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踏上去外滩的地铁，我心才稍稍安定。想想也暗自好笑，一个黄土已埋到胸口的人，居然还要为是否乘船观赏黄浦江夜景举棋不定。也难怪，自己年轻时，将大把时间交给了工作，退休后，又连续为小区发挥了十多年的余热，譬如做过垃圾分类监督员、核酸采样员、业委会工作等等，整天忙这忙那的，所以，虽然外滩离我家不算太远，也难得有时间去逛上一趟，更别说乘船观赏黄浦江夜景了。如今，我这老炉子终于熄火了，有时间去了，却被妻子数落了一顿：外滩一直是外地人去的地方，人山人海，侬一个本地老菜瓜，去轧啥闹猛？当心被人踩烂了。我脑子一时短路，竟无话可说。过后想想，妻子说的也没错，我确实没少从电视新闻里看见，平时在人流如织的外滩，几乎都是外地来沪游客，难得有本地人。就好比很少有西安人去看兵马俑，很少有黄山人去爬黄山一样，大家似乎达成了一种默契，一种约定俗成。然而，无奈这念头跟蜜蜂似的，总在我脑子里嗡嗡叫：喂，老菜瓜，去呀，难道还要等迈不动腿时再去？于是，有一天，我趁去妹妹家返回之际，还是顺便去了一趟外滩，以了自己多年的心愿。
　　 那天，正好是周末的傍晚，我从南京东路地铁口出来，朝外滩一眼望去，不由得吃了一惊，这么热的天气，外滩亲水台上的人居然还是那么多？密密麻麻的，像一幅流动的画卷。黄浦江上，停泊着好几艘游船，游船上的彩旗五颜六色，煞是好看。我在亲水台上来回逛了几圈，感受了外滩热闹的氛围后，看看时间不早了，便在游轮售票处买好票，登上了一艘名为“悦星7号”的大型游船。这可是我活了大半辈子以来，第一次从水面上，来观赏黄浦江两岸的夜景。
　　 晚上7点30分，“悦星7号”游船鸣了一声汽笛后正式起航，缓缓地朝十六铺方向驶去，在即将靠近十六铺时，它却又缓缓地转了个弯，朝刚才来的方向驶去。黄浦江是一条S型的江河，“悦星7号”游船与其他船只一样，沿着波光粼粼的江面，往东北方向蜿蜒行驶着。此时的游船左右两舷，在灯光的照射下，泛起一片片雪白的浪花，就像在江水里撒下了千金万银，壮观极了。
　　 “悦星7号”游船，一共有三层，第一层是休息厅，置放着许多沙发和椅子，显然是为游客准备的。第二层是餐厅，可以随意买些吃的，但用餐者寥寥无几。第三层才是游船的甲板。我以为买了150元的票，就可以自由游览，可正欲往上走时，一个“黑猫”却伸手将我拦住了，示意我再看看旁边竖着的牌子。我这才注意到，原来上面是VIP雅座，像我这样持普通票的游客，必须另外再支付100块钱才能上去。我心想，怪不得游客都往上走，原来是VIP用户，自己原先买的150元票，仅仅是上船的资格，只能在底层呆着，而底层能看什么呢？看个东方明珠都费劲。想想最佳观光地方，被游轮方挪作他用，我心里顿时涌出一种说不出的滋味。但又一转念：算了吧！来都来了，还舍不得这100块钱干吗？于是，立即补了张VIP票，这才得以登上第三层甲板。
　　
　　 二
　　 我原以为游船的甲板，是夜景观光的最佳地方，没想到甲板上面还有顶层，顶层上站着更多的游客，一个个伸长着脖子朝四周张望着，于是，我随之也登上了顶层。果不其然，顶层的视野，比甲板更开阔，没有任何的遮挡和死角，在璀璨绚丽的灯光下，浦西浦东两岸的夜景一览无遗。我仰视着黄浦江两岸，浦东以上海中心大厦为代表的现代化建筑群，和浦西以海关钟楼为代表的古典“万国建筑”群，像一对跨世纪的姐妹，隔岸亲昵地对视着，相映成趣。璀璨绚丽灯光下的黄浦江，又恰似一条悠长的彩带，将两岸壮丽的景色绝妙地连在一起，形成一个永隽的动人景观。
　　 游船在浦东陆家嘴这边，朝东北方向缓缓而行。冷不防，东方明珠电视塔扑面而来，三颗巨型钢结构球体，自下而上，像擎天柱串连在一起，极具展现峻拔巍峨的气势。像这样近距离观察东方明珠，我还是头一次，心里忍不住涌起一阵兴奋。过后，接踵而来的，便是上海中心大厦、上海环球金融中心、上海金茂大厦等标志性建筑，相继映入眼帘。现代化的摩天大楼，更是一片“巨石森林”，在夜晚绚丽的灯光下，璀璨斑斓，煞是惊艳。
　　 随着游船的缓慢前行，陆家嘴地区那些重峦叠嶂的摩天大楼，逐渐远离了我们，不一会儿，游船又来到了位于浦东一侧的大型港区。远远地望去，港口灯光亮如白昼，几艘外国货轮正在装货，多臂式起重机、龙门吊来回转动，码头上一片忙碌。望着这些热火朝天的场景，我心潮起伏，不由得哼起了当年现代京剧《海港》中的片段：“大吊车真厉害，成吨的钢铁，它轻轻地一抓就起来……”是的，上海港作为我国对外货物进出口，最重要的渠道，自2010年来，始终保持全球第一大集装箱港口的地位，它不仅是上海的骄傲，也是全体中国人的骄傲。如果把外滩灯光夜景，比作是飞腾在黄浦江畔的一条金龙，那么港口一片忙碌的场景，绝对是母亲河最亮丽最独特的风景。
　　
　　 三
　　 游船持续往前行驶了一段路后，忽然在杨浦大桥前，缓缓地来了个大拐弯，我霎时明白，它这是到终点了。我原以为游船会开到吴淞口时才会掉头，这样可以多看些夜景，不免感到有些遗憾。
　　 来的时候，我们的游船是靠浦东那边，回的时候则在浦西这边，虽然杨浦大桥这边的灯光，没有陆家嘴那边绚丽璀璨，但对岸滨江大道的夜景，依然清晰可见。我记得，这里曾经是上海最大的滨江工业地区，有很多国营企业，譬如：上海电机辅机厂、杨树浦发电厂、杨树浦水厂等等，随着上海大规模城市建设，这些工业厂区来了个华丽转身，纷纷搬离，我妻子原先工作的棉纺织厂也在其中。为了给上海城建让路，棉纺织厂很大一部分车间，停产解体，妻子和很多纺织女工一样，不得不早早买断工龄回家，自寻出路，于是，便有了现在的滨江大道。
　　 在路灯的衬托下，滨江大道景色也很迷人，五彩缤纷的灯光，像一串流动的珍珠，和漫天的星星，互相辉映，沿江而立的柳树，更是在微风的抚摩下悠然起舞。
　　 游船拍打着浪花继续往前。忽然间，一个鱼形的建筑出现在我眼前，我知道渔人码头到了。渔人码头上，有渔人码头美术馆，并且还常设国石馆、瓷器馆、书画馆三大展馆，是很多中外游客来上海旅游，非常热门的打卡地方。退休前一年，我曾经特地去参观过这三大展馆，尤其是国石馆里的那块、被称之为“大地之心”的昌化鸡血石，重达13000克，给我留下了极其深刻的印象。
　　 正当我凝视着渔人码头，浮想联翩时，蓦然听见游客中间，有一位小女孩操着普通话，在问身边的大人：“妈妈，前面那红灯照着的三根柱子是啥东西？”“不清楚。”女人低低地回答。我这才发现不知不觉，游船已经过了白渡桥，来到黄埔公园附近。我瞅着那女孩和她的母亲，心想，她们大概是从外地来的游客，第一次来外滩观光，对有些建筑物可能还不太了解。其实我很清楚，那红灯映照着的三根擎天巨柱，是著名的“上海市人民英雄纪念塔”，它建于1993年5月，是为了缅怀无数革命烈士，为解放上海而英勇献身，所建成的纪念性建筑。这座纪念塔，建在外白渡桥旁边的黄埔公园内，三块枪状的塔体，象征着鸦片战争、五四运动、解放战争以来光荣牺牲的烈士永垂不朽，而红灯映照，则象征着无数革命烈士的鲜血。
　　 我记得当年市总工会，在筹办这项纪念塔工程时，特地号召全市产业工人积极捐款。捐款的目的，并不是为了筹集资金，而是通过捐款，让全市人民永远铭记烈士们的丰功伟绩。我当然也参加了那次的捐款，虽说所捐钱款不多，但很有纪念意义，至今，我还保存着上海总工会开具的那张捐款证明。
　　 游船继续朝原来的出发码头缓缓而去，我闭上眼睛，全身心倾听着黄浦江水不断拍打的声音。那轻轻柔和的响音，像是一种深沉而悠扬的旋律，向我们诉说着当年上海的那段光荣历史，讴歌着新中国成立以来上海的巨变，尤其是改革开放所带的日新月异的变迁。
　　 如果往细的方面说，我以为这种变迁，不仅仅体现在浦江两岸，也体现在黄浦江本身。因为历史上的黄浦江，曾经只是一条浅浅的水道，水质浑浊，两岸只是荒芜的滩涂，与破旧的小渔村。这里的渔民，常年以打渔为生，艰难度日。随着时代的发展，小渔村逐渐演变成高楼大厦，小渔船逐渐演变成远洋巨轮，黄浦江变宽变清了，曾经在几十年内，成为上海市民自来水最主要的取水点。
　　 趁游船还在黄浦公园附近，我又忍不住往远处眺望。在白渡桥以西，还有一条与黄浦江连接的河，叫苏州河，它与黄浦江一脉相承，息息相关。虽说苏州河没有黄浦江那么长那么宽，但在历史上也非常著名，它就似系在母亲身上的一根腰带，曾经光彩夺目。然而，这条苏州河也出过丑，其发黑发臭的河水，不仅影响过母亲河的水质，而且也影响过周围居民的生活。为了彻底整治苏州河，上海市政府曾于1996年始至2012年，不惜花400亿巨资，分几个阶段，对苏州河进行了整治，分别完成了清理淤泥、水质稳定、绿化建设等几项重大工程。如今的苏州河水质，与黄浦江水一样清澈透明，再也不会出现在白渡桥下，黄浦江水与苏州河水“泾渭分明”的现象，它已成为“河里有鱼虾，岸上有绿荫”的景观河，并且连续几年，在这里举办了具有地方特色的“龙舟赛”。
　　
　　 四
　　 酷暑的夜晚，天气异常闷热。此刻，我站在“悦星7号”游船的甲板上，凭栏而立，思绪万千，享受着江面吹来的阵阵凉风，让我暂时止住了身上的汗水。渐渐地，游船来到了延安东路码头，外滩那镂空拱形的仿古亲水台栏杆，再次出现在我的眼前。蜿蜒连绵的亲水台上人流如织，男女老少都聚集在亲水台上观光，很多游客还拿着手机、照相机，举着摄影机，朝着黄浦江、朝着对岸的四大标志性建筑拍摄着。身后中山东一路上，那著名的古典“万国建筑”群，在无数灯光的照射下，显得格外金碧辉煌。
　　 随着一声长长的鸣笛，“悦星7号”游船，经过将近一个多小时的来回巡游，最终缓缓地靠岸了。当我恋恋不舍、最后一个走下甲板时，蓦然，一个浑厚而悠扬的钟声，在我前面响起：“东方红，太阳升，中国出了个毛泽东……”我的脚步刹那间凝固了，情不自禁地朝江海关钟楼望去，倾听着这首全国人民都很熟悉的乐曲，一股激情与热血，在我胸膛澎湃着。我知道这悠扬的“东方红”钟声，每隔半小时会自动奏响一次，所奏时间也很短，但它似乎在提醒着我们什么，让我再次陷入深深的思索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