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江山·根与魂】【云水】绣苑奇葩道抽纱(散文)
抽纱,最为简单的注解,就是以亚麻布或纯棉布作底布,按照设计,将图样中的部分经线,或者纬线抽去,然后用针线加以连缀,绣锁,形成既透又空的装饰花纹的一种绣艺。
抽纱,中华有名。网载二则,可见一斑。
2014年11月,汕头抽纱、潮州抽纱,双双入选第四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项目名录;2021年5月,以抽纱为扛鼎之艺的胶东文登的鲁绣,亦入选第五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项目名录。
一
第一次看见抽纱绣件,是在老哈一百的橱窗里。
那曾是新中国国营第一家大型百货商店的宏伟建筑,雄踞石头道街、地段街交口。九十度转角一圈儿,都是宽敞大气的橱窗。橱窗布置考究,装潢新颖。在有如家居般温馨的一角,我看到了展示出的床单、台布、桌布,茶杯垫儿,还有窗帘儿等等,款式众多,完全有别于刺绣式样的绣品。
说起来,自己当时还是一个“小嘎豆子”,或许是因为喜欢画画,就对艺术或工艺美术品爱屋及乌了。只要一去道里的哈一百、南岗的秋林公司,道外的同济商场,就专门撒磨,打听摆放工艺美术品的柜台是在几楼。一找到那个地方,我的小眼神儿就聚了光,不够使了。蹲着小腿儿,歪着脑袋瓜,扒着栏柜边儿,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些美轮美奂的艺术品,流连忘返。刺绣,当然也是其中最喜欢的一种。
印象里,刺绣绣出来的绣件儿,都是用五彩斑斓的丝线,将飞禽走兽,花鸟虫鱼,龙翔凤舞,许许多多,凡是能想到,能设计出来的图案,使用了像凸出来,鼓起来的画笔,让这些美丽的图案,能够立体化地跃出绣布,显现出惟妙惟肖,呼之欲出的效果。
而眼前的抽纱绣品,却几乎颠覆了我对寻常刺绣的认知。因为底布几乎千幅一律都是用白色的亚麻布,或“白花旗”的平纹儿棉布,上面用的绣线,也都是浅灰与淡蓝相间过渡的那种纯一色的线。乍一看,不如一般的刺绣绣品那么华美艳丽,显得有些素雅,拙朴。图案和画面,也不如“看起来就像真的”,那种端量一般刺绣品的感觉。不过,一旦再细细品味,就不一样了。觉着恍若有了一种,朦朦胧胧,虚化了,但更外延了,升腾起来的神韵,就像是仰望天空晨昏灿烂多变的云霞,能生出万千美幻的联想。
看着这些琳琅满目,却颇觉有些“另类”的抽纱,我的脑子里一直都存有疑惑,这种绣作,也是刺绣吗?那它与常见的刺绣的区别又体现在哪呢?
二
第一次近距离接触,甚至用小手直接触摸了抽纱绣品,却是在母亲身旁。
共和国那个三年自然灾害的困难年代,为了能让家里的日子,过得宽裕一点儿,母亲成了一个给服装厂加工外件儿的行家里手。可大环境摆在那儿,服装厂自然也不能幸免。外件儿发活儿,再也发不出来了。
停了活儿,也该歇歇了,母亲可没消停。用她自己的话,她这个人就是一个“撂在石板地上,也得要想办法种出庄稼”,爱折腾的主儿。
东方不亮西方亮,她从闺蜜那儿得了信儿,又拾起了“做花儿”的活儿。哦,她那一口纯汁纯味儿的胶东牟平乡音,一直都把 “做营生”说成“奏营生”,“做花儿”也就叫成了奏花儿啦。
可啥是“奏花儿”啊?后来我才开了眼。
天刚亮,父亲母亲就说起了悄悄话,“你取回来‘奏花儿’的活儿,这八米半腚大的地方,撑子往哪放?还能压摞儿上吊铺?”父亲质疑着。
“你愁啥,我心里有数!”母亲的话充满了自信,接着就说起了这个活儿是怎么取回来的。原来母亲昨天叫我看着小老疙瘩,自己是去了道外太古十几道街的一个刺绣厂。
那个怕是比母亲大了一辈儿的管事儿的老太太,看着母亲,上下打量。就是不相信,这么年轻也能会抽纱!听口音也是烟台那一左一右的人,问的那个细劲儿,都赶上查户口了。正巧,里面套间的房门开了,母亲一眼瞥见,屋里的窗下摆着一个正绷着绣布的花撑子,就来了主意,提出要上撑子试试。
“这可是等着交外贸出口的活儿,你万一捅咕坏了,就算能赔得起,工夫不也耽误了吗?!”
“大姨,哪有那么蝎虎,你看我绣几针就知道了。不用担心,我不动剪子还不行吗?”
那个老太太看她这么有底气,就勉强同意了。
“虽说已经有些年没捏绣花针了,可我一坐到撑子旁边,就觉着老天爷把我的那根筋脉又给通开了!我纫上线,照着底子布上印好的样子,行梗儿,挑花儿,锁眼儿,挽扣儿,‘纳袜底’,看得老太太眼睛都直了,一直都不叫停。是不是有了一个钟头不知道,就拍了我肩膀,连声夸好。还说你这个手法怎么看着这么熟悉,问我当初是跟哪个老师学的。”
“结果我刚说出来老师的名儿,她就啊呀了一声,不用试了,都是龙王爷管的一家子的水,你老师那是我当年的大师姐!在整个胶东,那都是一等一的手艺。就是好人不长寿啊,让日本鬼子给祸害了,一根绳搭上梁,走啦……”
爸妈都不言语了,我心里却没搭拢。就是想着,自己的母亲,原来竟然是名师带出来的抽纱高手,我太崇拜了!
三
日头还没上到三竿顶,母亲就领着我上了同住一幢房子的房东家。
虽然已经过了五十年代的社会主义改造,整幢房子都已经转为公产,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人家还是留下了三大间的朝阳房子。
房东家的内掌柜,是青岛富商的独苗娇娇女,一听“奏花儿”就来了兴趣。得知母亲想要在她家支撑子,邀她合作抽纱的来意,满口答应。旧时的富家小姐,培养淑女气质,很重视女红针指,刺绣当然是一门很高雅的必修课程。她可能想显摆显摆自己,也想探探母亲的虚实,你真有那个本事?
“明天你就过来吧,可我这儿只有绣个枕头鞋面儿什么的小圆撑子,没有你说的那种大撑子。”
“撑子我预备,一爿撑子咱俩同时绣,绣工钱咱姊妹俩对半儿劈!”
“钱不钱的俺不在意,俺就是稀罕。十几年前俺出门子的时候,盖头、枕头都是俺自己绣的,街坊四邻没有不夸俺心灵手巧的。”
“就是知道你肯定能是个刺绣高手,要不,我怎么就找上了你!” 论年龄她长母亲两岁,姐俩儿哈哈哈笑到了一块儿。
两天后,在她家最亮堂的那间大屋子里,南窗下,一爿长约两米,宽近一米,比一般的桌子还要高一些的大撑子,架在两边的高凳上,支起来了。偌大的白亚麻布绣布,绷上撑子卷了起来,仅留出来一起施针抽绣的那一部分。俩人脸斜对着,坐在大撑子两边,按照绣布上的图案穿针引线开工了。
“幼年学的,好比石上刻的。”只不大一会儿,俩人的差距就明显拉开了。
母亲是左手右手同时上下拔针扯线,而房东太太却只会用右手拿针。上面刚插进去,又得紧忙倒到下面扯,左手却扎撒着完全派不上用场。外行看热闹,内行瞅门道,母亲看明白了,“你这是第一次上大撑子吧?”
“可不是嘛,俺做绣活儿都是用小圆撑子,左手端着,右手绣。”
“绣大撑子活儿,用一只手上下来回倒,就太慢了。我得帮你把左手训练出来。来,你看看撑子下边,我的左手是怎么拔针扯线的!”
房东太太彻底服了,真的技高一筹啊!
干这种大活儿,必须得两人同步,有一个绣不完,绣布就无法再展放没绣的部分。遇到这种情况,手快的一方也只能耐心等待了。
母亲早料到了这一点。 取活儿时,还特意取回来一部分“小方”,哦,就是杯子垫儿、方手绢儿那一类的小绣品。就是想着万一俩人速度不能同步卷放绣布,她就能下了撑子,再拣芝麻,“搂草打兔子,两不耽误。”
她先用包装纸包裹好十块红砖,一边四块摞起来,然后把绷好了绣布的小圆撑子,在摞起来的红砖上放好,又用剩下的那块包了白布的砖,压在圆撑子的边儿上。如此这般一摆弄,就固定了撑子,用小撑子也能左右手,上下同时如意施针了。一边绣着“小方”,一边等着房东太太。
我现在能记忆得这么清楚,是因为我经常往她家跑,房东的小儿子和我是发小,还是我小学的同班同学。我忍不住偷偷地,时不时用小手摸绣布上已经绣好的图案,却总是遭到申斥,有一回手背还挨了一巴掌,“摸埋汰了,龌了,还能交活儿吗!”不过母亲和她的那个姊妹儿的对话,我却至今都记忆犹新。
“妹子,你不识字,还学了这么一身好手艺,一定受了不少苦吧?”
母亲叹了口气,停下来手里的针,“都说绣娘巧,绣娘媚,可谁知道绣娘掉了多少泪!”
“我为闺女的时候,刚刚十岁就随三姐去花庄学做花了。俺娘家那一个疃儿(村)去的有七八个,就我是第一个上大撑子的。”
“花庄的监工可厉害了,六亲不认哪!晚上房梁上虽然挂着汽灯,可挑着布丝儿抽纱锁眼儿,咋也赶不上现在的电灯泡儿得眼,还有灯油烟熏着,很容易叫人发困打盹儿。”
“都是十来岁的小闺女,有的干着干着,头就歪了,捏着针的手也不动了,监工一句话不说,照着打瞌睡的腰眼,出手就捅一棍子!”
“苦了那些眼拙手笨学不会的,还得挨竹板儿打手心儿。打骡子马惊啊!听着别人挨打,我心跟着哆嗦。那手肿的老厚,还怎么捏针哪!”
“我还行,打小就要这个脸儿,学得快,绣得也好,从来没挨过一次打,没让他们说过一个不字儿! ”
梅花香自苦寒来,没想到,绣花女的心中,漂亮的抽纱绣件儿的后面,竟藏着绣娘这么多的辛酸。
四
第一次知道了抽纱,与一般刺绣不一样的美,美在何处,可得感谢我的姨表姐姐了。母亲虽然在大撑子上,能细手纤巧如仙女,可她没有文化,当年就是像赵丽蓉学戏那样,靠着老师口传心授,一招一式地教,自己硬记苦练,才学成了气候儿。
1965年,胶东关里家我三姨家的大表姐来哈。初中毕业生,在当时的胶东农村,可以称得上女秀才了。她不仅手上的功夫了得,而且跟我说起抽纱的特点,那可是有筋有骨儿。
“毫无疑问,抽纱当然是刺绣啦!你说它有点儿‘另类’,也有道理。咱老祖宗传下来的苏绣、粤绣、湘绣、蜀绣,这四大名绣,虽然各有千秋,但主要还是体现在针法上的变化。可抽纱就不一样了,除了必须有中国刺绣深厚的基本功作基础以外,在具体的针法上,在绣布的选用上,特别是在绣图样子的设计上,却又大不相同了。
你说的不差,常见刺绣的花式样子,都强调的‘真’和‘实’,也总是用一种‘像不像’‘好不好看’的标准来衡量。可抽纱却恰恰打破了这个传统思路。我学过几天画画,说简单点儿,咱土生土长的花样子风格,就是比较单一的写实,可抽纱却是在写实的基础上,融入了抽象,突出了浪漫。打个比方,用刺绣的老路子绣一朵花,习惯的绣法,就是照着花开最丰满时把样子画下来,再选颜色最贴近的绣花线绣下来。
抽纱可就不一定了。整体看是一朵花不假,可设计的样子却是各式各样。雕、镂、抽、勒、绣,这一系列针法下来,瓣儿就成了空的,芯儿也可能是透的,朵儿也变成网状的了。哦,还能把变了形的花篮儿和花瓶,也编排进绣布上。看得人浮想联翩,能感悟到一种整体大气,和意想不到的美。”
表姐说得太形象了,怪不得有那么多的人喜欢抽纱的绣件儿!哦,又想起了哈尔滨,这座有东方莫斯科之称的城市。五六十年代,家门口的老毛子,就是俄侨的家里,除了钩针编结的窗帘,沙发搭垫儿之外,最常见的装饰,就是各种图案的亚麻布抽纱绣品。
改革开放以后,国人从逼仄的破房子,上了有宽敞厅堂的大高楼。不少念旧的国人家庭,也还是欣赏当年老毛子的风格。想一想,也是的,既然喜欢人家的欧式装修风格,但如果在立着“罗马柱”,装着半截子木墙裙的墙上,挂上一幅金丝彩缎,色泽艳丽的“梅兰竹菊”锦帛苏绣,那不就不伦不类了吗!若想把欧式装修的风韵烘托起来,凸显出来,那抽纱绣品,肯定不输西洋的油画,铁定会是一个既配又搭的不错的选择。
五
第一次系统地谙熟了抽纱的来龙始脉,家族轶事,和他们今天的辉煌与面临的烦恼,还是静下心要写这篇文字的时候。
客观地说,抽纱这种工艺形式的刺绣,尽管是在近200年前,随着大清的国门,被列强用坚船利炮轰开,与基督教圣经,一起走进了我们的国度,但她在得遇了中华文明之后,就如同春风化雨,很快便落地生根,就被已经有数千年历史的中华绣艺,裹进怀里,融入其中了。孜孜以求了东方的艺术营养,更迅速枝繁叶茂地繁衍生长起来。终与四大名绣一起,形成了唯华夏神州一枝独秀的“绣苑奇葩”!
在德国人曾经殖民过的胶东半岛,抽纱曾经出尽了风头。1915年出版的《直隶实业杂志》,和上海华通书局1931年出版的《中国重要商品》都记载,自1894年起始,“中国花边(抽纱)工业之中心,以山东省烟台及其附近一带为盛”,到民国初年,抽纱花边的生产已遍及胶东各地。而母亲当是那时候的几代绣娘,传承培养出来,赓续了这种技艺的绣花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