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写下这个题目，我就准备好了热爱春天的人们的炮轰了，喷也行，我会招致以春天的名义做的箭镞雨点般的狂射和不客气的攻击。
　　 其实，拿古人两三个诗句，就把我说得哑口无言了。
　　 “二月春风似剪刀”，剪开棉衣，剪绿了柳。
　　 “春风春雨花经眼”，不惜用了两个“春”字，花也春花，暗含一个，春在眼中成像，眸子装得下？
　　 “春色满园关不住”，想关住，豢养着，储存着，关不住是不舍春色离开。
　　 任其剪，入眼眸，关在园，谁敢说一个色彩消极的词儿？
　　 不是我胆儿大，第一次让我敢说春天有缺点的是，喜欢拭去浮华，留住风景底色的作家张晓风，她就把“春天是一则谎言”作了题目，春天会说谎？按照我接受的传统教育，说谎可是最丢人的，太不好。
　　 饰以软风醉雨，风雨醒了春泥，一田田一坡坡，一山山一壑壑，一垄垄一沟沟，春可登高山，也不弃低洼。于是，翠枝报之以花，梨花带雨，桃花粉面，杏花启唇，山花紧跟，杜鹃染山岚，菜花铺锦黄，蔷薇爬石墙，金银蜷曲更多情。活了一个花甲之多，我是无可救药地甘心被骗，哪怕千柯万枝，绿起来，花起来，开满树的空头支票，不给我一个果。突然思考起来，的确我们喜欢向春天的骗局投降。春天啊，总是一遍遍地上演着老把戏，却还是被喜欢，还是无法拒绝每一个春天，慢慢地就把春天的缺点当作了优点。
　　 世界上的欺骗，只要是善意的，皆因能力不及而采取骗术的，都会被理解。是啊，有些欺骗，不是缺点，原来张晓风是爱之深切，才说了一个让我们吃惊的字眼。春天可能什么都不是，就是一个四季轮回的季节而已，我们去责备它，是因为有着更多的美好期待，是把春天当作了最知心懂意的朋友，人做了春天的“诤友”，于是不掩饰，敢于给春天指瑕，心知春天不生气，来过还来，最期待她的本事，像悟空翻筋斗，一下就十万八千里皆春色。说出缺点，春天可能没有“闻过则喜”的情怀，也没有“闻誉而兴奋”的情绪，情怀情绪，春天是不去表白，也许春天不善表白，我才说出她的缺点。默默地，无语地，做好每一个春天的样子，所以坐人的怀，不会被看好，而如坐春风，才让人舒服。我们都喜欢在有缺点的春天里，却无法喜欢没有缺点的真空。
　　 所有的谎言都不能变成真实，唯有春天的谎言，让我们那么舒服。原来，我们这样说春天是一则谎言，是因为我们要求春天得太多。就像我们经常说“希望你……”是要求对方更完美。越是好的东西，我们的要求则是还要好，就像那句“没有最好只有更好”。
　　
　　 二
　　 几次从内蒙古科尔沁草原穿行，遇到冬天的萧条和枯黄，更多的是遇到了那三季的旷美，但我们还是抱怨了，尤其是春天里，好像一眨眼，春天就逃出了草原的画框，这让我的朋友志骏很不爽，发出了对春天的质问——
　　 为什么春天这么短暂，短暂得就像烟花即逝！
　　 为什么春天不留给我们一个慢镜头，不允许我们也学着春天一起浪漫！
　　 为什么春天染绿了草就走，走得就像母亲送儿子出行，一转身就回家了！
　　 是啊，短暂，太快，喜欢突然转身而去，都是春天的缺点。所以，志骏说，是春天解释了“青春”这个词，青春才短得让人措手不及了。
　　 我始终相信，青春这个词的母体就是春天。我反诘志骏，剪断春天脐带的时间，你喜欢很长？我不能不用母体分娩的痛，来告诉他，必须原谅春天的缺点。如果一生都是青春，可能我们也要划分出几个时段，让青春集中在某个短暂的时限里，成色是不一样的，我们无法拿春天的缺点来惩罚自己，就像我们不能拿别人的错误为难自己。我们只能用“只争朝夕”的青春力量去面对生命的最好时期。也好，“待与青春斗长久”，（辛弃疾《玉楼春·风前欲劝春光住》）词家早就看出春天的缺点来，拿自己的生命和青春斗一斗，拼一拼。这是对春天，对青春，最好的态度。
　　 感慨春天的人，都在春天老去；行走的人，常会再遇到春天，相逢青春。志骏对自己的行走生活发出了诗意的叹息。我说，除了三观，我和你的“春天观”也一样。
　　 他说，就像我喜欢开车，就是在证明自己还青春。这话是对我这点爱好的最好解释。青春远去，不等于没有，追赶就是最好的青春态度。
　　 春天啊，你总不能像我们期许的那样完美。这话是理解，也有抱怨。说缺点，总含糊其辞。春天是从寒冷的冬天脱胎换骨，走到了我们的面前，你就应该是一个体格健硕的小伙子，冬天没有冻死春天，就应该给我们一个不一样的开端，一个闪亮的出场，一个一展风采的镜头。
　　 春天应该就像一篇优秀的小说，开篇就应该吸引人，设置了悬念，后边的事故要无限精彩，但并非如此，年年春天还依旧，春天的情绪就是那样不温不火，春天并未创造多少让我们惊艳的章节，希望并未得到如愿的回报，于是就觉得春天这本书还是平淡了，不能给个满分，不能送个奖项给她。其实，她已经很精彩了，只是不能达到我们的心理预期，这算不算一个缺点？
　　 算的。我们还是原谅了，人类总是用自己的努力来丰富春天的内涵，如此，自己的春天就没有了遗憾，就不会迟暮了春天。有缺点的春天，比没有缺点的季节更让人喜欢，因为春天懂得任何季节都不能成就我们的梦想，所以，春天即使是莺乱啼，蜂蜇人，我们甘愿接受。人们将传统的缺点包装成优点的例子真不少，在平凡中找精彩，在无序中动春律，于是缺点都成了和谐跳跃的音符，哪怕是低沉了一点，总有高潮迭起时。
　　 “一庭春色恼人来，满地落花红几片”。（唐·魏承班《玉楼春·寂寂画堂梁上燕》）留春不住是真实，那这种抱怨就是腹诽了，待在寒冬里，便无落红之恼了。春风要将枝头挂上花，也必将吹尽落红无数，这是一种必然，必然就是合理？诗人也拿“花无百日红”来原谅春天，但春天这一点缺点还不能掩饰，所以杜秋娘来了个“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一点也不能把春天的花枝招展老放在眼中看。
　　 如果是一件艺术品，好东西，我们可以收藏，满足我们的欲望。春天是不是艺术品？应该是，但这件艺术品很脆弱，易损，总是带给我们愁绪，成一江春水，徒自东流。所以，我们常常用自然规律来安慰自己，认为“落红不是无情物”，还是无情地飘落了。
　　 残损的春天，让我们去珍惜落红，人类是委屈的，所以最有柔情的不是春天，而是人类。
　　
　　 三
　　 更有直接抱怨春天缺点的人，“春风不度玉门关”，那么偏执偏向，就是不把遥远的玉门关当作春风的落脚地，春风还好吗？是一碗风端平了吗？这种言春风缺点的句子，是冒天下之大不韪的，但也要说出，这在古代，等于是“死谏”，看看吧，春风怎么就不能分一缕吹过去？吝啬吧？不公吧？这些缺点，就是太大的缺点，不能用“犯点小错”来为之掩饰开脱。当然，错把皇恩当春风，更是一个错误。春风犯错误，人也跟着犯错误。
　　 拿春天开刀的，都是爱之深的表现，可以说是痴迷，人啊，总是在矛盾里，说着春天的缺点，又原谅着春天的错。当然，这让我们越发觉得春天可爱起来，从不因为我们的抱怨而哪一年不来春风的。多么诱惑人啊，这不是春天的又一个错？真理总是在谬误中诞生，可能人们认识了这一点，便觉春风也温柔，就把春天的错看成了好，抱怨的背后，都藏着一颗虔诚的爱心。
　　 原谅缺点，是人类的美德，缺点成就了人类的美好感情。在所有的传说和童话里，从未有过因春风有缺点而将这个季节取消，这是怎样的情怀啊。
　　 把春天喻成“过客”，算不算一个带有批评色彩的词？我们常把自己看成人生的过客，带有悲戚的色彩。春天在四季里，也是过客，我们就有了春天不近人情的批评，说走就走，就像旅行，怎么不把所有的花都用春风催开，怎么不把大地都铺上绿毯，怎么不把气候弄得遂顺人意，非要来几次倒春寒！其实，任何季节都是过客，只是我们对春天抱有太多的希望，赋予了春天无所不能，所以，就批评起来。春天啊，你不该像天上的流云，愿聚则聚，愿散则散，既然我们对春天寄予了这么多的厚望，就不应该动不动就来点反常。从心理讲，我们总希望占有美好，且占有的时间要更长，于是我们责怪春天是过客，总盼着春天常驻，不能让位于其他季节。
　　 尤其是，春天动不动就来恶作剧。春天应该远离雪花，如果是夏天飞雪，我们常常视为惊奇，春天下了就不正常。春天不应该是乖巧温顺的么？春的品质没问题，只是恶作剧并不让人喜欢。一首《恶作剧之吻》里有一句歌词“我的四季，只剩下冬天”，言外之意，春天你跑到了哪去，我需要春天，你却跑了……这不是抱怨春天的迟到和逃遁吗？
　　 嘴上这样抱怨，骨子里却是爱。有句话说，爱之深则责之切。责怪的加重，就牢骚，不过，春天跟我们并不反目。
　　
　　 四
　　 当然，还有很多现象都在证明春天的缺点。花粉飞扬，柳絮纷扬，过敏的人，也抱怨过，但还是戴上口罩，穿行在春天的身躯里。春天，给了蚊蝇滋生的温度，但人们还是抱怨归抱怨，从不说回到冬天。我所在的胶东半岛最东端，春天是大风疯狂的时候，人们也抱怨“刮这么大的风干什么！”哀叹“这个春天啊，说你什么好呢！”但还是要裹紧衣服走在春天里。不是因为春天有缺点，我们就不爱了。这可能就是春天的魅力吧。
　　 爱一个人，也如此吧？有人深刻地说，爱，不是去寻找一个完美的人，而是去好好看待一个不完美的人。就像对待并不完美的春天那样。不是要去改造，而是快乐地接受着。
　　 我看有些写人的文章给“人”下的定义，不以为然。我觉得人是一种不断抱怨着又不断表达着爱的动物。用人们对春天的态度，完全可以得出这样的结论。
　　 据说，春之神叫“句芒”，古人认为不对神虔诚，不按时祭奠，春天就闹个脾气。看来句芒的脾气也是个缺点。
　　 随着现代的污染，春天的脾气就更怪了，那些不是春天应该做的事，时有发生，有些错误是我们给春天造成的啊。尽管春天有神掌握，也有缺点，但我们一直爱着春天，就像我们爱着我们的爱人和家人。
　　 春天的缺点到底怎么定位定性呢？记得一句谚语说，你若埋怨解冻后的泥泞，你就不懂得春天。泥泞可能是一个缺点，但是在一个过程中，春天也是痛苦的。她不想带来泥泞，如果为了温暖，她还是选择了自己的缺点，哪怕人们不理解。
　　 所以，我就不喜欢给春天写诗说抱怨，一定要写出春天的美来，既然我们可以说美化环境，我们更可以说美化春天。
　　 有缺点的春天，才是真实的，更可爱。因为在春天里，我们还是相信缺点会被春天改正过来。或者说，春天的这些缺点，也成就了我们对春天更深沉的爱。
　　
　　 2024年7月11日原创首发江山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