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江山·根与魂】【流年】唯有书者留其名(散文)
提到书圣王羲之,他最为人们所称道的自然是在书法上的造诣。不过,在将近五千字的《晋书·王羲之列传》里,对其书法的评价只有一句话:“尤擅隶书,为古今之冠,论者称其笔势,以为飘若浮云,矫若惊龙。”即使加上文末“以字换鹅”的典故,与书法相关的内容也不多。在这部正史里,王羲之与东晋年间“琅琊王氏”中的大多数人一样,是以一位士族官员的面目出现的。
一
“琅琊王氏”可追溯到西汉王吉。汉武帝时期,王吉举孝廉,曾任昌邑国王中尉、王国中尉,掌管军队。后因刘贺被废,受到牵连。
真正让“琅琊王氏”进入魏晋世家梯队的,是王睿之子王雄、王融之子王祥与王览,他们都是王吉的四世孙。我们不熟悉王雄、王览,但一定不会忘记王祥,他是《二十四孝图》中“卧冰求鲤”的主角,因“孝”而被世人看好和追捧。东汉时期,王祥在避乱多年后,受到曹魏征召,以徐州刺史身份进入仕途,历任大司农、光禄勋、司隶校尉、太常、司空、太尉、太保,位列三公。
王羲之是王旷的儿子,王旷与王敦、王导是堂兄弟,都是王览的孙子。王览虽不像其同父异母的哥哥王祥那样显赫,最终也是三品大员。“琅琊王氏”人才辈出,以王览这支独领风骚。王览有六个儿子,名气不算很大,但要提起他的孙辈,个个身居高位,其中王敦和王导的名声最大。
关于王羲之的父亲王旷,《晋书》也有记载:“元帝之过江也,旷首创其议。”不幸的是,王旷在山西长平之战中遭遇全军覆没,最终没能过江,六岁的王羲之也因丧父而“幼讷于言”。
东晋的班底,是琅琊王司马睿及以其挚友王导为核心的“琅琊王氏”。南渡之后,为了得到江东士族的支持,王敦以西晋中央任命的扬州刺史身份,王导以安东将军府司马身份,为司马睿站台。史载,为了帮助司马睿站稳脚跟,他们趁着上巳节春游修禊的机会,与北方来的一众名士,护卫司马睿肩舆出行,为司马睿备足了威仪,撑足了场面。
司马睿代表西晋王朝经营长江中下游,从江州,到荆州,再到湘州,武力征服扫清障碍,都是在王敦的调度下完成的;治理江东,完成与江东士族的联合,巩固司马睿政权,都是在王导的谋划下完成的。故而司马睿获得江东盟主地位,直至建立东晋王朝,都与以王敦王导为核心的“琅琊王氏”密不可分,一度形成“王与马,共天下”的局面。
二
王羲之的出身,使他不仅遗传了家族的优秀基因,得到良好熏陶和教育,也有更多出人头地的机会。
王敦、王导作为族中长辈,对王羲之的器重不比一般。王敦曾指着王羲之说:“吾家佳子弟,当不减阮主簿(阮裕,名士)。”相传,王羲之13岁时受到名士周顗宴请,王羲之陪坐末席,其中有一道“牛心炙”十分名贵,传上来后周顗没有端给上席的尊长,而是首先送给末席的王羲之。这一举动,使举座皆惊,王羲之因此出名。原来王羲之的长嫂为周顗侄女,这位长嫂十分贤惠,对王羲之非常疼爱,遇有机会就对他赞不绝口。
“坦腹东床”妇孺皆知,《世说新语》记载,郗鉴是东晋早期重要将领,历仕晋元帝、晋明帝、晋成帝三朝,是王导的至交。有一天他派心腹去王导家选女婿,王导指着东厢房说,我的子侄都在里面,你随意挑。看过后心腹向郗鉴汇报:王家的年轻人都不错,听说选女婿,个个正襟危坐,只有一个人袒露腹背在床上睡觉。郗鉴说,这人正合我意,要选的就是他。王羲之因此成为郗鉴的“东床快婿”。
这段佳话,用于夸奖王羲之洒脱不羁,但事实上是两个政治集团的联婚。这样的联姻,对王羲之有益无害,两个家族为他谋取的第一个官职是秘书郎,这是东晋时期的“清官”,是当时最为雅贵、容易得到升迁的官职。永和七年(351),王羲之如愿外放,49岁时出任会稽内史,同时还获得“右军将军”称号,这就是王右军的来历。
王義之担任会稽内守,治所在今浙江绍兴,是当地的最高行政长官。在王羲之担任会稽内史后的笫三年,他于上巳日召集42人举行了一场盛大的集会,辑诗37首,由主持人王羲之作序,称《兰亭集序》。
三
上巳节的风俗由来已久,最早见于《周礼·春官·女巫》:“女巫掌岁时,祓除、衅浴。”是一种由女巫主持的沐浴净身、祛病去灾的祭祀仪式。由于太过美好,这种官方仪式很快就成了民间活动,流布很广。《诗经·溱洧》是青年男女在溱河、洧河怀春表白的记载,《韩诗》注解:“郑国之俗,三月上巳,于溱、洧两水上,执兰招魂续魄,祓除不祥也。”与屈原“沐兰汤兮沐芳,华采衣兮若英”,《论语》:“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一脉相承,后来更多的有了春游的味道。
张衡《南都赋》描写过上巳修禊的场面,《后汉书》有云:“是月上巳,官民皆洁于东流水上,曰洗濯,祓除去宿垢疢为大洁。”从一开始临水,都是上巳雅集的必备条件。
魏晋风雅,好玄学,尚清淡,不仅有春禊,还有秋禊,它作为文人的生活方式,渐成风气。为配合宴饮中唱和的需要,“曲水流觞”是其中的重要环节。众人坐于水边,羽觞顺流而行,停在谁面前谁就要饮酒并作诗。如果无言以对,则罚酒以娱众人。这样的活动日益频繁,但很多时候它不只是单纯的祓褉宴饮,游玩形式背后有可能蕴含着更深的意义。前面提到司马睿初为琅琊王,王敦、王导导演的一场上巳雅集,就是如此。《晋书·王导传》记载,西晋永嘉元年(307),琅琊王司马睿镇守建邺,为提振琅琊王影响力,王导谓从兄王敦曰:“王仁德未著而名位犹轻,兄名已振,宜有以共相匡举。”于是他们借助上巳祓褉之名,留下“帝亲观褉,乘肩舆,具威仪,敦、导及诸名胜皆骑从”的印象,收到江南望族“咸惊惧,乃相率拜于道左”的效果。
到了唐代,上巳节重要且普遍。杜甫有诗:“三月三日天气新,长安水边多丽人。”那时,除了修禊,增加了踏青、赏花、歌舞、泛舟等内容,不仅“丽人”多,文人士大夫也不计其数。
历代上巳都非同小可,但至今传颂的仍是“永和九年”那场盛宴,是记载那场盛宴的《兰亭集序》。
四
王羲之作为当地最高行政长官,选定上巳节邀约当朝名士,除了追随传统,永和年间微妙的形势也影响着这位主办者对时间、地点、人物的敲定。
永和九年,王羲之任会稽内史第三年,其友殷浩北伐失败,桓温虎视眈眈,欲置殷浩于死地。王羲之举办这样一次雅集,意在提醒桓温,殷浩不是一个人在战斗,他有强大的支持系统,足以与桓温抗衡。从这个意义上说,这次集会与王敦、王导主持的上巳雅会异曲同工,是对其前辈智识的继承和致敬。魏晋史研究大家田余庆在他的《东晋门阀政治》中描绘:这十余年间(东晋建立至永和年间)疆场时闻北伐,江汉久息风波,是东晋南渡以来少有的安定时期。这应该是由具备“琅琊王氏、会稽内史、右军将军、文化名流”标签的王羲之,举办文人雅集的“天时”。
“山阴之兰亭”是王羲之举办集会的地点,具体在何处,当今多有争议。书法界普遍认定在浙江绍兴,把那里作为朝圣之地。那里有“王右军祠”,还有“二王”父子合写的“鹅池”碑,“曲水流觞”促狭,“茂林修竹”亦不复当年的模样,但依旧一派“天然”,与魏晋风度契合。在这样的自然环境中,文人雅士才有可能“仰观宇宙之大,俯察品类之盛,所以游目骋怀,足以极视听之娱。”
“群贤毕至,少长咸集”,这句话从考证出来的人员名单中可以得到证实。右将军会稽内史王羲之、司徒谢安、司徒左西属谢万、右司马孙绰、行参军徐丰之、前余姚令孙统、前永兴令王彬之、王凝之、王肃之、王徽之、陈郡袁峤之,11人成四言、五言诗各一首;散骑常侍郗昙、前参军王丰之、前上虞令华茂、颍川庾友、镇军司马虞说、郡功曹魏谤、郡五官佐谢绎、颍川庾蕴、前中军参军孙嗣、行参军曹茂之、徐州西平曹华、荥阳桓伟、王玄之、王蕴之、王涣之,15人各成诗一首;侍郎谢瑰、镇国大将军掾卞迪、行参军事印丘髦、王献之、行参军羊模、参军孔炽、参军刘密、山阴令虞谷、府功曹劳夷、府主簿后绵、前长岑令华耆、前余姚令谢藤、府主簿任儗、任城吕系、吕本、彭城曹礼,此16人未作诗,罚酒三杯。从名单中可以看出,各大门阀皆派员参加,除炙手可热的谢安外,其他人也身居要职。王羲之时年51岁,最长;其子王献之10岁,最少。“群贤毕至,少长咸集”落到实处。
五
上巳节由来已久,祓禊雅集各显其能。同时代的石崇曾在自己洛阳别墅金谷园中雅集,邀请当时的名流士绅、文学巨擘24人参加,事后,石崇在他的《金谷诗序》中豪气干云:“余有别庐在金谷涧中,或高或下。有清泉茂林,众果竹柏药草之属,田四十顷,羊二百口,鸡猪鹅鸭之类莫不毕备。又有水礁鱼池土窟,其好娱目欢心之物备矣。”后世苏东坡评价说:“季伦(石崇字)之于逸少(王羲之字),如鸱鸢之于鸿鹄。”有天壤之别。
这样的差别,不只在文章本身,更在于一手好笔墨雅俗共赏。《兰亭集序》不可复制,连王羲之本人酒醒后都觉得不可思议。唐太宗李世民对它情有独钟,他广泛收集王義之作品,是不折不扣的“王粉”。一代名主早就打定主意,要把《兰亭集序》用于陪葬,永远据为己有。这样做,他多少有些愧疚,于是下令众人描摹翻拓临写。至今流传的《兰亭集序》摹本、临本众多,以“神农本”“定武本”行世最多,虞世南、褚遂良临本也大受欢迎。真迹湮灭,虽然遗憾,但“天下第一行书”的声名妇孺皆知,经久不衰。
“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王羲之在正史里不以书名著称,其显赫的身世及官声早已湮灭,但那场流动的盛宴,那场盛宴的发起者王羲之,因《兰亭集序》不朽而不朽,这是无可辩驳的事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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