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晓荷·人世间】关于死亡(散文)
爷爷打来电话的时候是晚上九点多,内容简短,是堂叔给他打电话,说爷爷的大哥快不行了,问爷爷要不要去看看?爷爷说得很平静,说他就不去了,现在冬月,在下雨。这样的晚上他实在没办法出门,又说他前两天才去看了,还给他带了吃的。爷爷又说他想去送送啊,一辈子的兄弟了,谁知道下辈子还能不能成为兄弟呢?
堂叔挂了电话后,爷爷便给我们挨个打电话。弟弟问爷爷,如果你真想去我现在就回家送你去。爷爷沉默了,说算了,等天亮吧,天亮了他能自己走去。爷爷八十四岁,他说腊月初四就是他大哥九十四岁生日了。直到今天,我们才终于记清大爷爷生日,小时候只记得每年大爷爷生日那天他们家便杀年猪,热热闹闹的一大屋子人。
今天也是一屋子人,正在忙着给他翻找寿衣,在找咽气需要鸣响的礼炮。爷爷肯定会望着挂钟,会听见鞭炮声才能睡去,那是他们兄弟间有生之年最后的牵挂。
爷爷主持着他大哥的仪式,在那一片祖坟里,有他越来越多的老熟人,从他的长辈,到他的兄弟姐妹。爷爷还在对他大哥念叨,托大爷爷给他们的父母问好,托他多带些冥币。他对着大爷爷的棺木许久,看着青烟燃尽,缓缓地撒下了第一抔土。工匠们铁锨翻动,那口黑漆棺木最终被黄土吞没。
爷爷的弟弟——我的小爷爷站在爷爷身后,一直望着那个渐渐垒起的小土堆,许久的沉默。
“下一次,就该轮到咱们了!”
在这场仪式中,这是他们唯一的对白。
爷爷说,在整本族谱中,他排行老二,小爷爷还早。他说完这话的时候侧着头,双手叉腰,紧抿着嘴唇,而后将下巴一扬,点了下头,又咂吧着嘴,继而摇头。而旁边,那位族谱中的老大哥正夹着烟卷,身披大衣,精神矍铄地对旁边的晚辈讲诉他抗美援朝的事迹。父亲对着爷爷说:看,那位一百岁的还在呢!爷爷又摇头笑,听孩子们起哄,让那位战士教他们敬军礼。
回来的路程很短,我们走得极慢。爷爷走走停停,间或叹气,讲诉着他们兄弟之间的点滴,忆起大爷爷对兄弟间的关照,感慨着日子的美好,伤感着自己也将时日无多。我们都不敢说话,找不到合适的话语,只能听爷爷絮叨。爷爷说他将来也要进那片祖坟地,叮嘱我们上坟的时候,要连哪些坟头一起上,向我们讲诉着那一座座坟头的渊源。
对这些坟头我们都不陌生。每年清明,奶奶总是买来很多白纸,一张张叠起来,将凳子翻过来,用她那把专门的錾子,将白纸錾刻成形,细线穿好,用小棍挑着。我总是给奶奶打下手,给她倒油,将她錾刻好的白纸整理成形。我也嚷着要上手,奶奶便教我,用小锤轻敲。那个小凳后面有无数的印记,看不出来奶奶錾刻过多少个清明。只是我们每年都提着那些上坟纸,听爷爷兄弟三人一次又一次讲起那些坟头的主人,讲起特属于他们之间的故事,以及那些他们爷爷讲起的渊源,一座一座的坟头去添纸。
或许,同龄人的逝去都是一种创伤。小爷爷还在对爷爷讲,说他手臂越来越黑了,某某离去前也是这样,爷爷仔细端详着,许久,兄弟俩沉默着。
“日子都不多了哦!”
爷爷说着这话,咂吧着嘴。
我们都有自己的目的地,老屋始终只有爷爷奶奶坚守。总在电话中听爷爷说起每处变化,听着爷爷说起这个清明节他在偷懒,说那片祖坟地对他来说越来越远,说他走不去了,只能向着那个方向,将纸钱烧过去,跪求祖宗们原谅。我猜想,爷爷烧纸的时候一定在看他母亲的坟头,只有我的曾祖母没有进祖坟,应她生前的要求,她安葬在我们家不远处的小山坡上,站在家门口,一抬眼便能看见。
总是不经意间又在爷爷奶奶的电话中听到某某逝去,便忆起小时候跟爷爷参加过的白事。爷爷说白事一定要到,哪怕生前有矛盾,白事都需要去帮忙,这是对生而为人的交代。看爷爷忙碌,看那一场场仪式,跟在送葬队伍里举着花圈。幼时不明白,害怕,总夹杂在队伍中间,成年后更多的是观望,听送葬的人群诉说逝者的过往,看主人神色疲惫,临走时互相默默离开。后来才知道,主人不能出门相送,不能敬酒,不能碰杯。爷爷还说,身披重孝是不能进人家门的,报丧的时候在院子中便要下跪,晚上听到邻里左右放鞭炮要去帮忙。每次爷爷都会重复讲这些,说怕我们不懂礼数,怕将来被人笑话。是啊,爷爷应该还有话没有说完,怕将来的某一天,没有人来给他的晚辈忙碌。
爷爷的精力也越来越不好了,我们每天都在摄像头里看看,看他和奶奶几点起床,几点出门,几点开饭。总看见他和奶奶坐在核桃树下,几条狗懒散的躺在地上,母鸡带着小鸡觅食,看着核桃树上的果子越来越大。
奶奶对着摄像头让我们看,看渐渐变大的农田,让我们转动摄像头,看那条新修的公路。爷爷说,这辈子做梦都没有想过门前会修上公路,将来啊,出门便可以乘车,可以去赶集。他们俩对着摄像头,向离开家的我们点滴的汇报着,在他们语气里充满着希望,充满着对过去日子的感慨,我也很高兴,从摇曳的树叶中感受着家乡的风,从那片土地上感受着家乡的四季。
“可惜啊,我活不了多久了,真想活久一点啊,那么好的日子啊!”
爷爷依旧坐在那棵核桃树下,对着摄像头那端的我们,一遍遍的感慨。奶奶说,爷爷怕死,奶奶还说,有啥好怕的,那边的东西都准备好了,奶奶还说,不用怕,曾祖母肯定又给爷爷安置好家了!
是啊,曾祖母过去好多年了,说这话的时候,爷爷又望向曾祖母的坟头,侧着头,砸吧着嘴,笑眯眯地附和着奶奶。
是啊,终将再次相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