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这道搁浅的风景，应该属于“国际风景”了，我有必要说一下风景的经纬度。它在荣成的那香海，属国家AAAA级景区。经度122.409612，纬度37.400585。
　　 我在《截一段海疆自驾游》里几笔带过这处风景，总觉得对不起读者。有文友说，既然是搁浅的风景，你就应该停车。是啊，我需要向搁浅的风景致敬。
　　 搁浅，这两个字，让我有了太多的感触。
　　 这是一艘巨轮，船头印着醒目的船名BLUEWAYS，汉语音译为“布鲁威斯”，轮长190米，宽31米，堪称其巨。这是一艘外国豪华货轮，是属巴拿马籍空载散货轮。
　　 就像书评家评论海明威的《老人与海》，一定是靠传奇的故事引起人们的注意和好奇。是的，布鲁威斯，和一场叫作“南玛都”的海上飓风有关，有着沉浮漂流的不为人知的故事。我们假定是从巴拿马启航，这是一段直线将近15000公里的海上路程，它要在大西洋和太平洋搏击风浪，用了多长时间漂流至此，经过怎样的曲折路线，有谁可以画出它的轨迹，它和“南玛都”怎样相遇，船上的水手脱险了吗，为什么选择了风景秀丽的那香海海畔……可能太多的疑问，会让我们完全可以演义出一段“南玛都和布鲁威斯”的惊心动魄的故事。
　　 近两年，布鲁威斯搁浅的海域和三里黄金海岸，也成了网红打卡地，据统计，网上的抖音播放量已达5亿次之多，堪称奇观。我想，如果到沿海的造船厂，也可以看到这样的巨轮，为何人们蜂拥而来那香海？是不是想读出我说的那些情节故事？太多的悬念，岂是一篇小说能够虚构出来的。生活要比小说精彩，如此，我们完全可以说人们是来那香海读一部纪实小说——《布鲁威斯》。如果闲谈说，你读过《布鲁威斯》这部海上巨著吗？一定觉得自己是一个博览群书的人。这在一个人的阅读经历上，绝对是一次精彩的过程。猎奇，永远是一种欲望。这比人类构思一部鸿篇巨制还要精彩。
　　
　　 二
　　 如果懂得一点苏轼的历史，再看布鲁威斯，可能又是一番感慨了。苏轼曾在山东的登州府做了五日的知府，便接到了朝廷的调令，于是从府衙所在的蓬莱往京城汴梁赶。走的就是那香海沿海路线。这里有十里沙滩，细沙如米，闪着灿烂的光，最重要的是，从沙子里睁开的无数纹石的眼睛，吸引了苏轼。苏轼是“痴石”之人，怎肯错过袖石而归的机会啊。那香海盛产纹石，长滩名“纹石滩”。苏轼的仕途也“搁浅”了，搁浅在胶东半岛这片海域，于是苏轼成了那香海的一道千年风景。有一种人，搁浅了也成为风景，有的人即使春风得意，都不能成为历史的看点。我们不能不思考为何。政治上的坎坷，并未让苏轼成为一个被击垮的人物，反而让他更接近了贫民的行列，有时候就站在平民的队伍里，捡一块喜欢的纹石，吃一顿东坡肉，为每一个经过的地方留下一首词，一首诗。至于他的仕途搁浅，人们似乎并不以此评价他。余光中就说他是一个“有趣”的人，搁浅了，人们反而对他的兴趣更浓了。所以，人们希望他“搁浅”在每一个为官的地方，不要什么政绩，只要他的有趣。他有趣，那些政治上的失意的苦痛就减少几分。
　　 人们对古代那些有着好感的为官者遭遇仕途“搁浅”，几乎都抱有深度的同情，除此，绝不可能有半点高兴的成分，而唯独苏轼的仕途“搁浅”倒是成了一道难得的让人喜欢的风景。有的人搁浅了，就随之烟消云灭；有的人搁浅了，更加风光。我想，这不仅仅是襟怀的关系，他的人生有趣，搁浅时也不输风光日，更能引发人们的兴致，包括崇敬之情。
　　
　　 三
　　 搁浅的风景，最有内涵。可能一不留神就成了人们关注的焦点。布鲁威斯号的搁浅，根本不能类比苏轼，只是让我们想到它为什么辗转万里之遥，选择了那香海？如果单单从海风海流的影响来判断，可能是无法解释的。布鲁威斯是送给那香海的一道风景，是特别的礼物。来那香海，看一道人文风景，赏一道自然的绝美风景，真是的珠联璧合的美。
　　 是风景，就会有吸引力。搁浅也就成了幸运。我并非是幸灾乐祸。
　　 就像一块磁铁，金属就会聚拢而像被吸纳，我相信风景还可以衍生风景，就像一股正能量，即使它带着残缺，它的光芒还是会辐射。
　　 稍稍倾斜的船体，就像向岸上的人俯首致敬，尽管是庞大的身躯，依然愿意倾斜着身体，竖起的船桅就像不屈的手臂，一边挣扎着，一边在向观看它的人挥手。船身红与黑颜色的装饰，依然是一个勇敢归来者的模样，就像身体斜倚在老家的门口，保持着进入家门的兴奋。它的名字不属于中国，友好的邻邦也是它的家，它没有生分，虽在异乡，也找到了家的港湾，不然怎么会有那么多的游客络绎不绝来看它，问候它。它一定无法解释，错就错了吧，错把异乡当故乡。湛蓝的海水背景，衬托着它的鲜活。迢迢万里之遥，况且还遇到飓风，任何一个风浪，都能将其沉没于汪洋，或许巨轮是幸运的，或许它的心中有一个理想目标，到一处海岸，做一个搁浅的风景。从文学的角度，我相信后者。历史上，有多少人，沉没于岁月的泥淖，而有的人艰难地爬到岸边，还是搁浅了。搁浅，也是勇者的选择和勇气。
　　 或许，船的伴船还在航行，但搁浅的船并不孤单，那些平时偶尔飞来岸边与游人相戏的海鸥，好像带着同情心，几万只跳起了空中翩舞。围绕着布鲁威斯，或向其俯冲，试图用喙叼起它；时而箭一般拔高，刺向空中，似在为船伸冤；时而潜底，扎向深蓝，慰问着船体；时而斜逸，轻盈得就像一只鸢，任风飘着。哦，它们是献给这艘巨轮的空中花，蓝天布满了黑色，典雅端庄，为一只搁浅的船献花，让船相信这一刻并不是失败。我想到运动场上，常常有在跑道上跌倒的，还是要爬起努力冲过终点，场外喝彩的声音一点不少，甚至把花束投给这个运动员一点也不比冠军的少。为搁浅者喝彩，是人类的美好情感，多少歌手喜欢唱《搁浅》，我们可以为成功者喝彩，也必须为搁浅者喝彩，喝彩它的不甘沉沦的精神气质。搁浅对于一条鲸可能是死亡，但对于船只，是另一种再生。
　　 每一个驻足搁浅船只面前的人，应该对海鸥的到来有着深刻的理解，鸟是为了装饰风景而来，就像人站在桥上，成了别人眼中的风景，鸟翩舞于船上，搁浅的风景就生动起来。人们投给它面包渣，友好的表示，从来不会误解，和谐的画面，不仅仅属于人类，也属于那些生灵，它们的语言就是飞啄，发出“嘎嘎”的谢谢声。
　　 人生，一旦搁浅，第一句话，一定不要说“完了”，有多少人马上关注你搁浅的人生，或许不能远航了，但在仅存的这片水域，照样可以让自己重新成为风景。同情和安慰，你都不要拒绝，因为这是一种关注，就像海鸥要巡舞于这只搁浅的船。
　　
　　 四
　　 搁浅的船外的沙滩，铺着一袭的黄，沙子细软如米，顽皮的孩子喜欢捧起一抔，向天空抛洒，海鸥可是分得清沙子和面包的，只是一个俯冲，并不啄食，海鸥懂得孩子的游戏，是为了家长抢一个镜头吧。船和海鸥成为背景，或许长大以后看这幅照片也会想到搁浅的意义。船搁浅了，为了给你一道风景，别人搁浅了呢？你能不能视为风景，而不是心弦无动，漫不经心？
　　 搁浅的船，给了休闲的人们以崭新的时光。从全国四面八方赶来的游客，只为一睹搁浅的风景，一只巨轮，在造船厂的船坞里，有的是，为什么人们忙着往这里赶？在船坞里，船不是风景；在大海里，也只是望一眼而已；搁浅了，是船的另一种状态。或许这样的风景最需要陪伴，因为不常发生。
　　 一里长滩，撑起了太阳伞，伞下是一家人，或恋爱的男女，他们对这船想什么？或许他们不会问，如果有一天，谁搁浅了，怎么办？施救不能，怎么办？这样严肃的话题，都藏在心底。曾经你是拼命养家的风景，搁浅了，你还是风景，我们就陪着你吧。
　　 那些因船搁浅而生出的“风景经济”迅速占领了长滩和岸边，建起的一座座简易木屋，一处处海草房，成了诗意的地方，来一顿小吃，在别处吃不出味道，只为将来还记得在这道风景里吃过，多么值得回忆。一杯啤酒，一串烤鱿鱼，一碗海鲜汤，一天的海鸥，一艘不沉的泰坦尼克号……这些并不豪华，但留下的一餐风景，带着珍惜的深意，有着因搁浅而引申出来的思考。
　　 布鲁威斯很抢镜，来的人都要争相和它合影留念，搁浅不是一个不吉利的词，而是一个值得深思的瞬间。笑对搁浅，这是所有照片的主题。搁浅说来是一个很不幸的偶发事件，但却很有价值，创造了搁浅经济的同时，那些多思善感的人，会想到一些怎样的同义词呢？抛锚，侧翻，跌倒，暂停，沉沦，陷入，泥淖，沼泽，坎坷……无论词性，无关背景，可能都是我们人生不能回避的，但也可以成为一道特别的风景，最深刻的风景，不是给我们眼缘，而是撞击人们的内心，也只有在这里，可能找到风景的深刻，这当然也是一种审美。人类能够这样面对风景，真的是成熟了。我们的航空探索，如今发射一次太空火箭，就像燃放了一个爆竹，但我们也有过火箭爆炸的例子，这些失败，对于在太空搁浅，那些参与研究和发射的人，他们是纪念日并非成功的某次，而是失败的那次。成功，往往让我们停止思考，搁浅，让我们找寻原因。
　　 太多的人有着自己青春搁浅的故事。没有像布鲁威斯号这样摆成供人们观赏的风景，而都是默默地放在心底。谁还承认青春的搁浅是失败？所有的搁浅，都有着原因，都被自我理解了消化了。年轻嘛，走过的青春，在爱情上搁浅几次，我们都自救过，然后找到了彼此的对岸，不管多少次，脚步插在泥淖，一转头，都看成了曾经的风景，有谁还会对那个让自己爱情搁浅的人痛恨一辈子？他，或她，何尝不是一只搁浅的船？
　　
　　 五
　　 我很佩服那些外地游客对风景的态度，他们选择一处那香海海边茅屋住下来。
　　 晨雾弥漫着，他们要沿着沙滩，寻找搁浅的风景影子；第一缕阳光就是从二十里外的天尽头升起，播撒，弥漫，他们频繁地给海上的太阳和自己的家人游伴摄影，留住太阳慰问搁浅风景的镜头。一抹阳光的价值，在搁浅的船只上，更具有浴火重生的意义。没有布鲁威斯号的时候，这里的浅海海面一片安静，静谧得就像从未被开发过，人迹罕至。而有了搁浅的风景，唤来了海鸥，也唤来了游客，每个游客似乎都要仰天寻找自己是哪一只海鸥。
　　 大海，孕育出太阳，又在海上将太阳放进夜的怀抱，在太阳沉于海底的前一刻，布鲁威斯被涂上了彩金，金碧辉煌，海鸥被涂鸦，有些惊惶，呀呀地对着海上那轮夕阳叫嚷，这是海鸥挽留的方式。游客中，有人在海边点起篝火，我想，不仅仅是为在海边点起篝火留下海与火的记忆，还有着给搁浅的夜船照亮行程的含义吧。篝火不仅是有趣的活动，更是热情的表达。
　　 搁浅，会成为风景，不应该归于人们的猎奇，还应该是人们对风景概念的一次深刻认识。
　　 我也佩服我，应该有过五六次专程看搁浅风景的经历了。
　　 每一次看，心绪不同。最让我感到温馨的是，搁浅的风景，告诉我生命的意义。我在三年前做了几次肿瘤手术，那时布鲁威斯号还在途中，康复的过程中，它来了，来我的家乡搁浅。我算不算是生命的搁浅？相比健康的人，的确搁浅了；但我还在文学的浅海里游泳，写几篇小文为搁浅的时光添上动感的时光。是狗刨式的挣扎，是想游出这片搁浅的海滩，即使游不出，我起码激起了几朵浪花，我想让自己成为自己的风景。
　　 我们无法控制生命之舟的搁浅，但搁浅了也要成为一道风景，不是需要人们来观瞻，而是让自己懂得搁浅的深层含义。也许潮涨会带来继续航行的机遇，也许就站在那里，只是存在一段时间，但都不会因搁浅而放弃。
　　 海面涂抹一片层次分明的金黄，一道残阳铺水中，我又仿佛看到那位斜背着行囊，赤着脚，弯着腰，在那香海的纹石滩捡拾着那些碎若星辰的纹石的苏东坡。了解中国文化的历史越多，对风景的理解就会丰富一些，总会有一股力量激励着我们。
　　 如果他不在仕途中搁浅，我怎么能从那香海看到他“袖石”的风景呢。搁浅了，才把这段海边旅途踏成了闲适从容的风景。有的人生，搁浅了，也还和最美的风景相遇。我相信这样的人生观和风景观。
　　 在他搁浅的人生里，始终都是风景。
　　 驻足看看搁浅的风景，反而给我们的人生打开了更为可观的风景。有的风景应该悦目，有的风景应该走心，搁浅的风景最有内涵。
　　
　　 2024年7月29日原创首发江山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