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简结束了长达二十五年的婚姻后，我也把自己熬成了黄脸婆。压根没想过，这辈子还会遇到对的人。我不想与简再有任何瓜葛，儿子也大了，有自己的房子，独立空间。原打算拿到离婚证后，我住到孩子那儿。他住的小区，距离我和简的住处不到八百米。想到儿子正在处对象，我觉得住儿子家不方便，也就打消了这个念头。去小城民政局办理离婚手续的那天，小城落了一场绵绵细雨，淅淅沥沥的，不大也不小。我做了早餐，两个人的份儿。想着夫妻一场，好聚好散。简吃了饭，抽出纸抽里的餐巾纸，擦了擦嘴，说：“一起去吧，那边八点钟上班。”我没吱声，嘴里嚼着一根油条，味同嚼蜡。咽不下，又吐不出，就像我的婚姻，一块硬邦邦，难以下咽的鸡肋。简有些不悦，想发火，最终又咽了回去。也许，他考虑到婚姻已经终结，没必要再烽火连三月。事实上，早在十年前，我就懒得跟简争吵了，哪怕正常的沟通，也省了。明知道沟通无效，何苦搬石头砸自己脚。
　　 距离民政局上班还有一小时十五分，我在手机上找到好友一栏，给一位出租车司机留了言，不到五秒钟，对方回复——好。
　　 我翻出拉杆箱，从衣橱里一件一件整理自己的衣服，我肯定是要搬走的。房子有两个卧室，我完全可以住在这里。问题是离婚了，还在一个屋檐下生活，我感到有些尴尬。
　　 简见我收拾衣物，急慌慌地问：“真的要搬出去？”我点了点头，明显看出简的不舍，事已至此，说什么也没用了。我们之间涉及到最多的当然是钱，一个把钱看的太重的人，你想想，他会对你有爱吗？其实，我身上也有缺点，懒惰，不爱收拾家，捯饬自己。有时间就躺着看书，写作。简有洁癖，爱干净，地板有一根落发，他不弯腰捡起来，一宿就睡不着觉。我是大大咧咧的，粗枝大叶的性格。我俩恰恰相反，我是男人性格，他是女人秉性。婆婆妈妈，爱唠叨。我从不埋怨人，也不唠叨。
　　 出租车来得时候，一阵雷声，轰隆隆碾过头顶，师傅催得急，我没带伞，拎着小包就跑下八楼。简在身后追了一句，带把伞啊！？我说，不用。我在民政局等你。
　　 出租车到了南城的民政局，我在一楼大厅外等简。雨这会子，已经落了很久，噼噼啪啪落在楼顶上，玻璃上，响声朴实，自然，不加修饰。如果搁以往，我非掏出手机，抓拍几个下雨的镜头，今天不行，我没兴致。一想到同床共枕这么多年的人，一转身就是一辈子，心里不好受，很疼痛的。
　　 民政局一楼办理结婚，离婚登记的兵分两路，我凑到跟前才看清，来办理结婚的人寥寥无几，而办理离婚的队伍拉得很长。仔细看离婚人群，并没有电视剧里演的那样，苦大仇深，势不两立的架势，反而很和谐，就像两个老朋友，在商谈中午吃什么饭菜，喝什么酒。我找了个位子坐下，望着门口珠帘外，忽大忽小的雨，大街上，一朵一朵，红的绿的黄的紫的黑的伞花，出神。走得匆忙，身上的白色短袖衬衫，有些单薄，一股冷意逼得我忍不住打了一个喷嚏。
　　 简来的时候，撑着一把伞，我扫见他腋窝还夹着一把伞。那把伞面上画着红枫叶的伞，我再熟悉不过了。当初，从老家搬到城里。我的第一份工作是在一家大型超市做理货员，工作虽然大部分在屋里，劳动强度大，一天到晚，不仅仅是卸货，理货，还得参与卖货。早上八点到晚间九点半，一天下来就腰酸背疼，话都不愿说。那时，简没有工作，在家呆了半年。有一天晚上，下起了中雨。简穿着雨衣来的，怕我被雨淋湿，就在附近的一家杂货铺买了这把伞。当时，他还笑吟吟地说，知道我喜欢枫叶，我写小说用得笔名，红叶，他记住了。这一点让我感动了很多年。唉！生活如果一直平平淡淡，像一杯白开水的温度，也许真的能白头偕老。问题出在哪？或者，简到现在也十分委屈，不说了，马上一切都结束了。
　　 我没接那把伞，不是我有多清高，冷漠。我可以认为这是简在向我传递另一种信息，他后悔了，不想退出？我呢？已经铁了心，即便以后一直像一条狗似的，单着。也不肯再卑躬屈膝，讨好一个人，凑合余生了。毕竟，生命很宝贵的。
　　 为我们办理离婚手续的是一位大姐，她一脸严肃地问我俩，想好了吗？到时候可别后悔，世上没有卖后悔药，不到万不得已离啥婚？你以为走一家，进一家，那么容易？得不到的永远在躁动，得到的又不懂珍惜，人性这东西，真的太无语。
　　 简捏了捏鼻子，他有过敏性鼻炎遇到风吹雨淋，就犯病。鼻涕嘴歪的，我的心很宁静，以往看到简鼻炎犯了，我会第一时间端来一杯白开水。眼下，我做什么都是多余的，包括我的人，在简那里都是多余。
　　 不改了，你按流程操作吧，我说。
　　 女人审视了简一眼，怎么不吱声？你这是答应了呗？
　　 简嗫嚅着嘴唇，咬咬牙，似乎用尽浑身力气，说：“办理吧。”
　　 两个人拿着各自的离婚证，出了民政一楼大厅。雨丝毫无停歇的意思，简递来伞。我说，不用了。
　　 简说：“你行李箱还在家里，不回去拿？”
　　 想了想，只好钻进简的车里，回到那个令我伤心，令我忧的“家”。
　　 我也没积攒什么，无非是几件春夏秋冬的换季衣服，一堆书，一台手提电脑，仅此而已。想想婚姻许多年，自己没有多少积蓄，攒了一身病。尽管不是大病，也不容忽视。老胃病，老寒腿，心情抑郁，与同龄人相比，格外显老。没有好好的保养，皮肤干燥，后期，贴膜，补水，用欧莱雅，倒是有所改善，面部的护理需要长期去做，囊中羞涩，只能打游击战，来了稿费，或者获个奖，就送美容店去。一开始，简是要干涉的，他不允许我去美容店，修饰自己。他认为那里是一张无形的大网，一旦你像一只蜘蛛似的，被网在里面，白花花的银子，会不断被吸纳进去。事实上，简的想法并不多余，一天到晚出入美容院的女人，非富即贵，哪里如我一个平头百姓，每个月拿着三千工资，若不是有点稿费支撑，就是不折不扣的月光族了。儿子的房贷，我作为一个母亲，能不帮着还吗？好，房贷，皮肤护理，孝敬父母，日常花销，这就是一大笔消费。简呢？将自己的腰包捂得死死的，轻易不出一分钱。水费，电费，他交了几次。家里有个风吹草动，他习惯翻小肠，拎出来埋汰一番。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我与简走到今天，各自都有责任，我不推卸责任。人无完人，我做不到简嘴里的女人。既要干净利索，挣钱交给他，又要大大小小的事儿，全听他安排，摆布。我是木偶，还是工具？至少简当我是没有血性的人。有时候，我们坐在沙发上，守着茶几，吃晚饭，谁也不说话，只听到牙齿的咀嚼声，咔嚓咔嚓，咯吱咯吱，呼噜噜，此地无声胜有声。
　　 雨时断时续，有一阵儿，简欲言又止，他故意把车速开得很慢，音响里循环播放着王琪的《送亲》。我是铁了心转身，不想过多交流。空气里有了说不出的情绪，眼窝一湿，居然落泪了。我知道，内心在一千次一万次抗拒过简，真的分开，依然不舍。
　　 回到两个人的小家，书和杂志被我放进三只盛电视的大纸盒箱子里，两个拉杆箱，我的所有家当。雨天，叫搬家公司倒是快，十几分钟就到了。关键是我搬到哪？没扯离婚证之前，我联系过家政公司的人，委托对方给我找一个房子，合租也成。家政公司的于姐很痛快，做事也有效率。上午八点去她的家政，留下我的电话。中午，我在单位吃一碗拉面，没放辣椒。那几天胃不好，胃胀，胃疼，消化不良。于姐就来电话了，说已经联系好了，在南城，步梯六楼，顶楼。月租一千二，让我马上过去看看。
　　 水仙花园，名字不错。步梯楼，爬上六楼时，我有些气喘吁吁，虚汗淋漓。突然觉得很委屈，为什么受伤的总是我？凭什么不能在同一个屋檐生活？眼泪落了下来，于姐说，小张你怎么了？要是不满意这里，我可以再给你联系其它家。我努力挤出一丝笑，没事，没事，眼睛钻进去一只蚊子，就这了，不走了。
　　 六十平米的房子，显得很空旷，没有贵重的家用电器，唯有一台液晶电视，目测也就三十五六英寸，像壁虎似的吸附在墙上。客厅除了一只茶几，两个布沙发，没别的了。不过茶几摆的一盆君子兰吸引我了。此刻，君子兰已经开花了，好几朵花呢，橘红色的花蕊。两个卧室，阳台不小，可以放一把躺椅，没事的时候，躺在上面，修身养性，晒晒太阳，看看书，欣赏一下小城的夜景，吹一吹黄海腥咸的风。六楼下边的街道，来来往往的车流。
　　 于姐说，如果满意，就把合同签了，交房租。我稳了稳情绪，点头答应。
　　 一个月一千二，我一个人住这么大的房子，睡着一张床。那张床空着，浪费不是。我打算找人合租，尽管合租诸多不便，不要紧。白天都各忙各的，晚上各睡各的，互不打扰。厨房也好办，锅碗瓢盆，两个人用呗，又用不坏。
　　 雨终于停了，城市刮起了一场又一场蝉鸣。蝉鸣像风一样，直击人的身体与耳朵。黄昏，日头被水洗了似的，崭新崭新的，悬在西边天。我知道，到了该离开简和那座房子的时候。
　　 没什么家当，书和衣服，电脑，茶杯，我带走了这些年上百个获奖证书，生命中的重要部分，不可以随便丢弃。那天，几个要好姐妹督促我，办个小学生作文辅导班，我心动了。想着写作二十年了，该挖掘出自身的潜力，让自己尽情发挥。辅导班的事儿是下一步，我叫来搬家公司，一辆小型的面包车，把我所有家当从八楼电梯运下来，搬上车。简一脸阴郁，想插手帮忙，那位师傅说不用。看师傅膀大腰圆的，搬我这点东西，不费什么大力气。
　　 简杵在门口，眼神迷茫。我与他擦肩而过，背后传来他的声音——就这么走了？
　　 我咬了咬牙，什么也没说，只留下一个背影。
　　 住进租屋，我点了份烧烤，羊肉串，鱿鱼串，烤玉米，还有海蛎子，要了五瓶青岛啤酒。一个人守着辽阔的夕阳晚景，一口烤串，一口啤酒，一个人买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