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医生将磁共振报告递到我手中，我的手没有发抖。突然有一个感觉，就像当年我接到一纸通知，要上一节公开课，是需要认真准备一下了。
　　 当然，医学报告和行政通知是两回事。我已经知道，一粒子弹击中了我的身体，但没有马上击毙我，我的思想没有中弹，我的状态，在此时，没有不堪一击。
　　 癌，一个字，就是一粒杀伤力特别强大的子弹。报告上没有写这个字，哪怕是医生最喜欢用的拼音缩写，也没有，写的是“占位”，占位是一粒橡皮子弹，也有可能直接变成一粒叫人丧胆的真正子弹。我没有在这种转换关系里想求取一丝的侥幸。有时候，真的就像魔术，从潘多拉的盒子里飞出来。我懂得魔术变幻技巧，尽管能够破解，但太多的人信以为真，但有时候就成真。好在有英文Ca，就像密语，外行参不透这是恶疾的符号，我就曾误以为这是某部位“钙化”的表示。
　　 一个电话，我就把自己交给了“老乔”。老乔是市立医院肝胆外科的主任医师，是我的一届高三学生。
　　 老乔曾说，不要跟我说“再见”，不要跟我说“你好”，不要有什么事来找我。这些不近人情的话，却是最有温度。就像在大海行船打渔，渔民忌讳“翻过来”，说成“正过来”。不能在写着“肃静”的医院说“再见”，不能说“你好”，很怕这样的字眼，会把人勾到眼前。找老乔的事，一定不是好事。
　　 其实老乔的模样长得并不老相，上学那阵，因为他是班长，做事沉稳，我就这样呼他了。其实，他也老了，年过半百。
　　 老乔决定给我做个小手术，手术前一个晚上他又调了夜班。
　　 病房就像一个围堵一座亭子的水，是静水不流，老乔被围在亭子间办公，那晚，我没有紧张，但我绕着这座亭子，不知转过几圈，到底是惊动了他。他喊我进了他的亭子间说道：“转圈是犹豫不定的意思，这里不是你当年在教室监考，可以来回地走，‘肃静’不是不说话，是告诉老师要心静……”
　　 “四海翻腾云水怒，也是一种境界啊。”我想表达我对疾病的态度，豪情满怀，对于疾病是会产生压力的。
　　 “我想把‘除草剂’通过一根血管送抵两棵草芽的地方。”老乔说，“至少要饿死那两棵草，来一个寸草不生！”这是他对“介入消融”手术的表达。“两棵草芽”在片子影像上大约各0.3毫米，“估计还没有发芽……”
　　
　　 二
　　 手术台上，只有我和老乔，那些助手都站在老乔的身后，我不知何时他在“谈笑间”，把一根管子已经运动到了我的肝脏部位，他转过显示屏，说：“老师，你还记得你跟我说那两个逗号必须去掉吗？”
　　 “想不起。”我说，“你上学时就记住我给你修改了两个逗号？”
　　 “句号和惊叹号，我不常用，所以你找不出。”老乔继续说，“今天，我终于找到了报复老师的机会了，我就给你删除两个逗号！”
　　 老乔的逗号是写在当年的作文本上，我用红色笔圈掉了，但没有抹去他的记忆。今天，我的逗号，写在我的身体五脏里，老乔用一根叫作“介入”的笔，做了修改删除。
　　 “这样看，老师的卷面还是整洁的。”老乔在重复我当年的语言，这是我在学生每次考试都要强调的意思，整洁，干净，完美，必须像一副苏绣作品，绣上最美的图案。我想起曾经的描述。
　　 “老师不能老惦记着给你删除两个逗号是不是对。”老乔还是开玩笑，“我给今天的手术打个满分吧，不像老师当年说的，作文从来不能给满分，那么吝啬！”
　　 不敢笑，不敢驳，不敢针锋相对，因为我怕影响老乔的“介入笔”的准确度。
　　 老乔说，这是今天的第五台手术，因为我要把老师的满腹文章的逗号删除，划上一个满意的句号。就像当年老师批我，我总有理由，你叫我“常有理”……
　　 这雅号他还记得，他曾经说他不姓“常”。
　　 两个小时，我居然被老乔的一只手扶起，学着范伟的“走两步”，让我自己回到了病房。
　　 老乔又进入了另一种角色。他说，老师的江山文学文集，更多的是散文，诗歌很少。能不能把老师躺在手术台上的经历，写成诗歌。他还发现一个秘密，告诉我，诗句后面都没有逗号，都被手术刀割掉了。
　　 老乔布置给我的创作诗句的任务，搁置了将近三年了。
　　 曾经写过一句，始终觉得太轻，诗意不足，一直不敢示人。
　　 今天放在这里吧——
　　 有一种刀放下就成佛了/人生层次远离了那把刀/有一种刀下尽管带血却/抱起了再生的希望
　　 我不敢使用一个标点符号，这是老乔的唯一创作要求。
　　 之所以在今天把曾经的手术情节拿来写出，还有一个原因，我在江山文学遇到了一个“手术刀诗人”，他的笔名叫“砍脑壳的”，他在贵州的茅台，却不能喝酒，因为他要“砍脑壳”，做脑部肿瘤手术，我终于找到了赠老乔的诗句了——
　　 我是尘埃里的一粒沙/在刀尖上独舞……生命坐在树下开始拒绝村庄，拒绝手术。（《夜晚打湿手术室》）
　　
　　 三
　　 但我还是不能拒绝第二次手术，还要在老乔的手术刀上独舞一次，好让我更持久地坐在生命的树下，理直气壮地说一声“拒绝手术”。我从来没有如此深刻领会“拒绝手术”可以成为最美的诗意，就像那本书的题目“我对你说‘不’”，敢于拒绝，这是多数人追求的做人境界，底气，气质，个性，桀骜，超然……都是一个“不”字的应有内涵。
　　 这次我们解决的不是逗号了。
　　 我说，老乔懂得了“承上启下”，懂得了“起承转合”。其实，我的病情始终在他的心底，他在微信圈里，居然一段时间开始写诗了，不成章，都是三两句地蹦出，我的点评往往是“手术刀在飞”之类的句子。
　　 第二次躺倒在手术台上，麻醉前的时间很宝贵，老乔说，这次是动手“捉虫子”，必须保持静默，不能惊动了那只虫子，现在看，虫子并未蛀蚀了老师的器官，只是在一个边角拉屎了。
　　 不是逗号？是信笔涂鸦？我要他说得诗意一点。
　　 硬化那是信笔涂鸦，拉屎就不是了。诗意，还是被俗气摁了回去。
　　 半生，这是第一次真正地走进了休眠状态，我原以为只有虫子，例如蛇会休眠，我成为一条虫子，在十分钟的时间，进入漫长的三小时休眠。
　　 手术室的世界，我听不见那些医疗器械如何说话，声音被“利多卡因”（麻醉药名称）屏蔽了；我听不见医护的暗语交流，他们或许是在打着哑语；我听不见手术刀在我的腹部划开朗诵的诗句，对着一个已经被闭耳塞听的人，平仄和铿锵，都无法领略，好在我进入麻醉状态之前，已经谢谢了那把手术刀响起的声音，它从器械盒走出时很响。恐惧，在诗句面前，被战胜了，就像“我自横刀向天笑”那样，断头之痛都只能是一刹那。
　　 术后醒来，这是我进入手术室后到在病榻上沉睡已经6个小时之后，医院是世界上最缓慢的地方，6个小时，是为了留住幸福，再长再慢，都值得记住，不能要求白驹过隙。睁开眼，我说，见到了今天的太阳了。
　　 窗帘已经退到了窗户的两侧，放进了温暖的阳光，目光和阳光相接的那一刻，我心中念出了一句诗——我知道明天和意外谁先来了。我提醒自己，意外跑了，剩下的是每一个明天，寒冷和恐惧的日子，始终看到太阳，心底就被光装满了。有时候，幸福并非是一个漫长的享受过程，此时的幸福就像一抹阳光跳跃在我的眼前，被我抓住了，闭眼享受吧。
　　 一个护士说，叔，真羡慕你。我用疑惑的眼神问她为何。她说，你又迎接了一个生命的春天。她说的不仅仅指时序，还有诗意的春天。不必向纸索诗句，每个病房都会响起生命的诗歌。真正的诗人，存在于生活的人群。
　　 我说，我知道我这一次用不着写墓志铭，床边的人干笑，我补充一句“快乐是快乐者的通行证”。
　　 又一个陌生而又熟悉的面孔，出现在我的床边。老乔介绍说，这是帮你“捉虫子”的人，也是你的学生，猜猜看，叫什么？
　　 我说，叫“捉虫人”吧。我实在想不起来，就像老乔说的不能“再见”一样。他是市立医院彩超室的主任，他陪伴了我的手术全程，将彩超搬到了手术室，无数遍地在打开的腹部脏器上扫描，生怕虫子荫蔽在脏器的某个角落。
　　 他也来索要我的诗句，我不能欠下一段“诗情”，口占一句——
　　 你把自己变成一只啄木鸟/在一个熟悉的老树干上/瞪着火眼金睛/却庆幸没有再捉到一只虫子……
　　 有时候，我无法用一种逻辑来解释我的遇见，遇见了“爱君”（癌），是生命要做一次顽强的搏斗；遇到手术刀，是生命要在刀下复生；遇见了那些不肯让我说“再见”的人，还是再见了。曾经的师生缘分，让遇见多了一段重生的故事。有一句话说，前世五百次的回眸，换来今世的一次擦肩而过。这一次和死亡之神的“擦肩而过”，真的没有用到那么漫长的时间，只有40几年前的一次师生缘，缘来成了诗意的再逢。这些年，“缘”字很泛滥，看一眼就成了“缘”，我觉得，缘起码应该是一个故事的首尾衔接，有重遇的惊奇。否则，一点也没有份量，说起来只能是笑话，轻飘飘的。
　　 遇见的性质都是幸运，我们无法解释其中的原因，只能这样告诉自己。掀开我的衣服，肚子上一个英文字母“L”，这是人生第一次纹身。老乔说，在这个“L”跑道上，密密匝匝地缝了52针。他说，不是特意写下这个数字的，是顺其自然而成的。老乔将一张纸上写的“幸运52”放在我的枕头边。
　　 生命，有时候就是靠幸运而得以持续，这样的话，不应该给那些身体健康的人，但总适合一些人。当年上学，母亲连夜在衣服上走着针脚，让我想起“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如今呢？也颇有相似性，是在生命的通道上，我的学生为我“密密缝”，意在唤我赶快归来，归去来兮，回到我的生命田园。
　　 我的生命田园依然葳蕤着，尽管我不会写诗，我也应该像五音不全的人那样，在需要歌唱的时候也要兴奋和感动起来，哼一串“哆来咪发唆拉西哆”的音符。
　　 江山文学的诗人“砍脑壳的”先生已经为我写好了——
　　 病毒去刀尖聚会
　　 邀请最后一个舞伴离场（《马群从手术室到村庄》）
　　 与病魔缠斗的我终于“离场”了，都说，人生本就没有不散的宴席，我应该离场。
　　 谢谢“砍脑壳的”先生送我“离场”这个词。离场，多么富有诗意啊，并不华丽，但是一个最有温度的祝福，我已经幸福地“离场”近三年了。
　　 我称不上诗人，但生活必须有诗歌伴行。我在病患手术期间，还能获得那些诗句，真的很珍贵。化解不了癌细胞，但可以止痛，至少是让吟诗的那一刻，病痛走了另一个通道，诗歌不喜欢病痛跟随。朋友听我叙述这段经历，给我激励，忍不住大声抒情——刀下留诗！
　　 其间，积下的一些句子，够不上诗歌，算诗句吧，零零碎碎的，还是穿起了我的一段“刀下时光”。
　　 有了这样的经历，我常常想，手术刀下，不应该只有痛苦的呻吟。并非我要美化这个过程，一个人如果是带着诗句走向地狱，地狱里也应该响起掌声……
　　
　　 2024年7月9日原创首发江山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