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文学网-原创小说-优秀文学
当前位置:江山文学网首页 >> 逝水流年 >> 短篇 >> 江山散文 >> 【流年】不舍(散文)

精品 【流年】不舍(散文)


作者:快乐一轻舟 进士,7076.25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1872发表时间:2024-07-28 16:11:40

【流年】不舍(散文) 二哥的眼睛睁着。睁开的眼睛,呆滞无神,像蒙着一层厚纱,浑浊,模糊,不见生机的光彩和明亮。
   二哥的嘴张着。大张的嘴,僵硬,像无力闭合的洞口,不见吸气,隔一段时间,缓缓呼出一口气,呼出的那一口气,让我感到是那么的虚弱,无奈。如果不是鼻子还插着氧气管,输着氧气。也许连一口虚弱而无奈的气息都呼不出来。
   二哥的胸部已经停止了起伏。停止起伏的胸部,在薄薄的被套下面,根根肋骨高挑,犹如一片瘦骨嶙峋的台地。肋骨下面的腹部,深深凹陷,犹如一片空无一物的洼地。这片洼地,是长期无法正常进食——最近一段时间,连通过食管注射流食都无法进行——的结果。
   我知道,二哥的大限到了。大限到了的二哥,在弥留之际,依然在以睁眼张嘴的方式,宣示着对阳间世界的不舍。不舍,只是他异常模糊的潜意识的残留。残留的生存意识,异常倔强地支撑着他的眼睛和嘴巴。
   我明白,如果此时的二哥还有模模糊糊的意识的话,这意识只能给他带来无底深渊般的恐惧和痛苦。我俯下身子,贴近二哥的耳朵,放慢音速,对二哥说:“二哥,该走走吧!走了,你就不受罪了,你就解脱了。俩孩子该尽的孝心尽了,嫂子也没少陪着你受罪。你走了,都不受罪了。”
   我说完之后,二哥的眼睛微微翕动了几下,嘴巴也微微闭合一下,然后,眼睛又睁开,嘴巴又大张。再停一会儿,二哥的嘴巴里呼出一口长气,那口长气里,似乎有释然和放松的气息。
   我站在二哥身旁,静静地注视着弥留之际的二哥。时间,仿佛特别缓慢,犹如蜗牛在爬。蜗牛爬的时间里,我伸出手,帮助二哥阖上眼帘,合上嘴巴。阖上,又执拗地睁开;合上,又执拗地张开。终于,二哥缓缓地呼出一口长气,那一口长气里,似乎有隐隐约约的叹息。一口长气之后,慢慢地,二哥阖上了眼帘;嘴巴,也不再呼气;咽喉,也不再有任何动静。二哥终于安然睡去,睡得一脸恬静,无愠无喜。
   我对守候在病床周围的人说了一声:“二哥走了。”
   然后,又大声道:“二哥,走好!”
   二哥走的时间是2024年7月17日——阴历的6月12——19点55分。
   事后,有人对我说,我站在二哥病床前的时间不超过五分钟。不超过五分钟的时间,我与二哥,两个骨肉兄弟,便阴阳两隔,剩下我一个人,还活在这世界上。
   二哥的病根,是阿尔茨海默症。
   2008年,我娘去世的时候,娘的棺材出门的时候,主事儿的人让他摔瓦,他懵懵懂懂,没有反应,大侄子小杰走上去,抓着他的手,和他一起摔,才完成了摔瓦仪式。那时候,二哥的阿尔茨海默症症状已经很明显。
   二哥从什么时候得了这个病?已经无法具体界定。那之前几年,二哥经常无端发脾气,多疑。我们都觉得是他脾气不好,后来,才慢慢发现是病。所以,从他罹患阿尔茨海默症,到他逝世,大概将近二十年的时光。
   将近二十年里,时刻陪伴他的是二嫂。
   二哥尚能自理的时候,二嫂要操持二哥的吃喝穿,要督促二哥按时吃药,还要寸步不离地陪着二哥散步;或者,骑着电动三轮车,拉着二哥,四处兜风。二哥不能自理的时候,一日三餐,二嫂一口一口地喂,把二哥喂得胖瘦适宜面色红润,要看外表,二哥绝对是一个体格健壮的人。
   最近几年,二哥长期卧床,二嫂天天为他换洗褥垫,经常为他擦洗身子,二哥的身上,没有生过褥疮。只有临终前,皮包骨头,有无法再翻动身体,才出现了几处褥疮。
   二哥处在狂躁阶段的时候,好些次对二嫂口出恶言,拳脚相向,甚至用砖头砸过。二嫂曾经捋起衣袖,让我看她胳膊上被砸的紫红色伤痕。我安慰她,她摇摇头,叹口气,说:“他有病,咱啥法啊?”
   二嫂不识字,也很难遵循非常科学合理的护理方法照料二哥,但是,她按照她的认识和理解,对二哥精心照料将近二十年。将近二十年,日日陪伴的,是一个逐渐沦陷进失智深渊的丈夫。
   二嫂也有叹气的时候,叹完气,依然一如既往地为二哥忙活。
   二哥的邻居,也有几个得了阿尔茨海默症,要论存活时间,我二哥最长,这主要就得益于二嫂的精心照料。
   二嫂不懂浪漫,但与二哥相濡以沫的四十八年,让她对二哥的爱化解为日复一日体贴入微的陪护和照料。在二嫂那里,对二哥体贴入微的关爱和照料,早已经化作思维定势和行为习惯。
   今年的正月初七,二哥住进了医院,一住就是五个月零六天。五个月零六天里,二嫂天天陪在病房。偶尔回家洗个澡,也要匆匆赶回来。这期间,因为劳累过度,二嫂也先后两次躺在病床上输液,一次大约一周。只要不输液,二嫂就若无其事,忙着照料二哥。
   五个月零六天里,除了二嫂,经常守候在二哥病床前的就是侄女小萍和侄子小杰。侄女小萍,已经四十七岁,开着几家店铺,整天忙得焦头烂额。侄子小杰,也四十五岁了,也是几头忙,忙着挣钱养家。他们俩,都尽最大力量,陪护在他们的爸爸身旁。有时候,不得不离开病房去外面忙一会儿,又心里惴惴不安,担忧躺在病床上的爸爸,尽量争取在最短的时间里赶回病房。
   除此之外,他们姐弟俩还要负担治疗费用。二哥身体极度虚弱时,需要输免疫球蛋白,一支五百多块钱,全得自费。他们姐弟俩,毫不犹豫,买了许多支。有两三个月,雇了专业陪护,一天二百四十元,又是一笔不少的支出。除了能报销的,剩下的,所有需要自费的费用,姐弟俩,都默默承担下来。
   实际上,躺在病床上的二哥,早就没有了正常意识,各个器官,也逐渐衰竭。二嫂和两个孩子的陪护和付出,他根本感觉不到。这一次住院,将二哥抬进病区,医生一看情况,当场拒收,二嫂和两个孩子极力请求,才住进去。中间,医生几次报病危,要求放弃治疗,出院回家,二嫂和两个孩子都坚决要求医生继续治疗。最后两个月,二哥的血管都僵硬了,针扎不进去,无法用药,只能靠输氧和打流食维持。二嫂和两个孩子还坚持让二哥住在病房里。
   躺在病床上的二哥,鼻子上插着氧气管,还得时不时地带上雾化器。靠着氧气,二哥的胸部才能够一起一伏。喉咙里虽然还插着流食管,但是胃里已经不能吸收和消化,打进去流食,也只是增加二哥的肠胃负担。胸脯上,手上,连着一条条电线,电线连接着监护器,监护器上的指标,经常处于紊乱状态,时升时降。二哥经常高烧不退。喉咙里经常有痰,一口痰,就憋得二哥喉咙“咕噜噜”响,大声咳嗽。咳嗽剧烈了,脸憋得通红,血氧指标会急剧下降。前四个月里,还能为他拍拍背,帮助他吐痰。到后来,只能将吸痰管插进喉咙,在“嗡嗡”响的声音中,靠机械强力吸痰。
   二哥早就无法言语,但是,最后一个多月,为他拍背,或者插进吸痰管的时候,二哥会浑身颤动,甚至,会流出眼泪,那一定是疼痛所致。要是二哥意识还清醒的话,平时性格倔强的二哥,一定会坚决拒绝。但是,躺在病床上的二哥,已经无法拒绝,只能被迫接受。
   我看着二哥,既为二哥心疼,也为长期这样下去二嫂和两个孩子也可能会拖垮而担忧。二哥临终前二十多天,我终于憋不住,对二嫂说:“对我二哥来说,这样做,已经没有意义。如果拔了氧气,大概撑不几分钟,二哥就走了。”
   二嫂叹一口气,“没法,只要他还有一口气,咋舍得拔掉氧气管啊?”
   二嫂又告诉我,一位当医生的前辈,前来探望二哥,看到二哥的现状,说:“他这样,多难受啊!你们这样,不是在帮他,是在害他。”
   这话说得有些重,却是一个医生出于理智的肺腑之言。但是,在二嫂和两个孩子那里,情感大于理智,浓郁的亲情大于天。
   侄子小杰对人说,“俺爸爸在床上多躺一天,我就多一天有爸爸。”
   对二哥,他们有千般不舍,万般难分。虽然,他们心里也明白,躺在病床上的二哥,确实遭罪,他们也确实受累。但是,要让他们下个放弃治疗的决定,他们于心何忍?
   其实,我心里也是十分矛盾的,今年二月下旬,二哥已经报过病危,我曾经写过一篇散文《二哥躺在病床上》,在散文的最后,我写到:“但愿,我二哥,能和挺过严冬及倒春寒的万物一样,挺过这一关。只要他挺过这一关——即使还在床上躺着,我嫂子,就有丈夫在;小杰和小萍,就有爸爸在;我们弟兄五个中,就还有我二哥陪着我,一起活在这世界上。”
   所谓安乐死,所谓断舍离,说起来容易,但是,对于深受中国传统文化影响的家人来说,在二哥病重情况下,不拼尽全力去抢救,不想尽一切办法挽留和延长他的生命,于心何忍?
   正是因为一家人的不舍,二哥才能在医生已经宣告病危的情况下,延续了五个月零六天。二哥的生命,犹如一盏油灯,耗干了最后一滴油,才最终熄灭。
   这之前,有人告诉我,不少临终的人,弥留之际,强撑着,不甘心咽下最后一口气。需要有亲人在他身旁说几句话,让他安心,他才会离去。我还有些半信半疑。然而,当我对着弥留之际的二哥说了几句话之后,在短短几分钟的时间里,看到二哥吐出最后一口气,阖上眼,安然离去。我终于相信了,弥留之际的人,最终,不管一般的意识还是潜意识,不管深浅,他脑海里一定还有意识存在。
   在这世界上,二哥最后认识的人是我,最后能喊出的名字也是我的名字。
   一般的阿尔茨海默症病人,到最后,脑子里残留的记忆,往往是他少年时期的生活情节和片段。我二哥,大概也是如此。
   少年时期,我们弟兄俩一起走夜路,一起下地割草,一起抬箩筐,一起去地里寻找一切可以糊口的食物,天天如影随形。那些数不尽的情节和片段,一定深深烙刻在我二哥的脑子里,以至于在他弥留之际,脑子里依然回放着少年时期我们弟兄俩在一起的一些碎片化情景。
   我的声音,是二哥少年时期最熟悉的声音,所以,朦胧迷离之中,他听到我的声音,也许会倍感熟悉和亲切。在倍感熟悉和亲切的声音里,他终于放下一颗悬着的心,放下一切的留恋和不舍,飘飘然,驾鹤而去。
   其实,在我对着二哥说话的时候,我心里依然有千万不舍。千万不舍,又怎能抵挡死神的生拉硬拽?人生必有一死,在无力回天的情况下,与其让二哥在痛苦中受尽折磨,就不如在他生命之灯的灯油已经耗尽的时候,送他上路。所以,我硬下心肠,做了二哥灵魂的第一摆渡人。摆渡我的二哥尽快脱离苦海,直达天堂。
   今天是二哥驾鹤西去第九天。第九天,我依然在心里喊一声:二哥,走好!
  
   2024年7月26日

共 4057 字 1 页 首页1
转到
【编者按】这是一支催人肝肠的唱给亲人的离歌,低沉深情又满是不舍。作者的二哥身患阿尔茨海默症已将近二十年,缠绵病榻也已有几年,最后的五个多月都在医院度过,这样长时间的与病痛的斗争,于病人来说是痛苦,与亲人来说是煎熬。这其中付出最多的是二嫂,将近二十年的时光,不离不弃始终陪伴在二哥身边,是他的知心人,是他的大脑、是他的私人护理、是他须臾不离的拐杖。而这一切,对一个阿尔茨海默症患者来说,他几乎给不了你任何积极和温暖的回馈,甚至他还会口出恶言,拳脚相向,二嫂无怨无悔地守护自己的爱人,这是她的信念,更是她多年来爱的习惯。侄子侄女都有自己的事情和工作,但为了照顾自己失智失能的父亲,不得不在生活和医院之间疲于本命。虽然医院几次下病危通知,医生告知家属病人的生存没有质量,抢救没有多大意义,但对亲人的爱和不舍还是让他们不计一切付出,无论是金钱还是精力。在二哥生命的最后一刻,作者给了他最后的抚慰。二哥对于人间的不舍和亲人对他的不舍都在他那一声长长的气息里休止。逝者已矣,愿天堂没有病痛,愿生者坚强。文字里隐含的痛和不舍令编者心酸不已,情深意重的佳作,倾情推荐!【编辑:闲云落雪】【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202407290023】

大家来说说

用户名:  密码:  
1 楼        文友:闲云落雪        2024-07-28 16:18:09
  这样悲情的文字实在让人不忍卒读。二哥被病痛折磨,生命的最后没有生活质量,怎么想都是令人痛苦的,二嫂和孩子们为了照顾他不计付出,做了自己能做的一切,可以心安了。对二哥来说,离去真的是解脱了,愿生者坚强。轻舟大哥保重。
闲云落雪
2 楼        文友:闲云落雪        2024-07-28 16:20:00
  昨晚点了大哥的文,有点儿晚了,就没审,没想到上午又有事,所以拖到了下午,跟大哥说声抱歉。
闲云落雪
回复2 楼        文友:快乐一轻舟        2024-07-28 16:25:00
  没事儿,能费心编审,就感谢不尽了。更感谢你精彩的编者按语。
3 楼        文友:纷飞的雪        2024-07-29 22:48:30
  文品人、倾听倾诉,流动的日子多一丝牵挂和思念。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善待别人的文字,用心品读,认真品评,是品格和品位的彰显!
   我们用真诚和温暖编织起快乐舒心、优雅美丽的流年!
   恭喜,您的美文由逝水流年文学社团精华典藏!
   感谢赐稿流年,期待再次来稿,顺祝创作愉快!
只是女子,侍奉文字。
4 楼        文友:纷飞的雪        2024-07-29 22:49:20
  品文品人、倾听倾诉,流动的日子多一丝牵挂和思念。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善待别人的文字,用心品读,认真品评,是品格和品位的彰显!
   我们用真诚和温暖编织起快乐舒心、优雅美丽的流年!
   恭喜,您的美文由逝水流年文学社团精华典藏!
   感谢赐稿流年,期待再次来稿,顺祝创作愉快!
只是女子,侍奉文字。
共 4 条 1 页 首页1
转到
分享按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