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晓荷·人世间】嵌在墙上的过往(散文)
店门口道路施工封堵,我们把交通工具换成低碳环保的电瓶车。上班路上,爱人突发奇想要走小路。说是嫌弃大路上车辆太多,尘土飞扬太脏,乡间小路比较僻静,顺道还可以欣赏一下山野间的晨景。刚拐进小路,迎面一辆汽车疾驰而过,顿时尘土飞扬,爱人性格是“开弓没有回头箭,落子无悔好女子。”不管怎么样继续勇往直前。就这样,我俩在尘土飞扬里灰头土脸走了好远,直到拐进一个村庄,才在扬尘的包围圈突围出来。
穿过刁楼进入杜陈村,迎面一堵特别的墙,映入眼帘。墙体高约两米多,长约十几米,整面墙由青砖垒砌而成。我之所以说它特别,是因为它不同于平时所见的墙体那般光滑。墙体顶端也不是平时那种普通的立砖排列造型,而是用同样青色的瓦片交错罗列成水波纹状,青瓦之上是高矮不一的凸起,像连绵起伏的山丘。我认为设计者或许是取时光流逝如碧波东流一去不复返之意,因为往下就会看出整个墙体的主题。墙体上镶嵌着几个坛子,罐子,老磨盘。它们交错并列,其中两个磨盘平面向外,在它们中间还横亘一个磨盘,被砌于墙体中,只留小半弧面在墙体之外像被谁吃剩的半个月饼。三个坛子被立着嵌在墙上,只把鼓鼓的肚子留在外面,大有弥勒佛大肚能容天下事之妙。而另外三个罐子则卧着被砌入墙上,开放式的罐子口向外突出,像几条撅嘴觅食的大黑鱼,又像是在为我们传递某种隐藏的讯息。
虽然墙体是新砌的,但墙上镶嵌的却都是名副其实的老物件。这些东西在当下已不多见,大都是六七十年代的日常工具,是那个时代的标签,给人一种岁月的沉淀感和历史的厚重感。我站在墙下,看着墙上一件件老物品,它们像是在穿越途中遭遇了时间乱流,被时间静止,永远地镶嵌在这一组墙体里。这一刻满墙写满了故事,它们被岁月用魔法封印起来,把自己永远地交付给一堵墙。想想这也未必是一件坏事,正因为被砌于墙上,它们才得以大白于天下,虽失去了原有的价值,但每天能看到太阳东升西落,感受生命川流不息,欣赏春天的风,夏天的雨,秋天的萧瑟,冬日的霜雪。如若不然,现在可能还被尘封在某个阴暗角落,又或是已被敲碎成一块瓦片,遗弃在垃圾堆中被拾荒人踢来踢去。
我用手轻轻地去抚摸墙上每一件器物,一块青砖,一寸瓦片,虽在早晨,却能感受到丝丝温热。手指划过磨盘上一道道浅痕,我隐约间感受到一种碾压的力量,那是两个磨盘交错咬合发出的。它们把每一粒玉米,每一粒小麦,缓慢地碾成碎小的颗粒,同时碾碎的还有那段难忘的岁月。我把手指伸进磨盘上两个圆滑的小洞,感受粮食期待脱胎换骨携着斑驳的岁月轻轻流淌,随晨风翩翩舞动,洒落在时代的每一个角落,充实着时光旅行的每一个站点。
村子不大,却很有特色,整个村子充斥着一股怀旧风,沿街民房统一配色,全部都是青顶白墙格调,下面配了约四十公分的青色裙脚。后窗周围都配上了宫墙的青砖文线条。雨罩用枯黄的蒲草做了装饰,给人一种淳朴田园之风。家家户户白墙上画满了彩绘,大多都是七八十年代的农耕主题图画。其中一农户墙上画着一头健硕的老牛,但缰绳和木桩竟然是真的,让本就立体的图画活灵活现,如同真的一般。各式各样的农用器具图画瞬间让我回到了童年的幻境,我边走边沉浸在浓郁的乡村气息里。在村子其他几个小广场还发现了完整的大碾盘摆件,小时候的大水缸,井台,一对完整的大磨盘,虽然深知它们早已退出历史舞台,但还是忍不住上前驻足良久。
我对磨盘也就是这几年才熟悉起来。前几年在我们镇上刮起一股收藏风,收藏的并非古董,而是一些农村老物件。场院里闲置下来的“石磙”,随着自动机械化发展迅速,石磙退出舞台。曾经的它也有数年的辉煌风光历史,被太阳炙烤的场院里,它跟着老牛或拖拉机,扭动着身体,不急不躁地把农人们丰收的希望从一根根麦子里碾压出来。还有闲置下来的石槽(小时候农村家家养牛养猪,石槽是供牲畜吃喝的容器)也像家里的牲畜一样,慢慢被迫离开了庭院,离开了我们的视线。但因这场收藏之风时来运转成了香饽饽。公司老总,工厂老板,个体经商户,乃至楼上的住户,都争先恐后地抢一架石槽,摆放在庭院或办公室里,养上鱼,取“石(时)来运转,鱼(余)财”之意。再讲究一点,他们会在石槽之上,放上磨盘,但大都是一些小磨盘,取“青龙辟邪镇宅”之意。
出门游玩时,或许你会发现,在很多地方,村子的小广场,城市的公园,河堤上的树林里,甚至一些旅游景点,都摆满了石磙,磨盘。甚至还为此专门设置了展厅,摆放一些老农具,有我们熟知的,也有从来没见过的,它们就像是历史留下的特殊符号,替我们的祖辈讲述着那段过往。
我这个人比较恋旧,虽然不像其他收藏者那般痴迷与专业,但也喜欢把家里已有的老物件保存下来。奶奶留下的老柜子,破旧的八仙桌,掉珠的老算盘,退休的农具等。前几天收拾老院,又发现了一个坛子,两个罐子,我对坛子并不陌生,上下粗细比较均匀,坛口也比较大,记得小时候奶奶经常拿它来腌咸菜,腌鸡蛋。那两个底小口小肚子大的罐子,印象里一直在奶奶的土肥坑处半埋着,但我一直不知道它是做什么用的。说是酒坛吧!坛底特别小,不亦摞放,说是腌菜坛口又太小,不好拿东西。刚好又在墙上发现了相同的罐子,想知道它用途的冲动又增添了几分。
晚上在村里散步的时候,特意跟村里几位乘凉的老人问起这件事,或许我的问题勾起了她们对往事的回味。几个人你一句我一句地谈论起来,每当一个人说完,其他几个人就会在旁边加以补充,我不再言语,只是静静地听。这种罐子在农村被称作“氨水罐”,专门盛放氨水用的。在六七十年代,农村给庄稼施肥不过是靠人与牲畜的粪便或是家里发酵的土灰肥。那时候还没有固体化肥,后来县里成立了氨水厂,专门生产一种氨离子溶水的液态化肥,听说当时效果还比较显著,被农民广泛使用。
当时村里的生产队都有一个专门盛放氨水的大池子,有专门的人员去县城氨水厂拉氨水。拉氨水是一份苦力,大部分都由生产队雇村里的强壮的劳力去做这项工作。拉回的氨水被存放在氨水池里,各家各户则拿着这种罐子接氨水。接回来的氨水稀释后放在一种特殊的农用工具上,把一根塑料管子一头放在罐子,一头通过农具向地里溜,也有一种工具叫“氨水楼”类似于现在穿化肥的小楼,整个工作流程很是累人。70年代末有了固体化肥,这些坛子也完成了它们的使命,被人们搁置在院子的角落里,闲置下来,这也就能理解为什么每家每户都有这种罐子。
几位大娘奶奶年龄基本都在七八十岁左右,和我相差了有半个世纪。但当问起这件事,大家都争先恐后地把她们知道的告诉给我,很有一吐为快的感觉。或许要不是我和她们谈论起这件事,这段记忆也会像氨水罐一样被封印在无人问津的角落,像村里去世的老人那样被彻底遗忘,曾经的过往与历史就像从没发生过。在她们口中我知道了很多老物件的用途,知道了很多老物件背后隐藏的故事。
昏黄的路灯下,看着老人们的身影,悄无声息地隐入夜色。我突然发现,他们也像是一个个老物件在慢慢地消逝,慢慢地被遗忘。他们和老磨盘,老坛子,老柜子,老桌子一样老了。老到现在孩子们已不认识他们,只知道叫他们“老奶奶,老爷爷。”就像我们对以前的工具器物,统称“老物件”。
当我带着一个近乎被遗忘的曾经,重新来到这堵墙前。把手放在罐子上,闭上眼睛,仿佛感觉到罐子里流出氨水,带着刺鼻的味道,刺激着我每根敏感的神经,让它们无限伸长,去探知曾经的一段过往,一个时代的变迁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