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柳岸】美人痨(微小说)
书摊眼前,睛印上面,楞楞望不清一字,一影一锅粥似地在刘华的脑际糊涂。
刘华忿忿掐捏鼻子,依然沉浸莫名亢奋中,影子笑,她笑,然后,竭斯底里唱,深入骨髓的唱。草台班子第三代,嗓子有点沉,不像他三叔般浑厚高拔,他说他没有他的三叔俊朗。他的脸庞像,眉眼像,却比不了三叔。三叔是县城公认才子,他只不过一个半吊子,一辈子爬格子玩抖音对口型。然而他的乡音还有他的笑,如一只白精灵从那K歌平台上飞进她的梦。她的梦做了几十年,她知道梦里的影回来了。她的母亲是她的梦影。
母亲曾是清沂县剧团的台柱子,被南下的父亲相中,告别舞台时年仅十七,江苏的美女就突然被嫁给了河南农民出身年近四十的武装部长。这是组织的决定。
从披红挂彩的聚光灯下退出,退至一个二层楼的独门小院,随后一年一个孩子,连生七孩,后来,得了痨病三年,吐一口鲜血,走了。
她不记得母亲模样,似乎也没吃过母亲一口奶。她从相片里感受母爱。母亲的小院门前樱花粉灿,花瓣飘柔一地,灿然的花不知小院即将消逝,即将在铁铲车的轰隆里成为瓦砾,萋萋芳草茂绿青郁,属于母亲的一些痕迹已难觅寻。而此时,他现出来。他将一迭信笺交与她,她以为是他写的激动得想哭,但不是。那是他三叔留下来的,他在老屋拆迁时整理三叔旧物中发现的。他三叔与她母亲原是两小无猜的恋人。她从他手中接过一迭三叔写给她母亲的信,还有诗。东湖草泛滥幽幽的香……
诗气弥漫,首长夫人也就是她的母亲小院里晒着太阳。小院旁边耸立九层宝塔,从宝塔里射出的冷枪撂倒的三七派诗人突然仆于小院门前。
“武斗嘛!子弹哪长眼啊!互鸥,你打过来我打过去,那段历史你们年轻人不懂!”
刘华不懂,她母亲不懂,他三叔也不懂。但热情高,投身激烈洪流被洪流裹挟的六六年的老三届漠漠断了一截裤管的身影徘徊在湖畔,没有星光的晚上,她母亲的初恋沉郁在无声的清水湾。
周边房屋离了很远,没有灯光,独独剩下一座小院孤零零静默在寺庙的南侧,寺届不能动,周边杂草长到大腿一样高,一些残瓦断砖颓废草丛间,没有搬走的独独一栋很顽固,坚守着什么,几株柚树在围墙的院子里依笑秋风。
漆黑的夜,除了她和她的影子。还有隐藏墙角里的一些黑灰的霉斑和驳落的树影。刘华突然地咳,咳出大口大口的郁痰!炽热胸中灼烧嗓子眼,烧得她大爆气喘在小叶紫檀的床上。那曾经是她母亲睡过的老床。
她轻摸着柔温的绒被,母亲那时没有鹅绒被子。如果有,如果母亲要,他的父亲登了梯子也会上天摘给她的。
你的母亲是不会向你的父亲索要的!
曾经的奶娘后来的继母似乎有意要散出些晦气浊浪,她说,只要望着你父亲那件白布对襟小褂里紫红色布满坑洼洼的腘字脸,便是飘雪的冬天的湖面。那时候,你的哥哥们趿着你父亲的帆布球鞋在院子里一通水枪喷射弹弓跋扈猴儿一样追追打打闹腾的不可开交,你父亲的身影立定大门口时,他的帽星一闪,你哥哥们就会立马奔散,如同耗子见了猫!
你大哥胆子大一点,胯在腰间的手也抖,四指宽牛皮带也吓得鼓胀了起来,你的母亲一点表情也没有,她一句话也不说,只掏出雪白的丝娟轻轻捧起你哥哥挂着两道浓溪的苍白小脸,接着便是一阵猛烈地惊天骇地的爆咳……
你的母亲骨瘦如柴,身子象画片,一阵风能吹倒。她瘦!她的字也瘦。你母亲喜欢黄颜色。衣服是黄的,绒帽是黄的,连毛巾也要黄的。她说黄颜色里有太阳的味道。刘华的梦便显出一片金黄。梦中的影子灿闪闪。
一个圈画不圆,很神奇,由一个人侄子的手里轮回女儿心中,母亲的心影便在女儿的身上跳跃!
但,只要一顶灰瓦色的长檐军帽出现在门口,淡红的太阳就会突然消逝。院子使一下子沉寂,寂如一洼冰冷的瓷。
一个女人一生被她的孩子罩住,罩成美人痨,懒懒卧在院子中央。阳光灿烂的日子,偶尔哼唱轻轻,唱得只有她和她的孩子们听见。
夏虫鸣嘶的夜晚,忽明忽暗,一点荧火,映着一张白皙的脸,还有几句诗行:
星月的爱,灼灼其华。
如此梦幻,别样的魂梦温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