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晓荷·人世间】家有燕子(散文)
儿子在电话里问我们啥时候去武汉时,我和另一半真有点面面相觑了。武汉是必须得去的,儿子需要,咱做父母的义不容辞,可家里也有我们丢不开的东西——燕子。
“我们一旦关门闭窗了,燕子咋办呢?”我问另一半。
“那就不关窗。”另一半说。
“不关窗万一招了小偷呢?”我仍然很担心。
“有啥好偷的,该带走的都带走了。”另一半说。
想想也是,哪一回去武汉,我们不是拖走满满的一后备箱物件呢?后备箱塞不完,就往后座上堆。再说了,一普通人家而已,哪有那许多值钱的家当可偷。但论归论,说归说,心是依然不肯服帖,总是微澜不止的:“燕子呀,燕子,你干嘛不把窝搭在客厅里却要搭在我们卧房里呢?”(卧房是全封闭式的阳台,没有安装防盗网,所以出远门必得把窗户从里面锁上。)
屈指算算,搬到这座小镇已有十三年。在这十三年里,虽春天也有燕子飞到客厅盘旋,但终究没有筑下巢来。客厅顶一展平洋,应该是没有燕子巢生基的地方,所以他们最终放弃了选址的念头。可是今年春天,也不知起始于哪一天,我偶然发现,我们二楼卧房门框上的灯管右端,竟新添了半个燕窝。我和另一半每天早出晚归,所以燕子是何时选定卧房然后开始垒窝的我们完全没有丝毫觉察。
我们二楼的卧室较大,被辟出书房和卧房两个空间。两个空间既是分离又实为相连。书柜是镂空的设计,像一面墙把一个大空间隔成两个相对的空间,书柜边就是联通卧房和书房的门。整个空间共安装了三个灯管,门框上的灯管几乎没有亮过。不知细心的燕子是不是察觉了这一点,所以把家建在了这个灯管上。
自从看见了那半个燕窝,晚间散完步回来的我,就总会下意识去观察。莫看燕子那么小小巧巧的一只,垒窝的速度可真是肉眼可见的快呢!奇怪的是,明明每次飞来的都是两只燕子,而真正筑巢的却只有一只。我常常悄悄地用手机摄像头观察他们的举动,就见得两只燕子叽叽咕咕地飞进来,一只安然地歇在灯管的左端,似一位监工又似一位保护者,看着另一只衔了满嘴泥浆的同伴在窝里忙碌。像极了一个家庭里的夫妻二人——丈夫在桌前坐着品茶抽烟,妻子手脚不停的各种做家务忙碌。
我家燕子垒出的窝是元宝形状,不算大,但玲珑秀气。在垒窝期间,燕子们并不在家过夜。我常常把窗户开到很晚才关,担心燕子因为窗闭而不得入家门。可是燕子并不进家门。我问另一半:“你说燕子晚上都在哪里休息呢?既然他们可以在外休息,那干嘛还辛苦垒窝。垒窝就是为了孵化下一代吗?”另一半不能回答我。倒是母亲给了我答复。母亲说燕子搭好窝后会在窝里下蛋,孵化并养育小燕子。小燕飞走了他们再孵化第二窝。母亲说一般一窝四只燕子。“那他们什么时候才会养育完第二窝燕子呢?能赶在我们放暑假前吗?”我问。结果母亲也不能给我个准确的回答。母亲说家里有燕子来是好事,可不能为了自己方便而戳了燕子的窝去。母亲还说谁谁家小孩不懂事,毁了梁上燕子的家,第二年春上燕子们回来,找不到自己的房子,就在那家屋里盘桓了许久,也啾啾啁啁闹了许久。母亲说那是燕子在咒骂毁他家的人呢!
我当然不会去做毁坏燕窝的事。所有的生命都是值得被尊重的。燕儿落户你家,也是他们对你家的看重。万物皆有灵,燕子也不例外的。对他们生存不利的环境,他们绝不会选择。
我家燕子的窝垒好后,晚间终于回家了。他们依然是呢呢喃喃地进来,仿佛一对总有唠不完话题的小夫妻。他们总是一只歇在窝里,一只栖在灯管的另一头。我猜想窝里头的是燕妈妈,窝外边的是燕爸爸。他们偶尔也会站在灯管上唱歌,是那种响亮的转舌音,欢快的调子。那时候他们会离得很近,一副亲呢的模样。但燕妈妈一旦飞进来多是伏在窝里,露出一个小小的三角形的头。我眼睛近视得厉害,有时候无法确认那个小小的黑头影是不是燕子真实的存在,就为了确信常常问另一半。燕爸爸好像比较贪玩,或者应酬较多,他总是回来得比燕妈妈晚许多。我们每天散步回来大约六点半左右,而这时候上楼去卧房却总只能看到燕窝里燕妈妈那小小的头。夏天蚊虫较多,我们关窗户较早,可是燕爸爸没回来,窗户又只能敞着。这时候家里是不能开灯的,因为那样蚊虫会飞到房间来,于是就在昏暗中耐心等待。有一回我已经等到七点多钟,还不见燕爸爸回来,想着他们的房子没建成时也是在外过夜的,便自主关了窗。可没一会儿,就听得外面有燕子的叫声。我赶忙关灯开窗,果然看见有燕影儿从窗边闪过。我知道燕儿胆小,倘使我待在窗边他是不敢进得家门的,于是装作若无其事地走到床边,半卧下,只一小会儿,燕爸爸就已经歇在灯管的左端了。我也有久等燕儿不回的时候。有一回我去关窗,燕妈妈却从窝里飞了出来,像是要出去。我想着她是不是要去找回自己贪玩的丈夫,就让窗户任自开一会儿。过不了多久,果然又是一路燕曲细唱而来。再一注目,已是窝里一只,灯管上一只了。
我把这回的眼见说给另一半听。另一半说:“燕子是有一个完整的社会体系的。”
“怎么讲呢?”我问。
“你看呀,燕子育出雏来,雏儿长大了,并没有呆在家里。他们是被送去专门的地方学习本领去了,就像我们人类的学校一样的去处。”我看着另一半说得一本正经的模样,真有些信服了。
另一半又说:“燕子们也会走亲戚的。你没发现吗?我们家有时候会有三四只燕子进来,那就是他们带亲戚来串门儿。”
是不是串门儿我不知道,但我确实亲见过家里来过三四只燕子,一次是燕窝竣工之后,一次是他们有了雏儿之后。也不晓得他们是不是也和我们人类一样在举行竣工仪式和添丁之喜呢!
我家燕子的第一窝雏儿共孵出有五只,这是我用手机摄像头观察不到的。只是有一天突然听到燕窝里叽叽喳喳地吵闹了,才确定雏儿已经会说话,只是那语言我们不懂。燕子很勤劳,每天凌晨五点十分就会轻声鸣叫,让我开窗,他们得去劳动了。五点十分这个精确的数字我是试验几次后得出的结论,不早不晚,堪堪五点十分,每天如是。上班的日子,往往是燕子出门,我也就起床了。洗漱,做早点,锻炼,吃早餐,然后走五分钟的路程,打开学校办公室的门,一切都从从容容。同事们总是感叹我的早到班。我就笑笑,说瞌睡少些了。可心里明白这些都是我家燕子的功劳。我深刻体会了母亲曾挂在嘴边的口头禅“早起三光,晚起三慌”。其实,生活的节奏我们也是可以自行调节的。双休日我们总想睡到自然醒,但自从卧房住进了燕子,睡神经就自觉不自觉地绷住了一根。很多时候我会早醒过来,看看时间,才四点多,于是睡眼惺忪中去开好窗户,然后纳头来场回笼觉。
是在一个周末发现窝里掉下一只雏燕的。自从燕子育了雏儿,排泄物就格外多起来,拖把都有些忙不过来的节奏,于是另一半要在燕窝下钉出一个隔板。我不赞同,不愿意把好好的一面墙搞得奇形怪状,于是退而求其次在燕窝下放一个纸盒,以接住他们拉的粑粑。不想,那一天却接住了一只雏燕。雏燕掉下来,刚好被觅食回来的燕爸燕妈看见,他们一下子低旋下来,欲要接住小燕一般,急促地鸣叫。我让另一半搭架梯把雏燕放回窝里,结果放上去几次,就掉下来几次。可怜的小燕被摔得奄奄一息。我埋怨另一半,怪他没把小燕放好:“你把其他几只燕儿挪挪地方,不就有空间了。”
另一半很生气:“你会挪,那你来挪。有空间挪我还不晓得挪吗?”
我恐高,不敢爬梯子,但还是在另一半的打气加油和细心指导下攀上了架梯,当我握着小燕攀到足够高看向窝里时,有些惊住了。燕窝里的情形完全不是我们在电视或视频里看到的那样。窝里的四只雏燕像四条鱼两两并排伏卧在窝的两端,一副匍匐埋伏的兵士的姿势,他们紧抿着唇,嫩黄的唇线分明。我找不出可以安插第五只小燕的空隙。我试着用手去抚动那四只,那四只纹丝不动,如同铁块吸附在吸铁石上一般。我只得无奈地把手里的小燕放在那四只上面,希求他们自动自觉给出点空隙来。最终,我人还没从架梯上下来,小燕已经又一次直直坠入纸盒里。这是一只已经长出粗羽毛的小燕,但我们无法帮助于他。
第二日一早,另一半就清理了纸盒里的小燕,他已经死了。另一半说物竞天择,弱肉强食,在哪里都是一个理。母亲也说燕窝里有燕子掉下来是常有的事,几乎所有的燕子都会承受儿女夭折的悲伤。话虽这么说,理也好像是这个理,可我心里总有些沉甸甸的难受。那几天,燕子夫妻也没有像往日一样双双回家过夜,总是形单影只。另一半说他们有孩子去世,他们轮番哀悼去了。家里有嗷嗷待哺的小燕,他们的哀伤也是需要隐藏的。
我们来武汉之前,燕爸燕妈已经孵出了他们的第二窝小燕,这是我从纸盒里掉落的蛋壳上分析出来的。本打算陪另一半去县医院复查完身体后,一同来武汉的,另一半却说医院里在晚间不方便休息(这是以往几年复查中的经验总结),让我在家好好休息几天。可是近两百平的家没有了另一半太过空落,晚间的我总也睡不踏实。夜里醒过来,打开灯,灯光惊扰了燕儿的美梦,他们嚓嚓地呓语了几声,我的内心竟也些许安定下来。
“我还有燕儿相伴的。”我在心里说。遂关上灯,坠入梦乡。
来武汉已经三天了,不知家里的燕子可还安好?该不会又有雏燕掉下来吧?应该不会的。第一窝燕子飞走后,我看到燕妈妈又重新整理了他们的家。
2024.07.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