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宁静·承】美发(散文)
小时候,我的头发是卷曲的。从壮年开始,又渐次生出了白发。因了这样的头发,我痛苦了大半生。
因小玩伴儿说我是“秤钩子(弯曲的)”发,我就委屈地向母亲哭诉。母亲说,人家是逗你玩的。法官戴的帽子上的花纹,还故意做成弯弯曲曲的样子呢?你能说法官戴的帽子不好看吗?我说,什么是法官啊?母亲说,法官就是审判坏人的人。我攥着小拳头,破涕为笑,高高兴兴地说,长大了,我把这些小坏蛋都抓起来,看他们还笑话我不。
上高中那阵子,有一次,班上的一个女同学,她睁着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专注地对着我看呀,看!然后,噗嗤一声笑了。我嗫嚅着说,你笑什么啊?他捂着嘴说,俺笑你的头发。那卷卷的、弯弯的,真好看。
被女孩子耻笑,没有比这更丢人的事了。从那以后,我身上的口袋里,就多了一个亮闪闪的小镜子。上课时,我把小镜子放在书桌的桌洞里,低着头向镜子里面看,至于老师讲了些什么,对我来说,那是置之度外的事。甚至有时蹲在厕所的便池上、走在路上,或骑在自行车上,我都会掏出那小镜子,偷偷地瞄上一眼。
当闻到一股刺鼻的烧菜糊锅了的味道时,老婆从客厅跑进厨房,发现我正在专心致志地照镜子。她怒气冲冲地说,那么大岁数了,还臭美。菜都烧糊了,不知道吗?我急忙把镜子揣进兜里,悻悻地说,对不起啊,没注意,没注意。
为了使头发变“直”,我可没少费心思。开始时,我用清水洗,或用湿热的毛巾敷。可是,在头顶“火冒三丈”的炙烤,和自然风的吹拂下,头发很快又会变干,又会变成了卷曲壮。我又要对着小镜子,仔仔细细地打理一番。有时气愤到了极点,就对着小镜子,干脆用小剪刀,把脑门上那一缕弯曲的头发剪掉。因这么一剪,理发时,漂亮的理发小姐就会埋怨说,为什么要剪掉,为什么要剪掉啊?此时,我脸上火辣辣的,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就是闭口不说话。
摩丝能起到头发定型的作用,我就用摩丝把头发涂抹得“油光粉滑”。暴露在阳光底下,暴露在人们热辣辣的视线里,仿佛会在头顶上,呈现出一道若隐若现的彩虹来。
随着年龄的增长,我乌黑的头发里,开始生出了白发。因白发是星星点点的,是“草色遥看近却无”的,又如同我童年时,头发上生长出的白花花的虮子状。浓密的黑发掺杂着白发,看了让人目不忍睹,有时还让人觉得恶心。去除虮子的办法,是用开水烫,或用篦子梳。而去除白头发,则要像薅鸡毛似的,对着小镜子,用手指头一根一根地忍着疼痛往下拔。
用手指头拔头发,白发呈算术级地减少,而再次生长出来的白发,则呈几何级地增加。白发的肆虐,使我到了无可奈何的境地。或许是生活条件好了,或许是人们急于要掩盖头上的白发,富裕的城里人便开始了染发。同在城里生活,为了体面,为了尊严,因而,我也跟风染起了头发。开始时,还觉得不好意思,时间久了,便成了习惯。
幽深的巷子里有一家理发店,因兜里没钱,加之自身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打工者,我能,且也只能选择这样条件简陋的理发店。理发店老板是个女的,高个,大眼睛,厚嘴唇,平时有唉声叹气的习惯。尽管环境上多少给人以压抑感,因收费低廉,在我不周正的头型上,尚能做出理想的发型。染发、吹风、净面等系列操作,也做的圆满,做的仔细。在此理发,觉得挺划算的。遗憾的是,一年以后,当办公室的同事知道我在此理发,有人就笑嘻嘻地说,那个理发店的老板是离过婚的人。那么长的时间,你怎么就没看出来呢?看来你“行”啊!什么是我行啊?理完发就走人,怎么能知道人家离没离过婚呢?再说,她离不离婚,与我有关系吗?我走的正,站的直,怎么就不行啦?可尽管如此,为了减少闲言碎语,我还是多有不舍地换了地方。
在随后的三四年里,我又先后换了三四个理发店。要么是价格高,要么是服务上不如意。最后,我找到了距我居住地二百米远的阳光花园社区的小俞发廊。女主人姓俞,虽称呼上叫她小俞,可实际年龄已过半百。
细说起来,我和小俞同是苏北人,虽不在一个城市,倒也算是老乡。她有一个非常励志的故事。她说她家里兄弟姊妹三个,她是老大。上初中时,是班级里的学霸,她以全班第一名的成绩考取了高中。只因时运不济,高中仅上了一年,她的母亲就患了类风湿关节炎,同时又患上了老年痴呆,生活不能自理。为了让弟弟妹妹安心学习,为了照顾母亲的饮食起居,她忍痛地辍学了。一直到她的弟弟、妹妹均学有所成,并且都成家立业,加之她母亲去世的情况下,才想起了自己的婚事。为了结婚,为了有一个安身立命的技能,她选择了在一家大型理发店打杂。要么打扫卫生,要么帮顾客洗头。两年后,在理发师的指点下,她学会了理发,并在小区开办了一个小小的理发铺。婚后,她和老公经过不懈的打拼,不仅在城里购置了两套房产,而且儿子还上了重点大学,日子过得顺风顺水。
有一颗善良的心,有一个智慧的大脑,争取了,奋斗了,普普通通的人,也能迅速地高大起来。小俞就是这样的一个人——一个近乎完美的人。“近朱者赤”,接触这样的人,增长见识,学会做人、做事、过日子,不能不说是一件幸运的事。
这是与小俞相处三年以后的事。说话间,她把我的头发剪好了,连我脸颊上的络腮胡子,也被她一遍一遍地、仔仔细细地刮了个干净。她柔软的手掌,和细嫩的指尖,在我粗糙的脸上一遍遍地摩挲,那感觉真好。
突然间,她拍了拍手说,没想到你的头发这么快就变得柔顺,且黑发中还恰到好处地掺杂着一些白发,挺好看的,没必要染发,也没必要再硬性拉直了。瞄了一眼理发镜子里焕然一新的我,我激动得直呼,谢谢你,谢谢你!恨不得张开双臂,给她一个亲切的拥抱。
小俞笑盈盈地说,不用谢。长期染发、烫发,头发的生长会有所改变。另外,人老了,身体激素异化,加之营养过剩,头发自然会变直,变得柔顺,这可不是我的功劳。其实,染发,或者拉直,都是不得已的事。像那些“少白头”啦,头顶上独独的“一撮白”啦,及头发过于卷曲啦,等等。理发时,作适当的打理是必要的。如果头发没有明显缺陷的话,是没必要修整的。过犹不及,即使是为了美,过分了,就显得飘浮,就让人生厌。人,还是脚踏实地的好,顺其自然的好。刻意包装,甚至笑一笑都怕脸上出现褶子,那该是多么难受的事啊?作为手艺人,我深知多做一些染烫发的活,可以赚更多的钱。可是,无论做什么事,都要讲品行,讲道义。谁的钱都不是大风刮来的,能替人家省一分就省一分。
回宿舍的路上,回味着小俞的话,我心情好久不能平静。心想,有生以来,为了自己的那顶头发而纠结于心,而绞尽脑汁地、不择手段地,或拔除,或染烫,或不合时宜地戴帽子掩饰。可笑,可叹,哀莫大焉!想着,想着,我就掏出了身上的小镜子,随手扔进了路边的垃圾桶。
没想到的是,小区拆迁了,小俞发廊不见了踪影。我试图联系小俞,尽管费了好大的周折,直到两年后的今天,也没能联系上。小俞究竟去了哪里?想起来,就觉得心里怪难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