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篱】草坪和菜园(散文)
一
这次从父母家回来又是收获满满。绿生生的黄瓜、苦瓜,火红的辣椒、西红柿,圆圆的南瓜,鲜嫩的韭菜……一年三季,父母的小菜园总能变换出应季的各种蔬菜,满足这一大家子的味蕾。
父母的菜园是由草坪改造而来的,就在楼下,占了五个菜畦,其余的土地也被邻居们瓜分完毕。这块儿地,要从楼前算起,长约六七米,直到一尺宽一米高的万年青围着的灌木丛为止。缺少修剪的万年青长得七高八低,上面爬满了各种瓜秧,瓜秧硕大的叶子遮挡的树叶病病殃殃,树棵子缝隙里面吊着水灵灵的南瓜、玉瓜和长着白毛的冬瓜。整个园子里菜的品种应有尽有,挨挨挤挤,高低错落,一片欣欣向荣的景象,像极了小时候的老家的小院儿。父亲说,还是找到了农家庭院的感觉了,袖珍版也不能嫌弃。
父母现在住的楼房是开矿占地的拆迁安置房,居住着原来七个村子的村民,都是地地道道的庄户人家。搬进来的第一年,楼前楼后规划的都是草坪绿树鲜花,虽然缺少假山喷泉,也俨然一个美丽的花园小区。适龄的农民都去矿上上班,从此大小光棍儿都娶上了媳妇儿。人们都说,这是一步跨进了城市了,日子变得芝麻开花节节高。日子的改变自然好,有些东西,农民不要求改变。
第二年开春,没等草坪泛绿,楼前向阳处就被老人们零零星星地种上韭菜、菠菜和小葱了。小区的物业其实就是原来的大队,大队雇了村民补栽草坪、修剪花草、清理垃圾和杂草。大家都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乡亲,对破坏草坪和谐的蔬菜一般采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态度。上面来检查了,就给拔了,没检查,就任其生长。他们嘻嘻哈哈的对话往往是:“薅了一辈子草,现在还种上草了。”
“种草给的工资比种庄稼还高吧!”
“可不嘛,这世道真是变了!”
“又是花工钱,又是浇水、施肥,浪费这么好的土地真是不划算,想当年农业学大寨,青石板上创高产,才吃了几年饱饭就忘了本!”说话的是我的父亲,气愤得胡子往上撅。
很多人跟着附和,“就是,就是,纯属脱裤子放屁——多此一举,种菜他不香吗?”
“就是种上几根玉米棒子也比这草坪看着顺眼。”就是,更多人附和,就连维护草坪的村民也嘻嘻哈哈地附和,一个不留神把草和草坪草都拔了下来,扔到灌木上。
这是真话,他们倒没有丰收的打算,就是希望看着顺眼,农民,离开土地,就像少了安慰。尤其是从建国初期过来的人,这种改变,心中还是有点遗憾,他们一辈子和土地相依相亲,突然这样“败坏”土地,一百个不舒服。于是,感情的驱使,让他们跟物业争抢起来。
第三年,菜地在扩大,物业组织过几次大的清理工作,拔掉了蔬菜苗,补种上草坪。不过还没等草坪缓过劲来,就被新的蔬菜占领了。之间还发生过多次口角。物业大喇叭广播:“我们农民身体进了城,思想也要进城,要建设花园小区……”村民私下里都说:“大队这是花钱找麻烦,费力不讨好。”年底,大队财务公开,维护草坪是不小的一笔开支。大家更是嗤之以鼻,觉得没必要在这上面浪费钱财,这些钱都够几十亩地的收成了。“思想也要进城”这话他们不喜欢听,土地的命根子,思想是在土地上产生的,进城就不要土地了?
第四年,冬天特别的冷,返青的季节,草坪都没缓上来,倒是秋天播种的零星的菠菜率先泛绿。大队彻底放弃了,种草坪却没有这样的绿化效果,草坪几乎都被完全改造成了菜园,楼上楼下的人聚在一起,播种、栽秧,从楼上顺下管子浇水,看着地里的鲜嫩出产,你给我一把韭菜,我送你半块儿南瓜,好快活!他们说,又找到了邻里往来的感觉了。
前年,菜园外围的国槐长到碗口粗了,物业组织人员削掉树冠,只留下几个粗一些的枝杈。等来年,国槐长出长长的枝条,父亲和他的老伙计找来了铲子,对着树冠一顿狂扫,往年遮挡菜园阳光的树冠就再也没长起来。直到现在,菜园边成了村民交际的重要场所。在胡同的阴凉里,相互敬上一颗烟,慢慢吸着,就像他们当年站在地边看地里生长的庄稼,站在圈旁看当年猪羊进食,谈论着家长里短,发展趋势,老美霸权……居然在这片菜园成了话题。
他们的话题离不开草坪和菜园,说,草坪上踢足球,不能谈家长里短。谁家菜园长得好,都生羡慕心,参观一下,叮嘱留下几粒种子,菜园是农民生活的情感空间,种菜就是他们的绿化。
二
在拆迁之前,我所在的村子人均土地只有不到两亩,且是山地、沙地、盐碱地为主,真正的水浇地只有可怜的一小块,是建国后从滦河引水改造的一小块儿土地,只有这里才能一年两熟。记得这块地我家当年种玉米只能种五根垄,麦子七根垄。我的上两代人都参与了小东山、小北山的梯田改造工程,到我小的时候还和父母开垦山坡的荒地。当年站在东山顶,可以清晰地看到研山山坡上用石头摆出,刷上白灰的几个大字——农业学大寨。
各家院落里除了种菜,牛棚、猪圈、烂墙头上也要爬上各种瓜秧,勤耕苦耘,才能勉强护住一家人的温饱。所以村民珍惜土地是刻在基因里的。我认为,绿化可以是多钟多样的。绿荫球场,高尔夫场,高档别墅最求奢华,整齐,高贵,种上草坪,那是人家的自由;绿化也可以是栽着几棵果树,香椿树,既节约了维护草坪的费用,又让老百姓自己充实自己的菜园子。更重要的是,种菜很多都是老人维持生计的办法,他们没有社保,种些菜,省几个钱,又老有所乐,没什么不好!这也是“萝卜白菜各有所爱”。
我在北京北五环的某个拆迁小区租住过,那里楼房密集,人口众多。树木多多长成了高大的乔木,其他菜很少见,但小区的铁栅栏上每年都爬满南瓜秧。浇水的老人我经常见到,没事儿就闲聊,南瓜下来,非得送我,他说,不为吃瓜,就为了有点意思。我的房东在自家阳台用泡沫箱,种植香菜,生菜,韭菜,也经常送给我吃。中国人喜欢走到哪里都种菜,海岛的礁盘、中东的沙漠,非洲的草原,都被种上菜。甚至中国人移民到西方国家破坏草坪改种蔬菜遭到邻居投诉的事情屡有发生。嫦娥五号探月回来带回土壤,老百姓先问能不能种菜。种菜是刻在中国人基因里面的情感。
我认为种菜是“物质”的,是繁衍不息的先决条件;种草坪是属于“精神”的,属于上层建筑。中国人吃饱饭没几年,很多人穷怕了,饿怕了,世界并不太平,不要让种菜的基因过早地丢掉。据说美国人几乎不吃河鱼,理由是刺太多,所以亚洲鲤鱼在内河泛滥,我的孩子现在也不爱吃河鱼,不是说鱼不好吃,而是嫌弃挑刺麻烦。有些改变一两代人就够了。
老一辈人骨子里还有种菜的情愫,就不要轻易地堵住。我想,将来我儿子这一代,可能什么是种菜都不知道了,那时再铺草坪,可能就觉得名正言顺,别无选择了。
三
我在中国气象局有客户,2000年初,每周都要往里面送货。那年秋天大院改造,强拆了很多违建,清理完建筑垃圾,就是大片裸露的黄土。过些日子我再去,发现竟然铺满了绿荫。这可是秋天时节啊!我惊奇,仔细辨认,长出的竟是麦苗。第二年春天麦苗刚刚返青,被铲掉,平整土地变成了草坪。我有些遗憾,我想看到的是大院里麦浪翻滚,荠麦青青的场景。
我想到一个学校的校长请专家设计绿化校园的事,学校新建,校长请教校园种植什么样的草木,专家说,种上玉米高粱,给学生提供学农基地,还绿化了环境。据说,这所学校就成了绿化校园的典型,让学生懂得作物,懂得农业,何尝不是一种教育,庄稼长在校园里,也是一道别致的风景。收获了,让师生吃一顿玉米棒子,来一顿高粱粥。享受丰收的喜悦,也是一种农事教育啊。
北五环刚建成那会儿,环路护坡是一个个水泥格子,不知道哪位高人指点,竟种上了红薯苗,爬得倒也郁郁葱葱。秋霜一起,红薯秧就黑了,蔫吧了。但是丰收的风景,人们都关注那里。我还和同事们到那里挖过红薯,大的也有拇指粗细,回来烤着吃正合适。这里第二年被爬墙虎取代了。爬墙虎的名字就好于地瓜蔓?不见得。
很长时间西方领先于世界,草坪是西方文明富裕后的一个缩影。当时的中国刚改革开放,一切都向人家学习,草坪也就引进过来。中国地少人多,耕地面积更少,且南北东西跨度大,差异大,很多地方种植草坪成活率低,维护成本高。甚至有些地方偷偷用耕地养草坪,收获时候把表层肥沃的土壤都带走了,致使土地肥力下降。所以我认为,无论是种植草坪或者菜地,都是绿化,同样养眼,不要搞一刀切,要因地制宜。
这些年旅游业发达了,很多城里人带着孩子回到农村老家体验种菜的快乐。在京郊也有广告牌说可以租院落和土地给城里人,平时农民代为打理,周六日可以带孩子体验生活,吃农家饭。农业生产,永远是一道不老的风景,就看我们怎么打理和经营。
草坪太干净了,连虫子都很少,蝴蝶、蜻蜓也都没地方落脚。蜂飞蝶舞的菜园才是我心中的伊甸园,可能我虽然户口迁走了不在村里,骨子里还是个农民吧!
当然,并非为了我每次回家车子后备箱装满而让我坚持种菜,蔬菜也装饰风景,而且是一道有价值的风景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