找到活儿干。用骡马大车运送货物，除去装货卸货的时间，在路上每天只能行进三四十公里。路途稍远一点，中途就要住进骡马大店，这是奶奶遇到的第一个难题。
　　 奶奶曾经向我描述过当年骡马大店的情景。
　　 当时的骡马大店都是紧靠公路边的生产队开办的，住店不要住宿费，还免费送给车把式一碗热菜，粮食紧缺，干粮需要车把式自己准备。开办这些骡马大店的目的是为了要牲口们拉下的粪便。化肥稀少的年代，牲口粪是争相收集的好肥料。
　　 骡马大店一般是一个很大的院子，能停下几十辆大车，两侧是没有门窗的牲口棚，正房屋给车把式们住宿。车把式们住宿的房间，今天的人想象都想象不出来：一间大筒子房，里面一溜大炕，炕上铺着黑乎乎的大垫子，房梁上扯着横七竖八的绳子。大店给每位车把式一条被子，大炕和被子里的跳蚤、臭虫、虱子成群。车把式们睡觉时被叮咬没有办法，最怕是把那些咬人的东西附着在衣服上带回家里。睡觉的时候，大家都脱得光溜溜的一丝不挂，把衣服捆好挂在屋顶的绳子上，早上起来还要把全身上下清扫一遍，把衣服抖落干净才敢穿上衣服。好在车把式们都是男性，脱光衣服睡觉和进了集体浴池一样，大家也不会感到尴尬。
　　 奶奶这个女人是车把式里的另类，骡马大店没有单间，她住进去只能和男人们睡在同一间大房子里。晚上她喂完牲口躺倒便睡，当然她不会脱下一件衣服，至于钻入衣服的虱子、臭虫回家后如何处理不得而知。她睡得香甜，男车把式们可就遭了罪了，只好也和她一样穿着衣服睡觉，把那些虱子、臭虫“请”回到家里。
　　 后来其他车把式只要见她把车停在大店的院子里，马上赶车扭头就走，没人愿意和她“同床共炕”。大车店等了一天，到晚上只剩下她一辆车，骡马大店决不会做亏本的买卖，她再进大店的时候，人家都不再收留，让她赶紧把车赶出去。奶奶成了不受大车店欢迎的人。
　　
　　 三
　　 奶奶是女中丈夫，她天不怕地不怕。大车店不让她住宿，再有远途运输需要在外住宿的时候，她干脆在路边找个地方，卸了车喂好牲口，啃上几口自带的干粮，把盛放干草的草口袋铺在车底下，上面盖上自带的被子，独自一人过“野营”生活。
　　 她告诉我，有一次正是小麦吐穗扬花的季节，天气不冷不热，这天晚上，她又野营在公路边。睡到半夜时分，她忽然听到外面一阵叮当乱响还伴着马嘶声，她赶紧从车底下钻出来，发现多了一匹牲口。两匹骡子还在安安静静地吃草，那匹驾辕的騍马却叉开两条后腿拉拉尿，一个劲想挣脱拴住它的缰绳。旁边不知道从什么地方跑来一匹高大的黑马，卷起鼻子闻着空气中的马尿味，嘶吼着一个劲往騍马的身上扑。因为有大车挡着，它怎么也扑不到騍马身上。她立刻明白了，驾辕的騍马“起騍”（发情）了，跑来的黑马是一匹儿马（未骟割的公马），它们想成就“好事”。
　　 她拿起鞭子，狠命抽打黑马，哪知欲火中烧的黑马根本不怕，被她打急了，竟然对她张开大嘴扬起了前蹄。就在她手忙脚乱的时候，公路上一阵自行车响，一辆驮满大蒜的自行车停在了旁边。骑车人下车后看见她和那匹黑马奋战，立刻从柳树上折下一根树杈帮她轰赶黑马。黑马面对两个人照样不怕，它张嘴咬，前蹄刨，后腿尥蹶子，一下把驮满大蒜的自行车踢倒了。
　　 两个人费了好大力气也没能轰走黑马，黑马反而越战越勇，渐渐骑车人看出了端倪：“你这匹騍马起騍了，黑马想配种。你傻不傻呀，现在公马配一次种要二十块钱，现在来了个免费的，我看这匹黑马的骨架不错，给你的騍马配上了，不但省了配种的二十块钱，明年还能白得个马驹。”
　　 骑车人的话提醒了奶奶，她不再轰赶黑马，把騍马的缰绳解开，在骑车人的帮助下，成就了两匹马的好事。儿马交配完之后，围着騍马跑了一圈，过一会又爬到騍马的背上，再次下来它朝天嘶吼几声，心满意足地跑走了。
　　 下面的情景奶奶从没细讲过，不知是骑车人强行还是奶奶半推半就，反正两个人也玩儿起了騍马和儿马的游戏。
　　
　　 四
　　 那匹騍马是否被配上种不得而知，奶奶的肚子却大了起来。
　　 刚开始她知道自己怀上了孩子，心里非常焦急，自己想方设法坠胎。医院她不敢去，她是全县闻名的大名人，如果去医院坠胎，新闻会马上传遍全县。装卸车的时候，她肩扛二百斤重的粮食包入囤，粮食入囤要走高高的跳板，有时候她故意从跳板上摔下来。大车走在公路上，没人的地方她一次次从车上往下跳，或者把牲口赶得撒欢跑起来，她跟着大车奔跑。再后来她狠狠勒紧腰带，勒得自己喘不上气来。尽管她想尽一切办法，孩子却牢牢长在她的肚子里，最后只能把孩子生下来——就是我的妈妈。
　　 奶奶怕去医院坠胎被人知道，生孩子却瞒不住人，因为她是当地的大名人，这个消息立刻传遍了全村，很快又传遍了全县。人们首先猜疑孩子一定是某位领导的。当时县里派性闹得非常厉害，不管是谁的孩子，先把奶奶头上的光环全部拿下。其中一派造反派把奶奶找去，审问她是和谁生的孩子，如果是对立派领导，正好找到拿下对方的突破口。奶奶不承认孩子是某位领导的，造反派问她，不是领导的是谁的孩子？奶奶一口咬定，孩子是自己长出来的。
　　 对于奶奶这种让人啼笑皆非的回答，造反派自然不可能认可，审讯急了，上去就拳打脚踢。是妈妈帮助了奶奶。造反派殴打奶奶，妈妈在奶奶怀里大哭，造反派的心肠再狠，面对怀抱嗷嗷哭叫孩子的母亲也下不去太狠的手。
　　 这一派造反派把奶奶审讯完了，另一派造反派又把奶奶抓去接着审讯，都想利用奶奶生孩子这件事把对方扳倒。结果也是一样，无论如何挨打挨骂受侮辱，奶奶咬紧牙关，到底也没说出是谁的孩子。
　　 每当奶奶对我叙说这段往事的时候，都会让我浑身打冷战，奶奶当年是糟了多大的罪啊！然而奶奶就好像讲述别人的事情，语调波澜不惊，她的内心好像一潭透明的池水，平静得没有一丝涟漪。
　　 奶奶对我说，其实她心里很清楚孩子是谁的，和她发生关系的那个男人她早就认识，不过两人从未说过话。那个男人是附近邻村的，在当地也算是“名人”，他的出名和奶奶不一样，奶奶是全县学习主席著作积极分子，他的出名是因为他是个“投机倒把”的惯犯，经常出现在批斗会的主席台上挨批斗。尽管一再批斗，他依然“恶习”难改，被批斗之后，一眼看不住，他又跑在投机倒把的路上。那天夜间他和奶奶在公路边偶遇，就是用自行车驮了刚收获下来的大蒜去倒卖。
　　 我问奶奶，为什么自己挨打挨骂受辱，却不把他交待出来？
　　 奶奶说，你不了解当时的形势，那年头“强奸”是个重罪，很多强奸犯都会被判处死刑。我是全县闻名的积极分子，被一个投机倒把份子强奸，八成他会被判处枪毙。当时他年轻力壮，不过和那匹黑马一样一时性起，如果因为这件事让他丢了性命，一辈子良心上都会过不去，必定他也是一条鲜活的生命。再说，当时我也有责任，我要是拼命反抗，他也不会得手。
　　 奶奶说，做人不管紧跟形势多么积极，也不能没了人性。当年大搞揭发检举，很多人因为不经意间说了一句错话，被人揭发出来送进监狱。我虽然积极，但是没揭发检举过任何人。村里的地富反坏四类分子，任人打任人骂，我没动过他们一个手指头。无论是谁，哪怕他真是犯了法，他也是个人，犯了法有国法制裁，就是犯了死罪，也不能随便打骂随意侮辱。什么时候也不能忘了人的本性，这是做人的起码标准。
　　
　　 五
　　 奶奶执意生下了妈妈，她自己的身份地位马上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首先，她身上所有光环的都被拿下，就连小小的妇女副队长也给撸了，自然也不能再让她当赶大车的车把式，她乖乖地把赶车的鞭子交了出去。
　　 村革委会倒是没给奶奶什么别的处分，是那些谣传帮助了奶奶。奶奶咬紧牙关不说孩子是谁的，大家都猜测孩子肯定是某位大领导的，他们怕给了奶奶处分，将来大领导知道了会给小鞋穿。
　　 村里没有严肃处理奶奶，奶奶的家里人却没什么顾忌，没结婚的大姑娘生了孩子，他们认为奶奶给家里丢尽了脸。她的两个哥哥不顾父母阻拦，坚决把奶奶赶出了家门。奶奶无家可归，只好挺着大肚子，住进村头看守打麦场的两间小土屋。
　　 生孩子的时候，陪伴在奶奶身边的只有自己的妈妈，必定是亲娘老子，不管女儿做了什么错事，也不会舍弃自己的骨肉。生孩子没有丈夫陪伴在身边，生了孩子也没有月子饭，只有老娘偷偷给拿来的几个鸡蛋，熬一点小米粥。奶奶体格出奇地好，尽管吃不到什么有营养的饭食，奶水却十分充足，妈妈小时候尽可往饱了吃。
　　 对付着过了满月，奶奶又去生产队参加劳动，她还要挣工分去分那份不多的口粮。老妈给她看了几个月孩子，就被两个哥哥叫了回去。他们说老娘不管自家的孙子，却给不要脸的妹妹去照看野种，再这样下去，他们将不再认这个老娘。孩子没人看，奶奶就自己背着女儿去生产队参加劳动。
　　 同工同酬热闹了一阵子，刮过了这阵风，又回到原来的样子，再能干的女人也不能和男劳力记同等工分，哪怕是干同样的农活。奶奶身背孩子，和男人们一块锄地，还和以前一样，比男人们干得一点不少，工分只能记女人的最高工分。中间休息的时候，奶奶和其他哺育孩子的女人一样，在一群男男女女社员面前，毫无顾忌地敞开上衣给孩子喂奶。当时干活中间休息时还要组织学习，原来这是奶奶的舞台，她一个人可以滔滔不绝地说上整个休息期间。现在中间休息，奶奶只管给孩子喂奶一言不发。回到简陋的家中，她洗衣做饭照顾孩子，还收拾了打麦场边的废弃猪圈养了一口猪。养猪把猪粪交给生产队，每天记一个男劳力的工分。总之，尽管奶奶一再遭受打击，并没有失去对生活的信心。
　　
　　 六
　　 奶奶一个人拉扯孩子过日子，村里人看她活得不容易，就有人给她介绍对象。她们不敢直接跟奶奶说，就找到她妈妈，老娘心疼自己的女儿，也劝她赶快找个人家嫁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