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邱正君着急了，必须立马向郝春梅表明，越快越好，并且越坚决越好。
　　 眼看着这段时间解志彪与她走得越来越近，一有空他俩就黏糊在一起。昨天下午他们俩居然钻进深山老林里说是捡松树莪子去。你想想在密不透风的丛林，在深一脚浅一脚的钻山过程中，你能保证他们不会拉拉手，推推腰？你敢保证他们不会有意无意地搂一搂、抱一抱？邱正君太清楚他解志彪的为人了，这人，外表一付人样子内里一副狗肠子。这期间他们要是整出点花花事来，那她春梅肯定吃不消，到时候后悔都就来不及了。
　　 不能等了，邱正君想，他必须扎牢攥紧春梅犯傻的口袋，一上火车就把春梅撵到车厢的角落里，严肃认真、直来直去地把事由和利害与她说清说透。
　　 老君山火车站，借一座山取的名字，是新开通的豫阳线上自豫州出发后的第一个车站，离豫州城有60里地。车站建在一个三面环山的山坳里，这里远离城镇、工厂、集市，除了在这里上班跑通勤的铁路职工，几乎没有外人从这里上下火车。
　　 16：00时，太阳还挂在半空中，跑通勤的铁路职工，就三三两两地聚到站台上，然后就看见哧、哧、哧喷着白雾的火车头朝这里开来。大红轮子的蒸汽机车，身后挂着5个绿皮车厢，铁路人习惯地叫这种挂着少于6个车厢的火车叫小票。小票贴着站台停下来，随着咣当、咣当的开门声，给水、电力、电务、工务、通信、公安所、卫生所、桥梁，各单位的伙计们，鱼贯而入。不多的几个女职工跟在后面，高个、烫发、白衬衣胸前背后各印着一枝红梅花儿、看越来有些瘦弱、脸面白净，样子像个洋娃娃的这女子，就是郝春梅，每次上车她总是跟在人群的最后头。
　　 待她上车后，我就直接把春梅逼到旮旯里，面对面跟她说，解志彪就是个流氓，你和他搅和在一起，你现在正面临着多大的危险，你知道吗？就是跟她说你正面临着性命攸关的大事情也不过分。这些话在邱正君嗓子眼、胸腔里上上下下地窜动了无数遍，说话的时候，我也可能会挥起拳头，以示事情的严重性，邱正君想，也许应该尽量平静地说事，有句话说，有理不在声高。
　　 可没曾想，一上火车，郝春梅就被解志彪拉了打牌去，根本就没有给邱正君堵住春梅面谈的机会，郝春梅和解志彪的情绪还胶着在一起，身体的靠近也是必然，看来他们真是要不弄出点事情来不算完？郝春梅一点也没有顾忌到他邱正君的存在，更不知道邱正君此时的想法。难道她和邱正君一年的恋爱不是真的？还是你春梅在短短的几天内就移情别恋了？你恋上的人不是别人，是一个没爹没房耍流氓的彪子？这解志彪你也是想好了要趁热打铁,一鼓作气把郝春梅拿下？那样的话我也真是太小看你解志彪了！
　　 哼，你做你的大头梦吧。
　　 你不得不承认解志彪这人小嘴巴很甜，让一对青年男女和一个老头心甘情愿地挪了位子，让给他们这一伙凑在一起打牌。
　　 这一批跑通勤的职工，清一色的铁路子弟，早晨他们自豫州坐上火车来老君山站，下午自老君山站再返回豫州，他们是铁二代铁三代抑或铁四代也不保准，都是1983年铁路内部招工上来的铁路子弟。跑老君山站的这三四十人中，你如果没有很硬的关系，基本就是一辈子跑通勤，在这老君山山沟里，天明熬到天黑，小青年熬到小老头。这群人里面，唯独他邱正君例外，他是个能人，他不光是1983年太原铁路运输学校毕业的中专生，这哥还会写文章，新闻报道、散文、诗歌，《铁道报》隔三差五就能看到他写的文章，他算是羊群里的骆驼，待他实习结束后很快就会定职为铁路干部，甚至不待实习结束他就会顺理成章地回豫州城里，工务段机关楼上有他一把椅子在等他。
　　 新线，几乎所有的单位都没有什么工作量，跑通勤时间一长，大家都熟了，谁的爹偷过货场的钢筋、煤炭，谁的娘是个破鞋，谁进去过，谁的姐夫在公安局，大家都摸得一清二楚。到班上后，闲得难受，臭味相投的哥们用带摇把的黑电话摇了，聚在一起打牌、喝酒、上山套兔子下河钓王八都是常有的事。解志彪竟然瞄上郝春梅，约了钻野山去。他邱正君在豫州工务段下设的老君山线路工区，是个挂职副工长，上班照样没事干，但他大小带个长，关键是他几乎天天趴在材料库边上那间小黑屋子里编造他的酸文章。
　　 郝春梅在通讯工区上班，管信号机、管机车三大件的维修，至少是铁三代。解放前他爷爷就是豫州火车站站长，与日本人打过交道、与国民党打过交道，她爹是在红旗下成长的新新一代，现在是豫州电务段的副段长。解志彪在电力工区是个爬电杆的，三年前他爹从电杆上掉下来摔死后，一家人从乡下搬到豫州电力工区的单身楼上，去年才算是办妥了解志彪顶替他爹上班的手续，继续他爹的事业，还是干电力工。解志彪家里有他娘，还有一个外号叫三坏的小混混兄弟，一家三口住在水电段单身宿舍的三楼、最东头。
　　 看着郝春梅与解志彪打对头的这兴奋劲儿，她还真是要跟着解志彪去水电段的单身楼的顶层去吃、去住？邱正君咬着牙，蹙着眉，满腔翻江倒海的醋意，但还是保持着着最大克制，他这时却在想，郝春梅怎么会这样蠢呢？难道看不出他解志彪的企图吗？她没听说过分局开运动会的那会儿，这个乡下兔子，没三天工夫就把许州物资公司一个扔铅球的胖娘们给办了？
　　 邱正君生气、恼火，郁闷，给她郝春梅使眼色，她装作看不见，她这是让解志彪给吃下迷魂药了？甚至是真给……
　　 他们这伙打牌的目无旁人，一开始就争吵，喧哗，一会按住牌吵吵嚷嚷不让换牌，一会脚踩在座位上尖叫着，拿出打虎的架势猛力甩牌，还有一帮围着指点江山的高参，这帮高参时不时地也会打闹起来，整个车厢让他们闹得乌烟瘴气。春梅的声音又高又尖，在喧嚣的车厢里依然射钉枪一样钻脑子，似乎她是在故意刺激邱正君。邱正君心中的醋意正一点点堆积，从内腔到喉头，直往头顶上蹿：你和一个乡巴佬、初中没上完的烂货搅在一起，你郝春梅这是憨还是混账吗？
　　 邱正君坐去到车厢的最后一排，与他们隔了十来排的座位，故意不听他们争吵，但醋意难平。郝春梅偏偏又是坐在座位的外侧，斜对着邱正君，她和解志彪打对家。邱正君偶尔从书本上抬起头时，不管啥时间总能看见郝春梅那双半痴半憨、招蜂引蝶的杏仁眼，一直往他解志彪这脸上瞅。你看看这个解志彪，他手捂在春梅的脸上，往春梅腮上贴纸条，春梅竟然一点也不回避，伸着个熊憨脸让他往上贴。看到这里，他邱正君调腚了，转过身来，不看他们，但书是无法看下去了，随着声音越来越刺耳，邱正君实在受不了，干脆捉着书本提着书包转到下4号车厢去了。即使到了另一个车厢，别人的声音可以听不见了，她郝春梅的声音依然既尖又大，那不连贯、一顿一顿的笑声，穿过两个车厢仍然电锯般往他耳朵眼里钻，这声音让邱正君感到从来都没有过的如此恶心。
　　 妒火中烧的邱正君，脑子里有了想法，拐弯了，从现在开始与春梅保持距离，把她妈从机务段图书馆给他借来的书，统统归拢了，全部归还，把她郝春梅送给他的那个大盖帽、一本诗词日历、一把内三角开车门钥匙、三十个冰棒票、一个铝饭盒、一个保温杯……统统收拾了全部还了她，从此不再与这个轻浮没有心眼的女人交往。
　　 火车晃了起来，火车通过道岔要进站。邱正君把书塞进包里，返回5号车厢，准备从前面车厢下车，5号车车门停车时对着平交道口。
　　 这时让本来就醋意大发的邱正君，在返回5号车厢时看到了让他心理几近崩溃的情景：春梅本来是把脚垫在解志彪的座位上，解志彪竟然扳着她的双腿，在座位上把她推着转了半个圈，然后再把她的双脚扔回春梅这边的座位上。春梅个子高，双腿跷着快要高过座椅的靠背了，这个动作几乎要了他邱正君的命。春梅在大家的起哄声中，还傻笑呢，当然她的笑依然是尖而磕巴的。
　　 初恋的甜蜜酸楚敏感易变，让他邱正君情绪变得支离破碎，甚至感觉自己的小脑袋瓜难以承重，不堪一击。
　　
　　 二
　　
　　 就在邱正君往外甩玻璃杯子里的茶根时，杯子没握住，顺出去了，咣当一声，摔在茶炉边上在铁板上，顿时一地的烂玻璃渣子。还好，邱正君还算是冷静，脚没动，然后缓缓抬起脚，退出来。邱正君所作所为，让坐在后面的列车员看了个一清二楚，他一准认为这小个子是故意的，操着一口京腔：你丫的，你想干啥？
　　 哥们对不起，杯子不小心掉地上了。
　　 傻逼，你这是掉地上吗？嘴上骂着，列车员还恶狠狠地拿眼睛瞪了邱正君。邱正君说，哥们，真不是故意的，您怎么骂人啦？邱正君气愤的手指快戳到他额头上了。
　　 你他妈皮痒了是吧？看来北京局这货也不是个吃窝囊气的，或许不认为眼前这小个子与打牌的那帮是一伙的，只见他一转身训练有素地抄起拖把，顺手就往邱正君头上拍，说时迟那时快，邱正君一扭头躲开拖把，一把抓住拖把杆，反手用力一推，把这哥搡倒在车厢地地板上，但正君的裤子鞋子也全给弄脏了，这边一闹，跑通勤的伙计们立即明白怎么回事，瞬间围了过来，揍他，揍这逼养的，一伙人把列车员围住，推过来搡过去，上边晃他的香油，下边连脚踢带膝顶，根本不给这小子动弹的机会。这是规矩，不管是通勤的伙计与谁打了，大家都得一拥而上，必须一齐下手，下次他们才不敢逞能。眼前这个青瓜蛋子估计是头一次跑这个路线，好像是个没吃过亏的愣头青。得让他记着豫州跑通勤的这群哥们。车门开下，下车后那小子还在找邱正君，解志彪个子高，站在他前面，挡住他的视线，邱正君从他身后偷袭，把装着五本书的书包抡起来，狠狠地甩到他脑袋上，沉甸甸的书包其战斗力比砖头差不了多少，起码不会比他的拖把差。只见那小子身子一弹，重重地摔到车门踏板上，要不是反应快，双手撑住，两颗门牙估计得交出来。这小子也算有种，反身扑过来追邱正君，春梅和解志彪他们又很巧妙地一左一右挡住了他的去路，再看邱正君早已兔子一般窜出十丈远了，已到了工务段的便门处。
　　 铁东区跑通勤的这伙人，进出站都是从站台东北角这个便门进出。伙计们越过三股平交道口，在出便门时，小票也刚好从后面开了过来，挨了揍的那家伙站在门口，还在一边捂着脑袋还一边用京腔问候大家的亲人。
　　 风很大，吹得人走不动。春梅在邱正君身后用头顶着他的后背，用手推着他的肩膀，春梅明显在讨好邱正君，但邱正君并没有理她。前面是一段平路，没有车，郝春梅突然跑到邱正君前面，拉起上衣后领子，倒退着走，与邱正君面对面，两人的脸几乎贴在一起，春梅还不时做个鬼脸，一副讨好巴结人的小模样。这时邱正君心还是有些软了，气也消了大半，瘦削单薄的春梅，你可别摔到了，为了逗我也不必要。
　　 铁东区有不少人知道郝春梅在和邱正君谈恋爱，春梅的妈应该早就有所察觉。春梅的妈从机务段工会图书室里帮着邱正君借了不少的图书，每次春梅都很耐心地写了书目。前几年前就知道住在三栋楼后面的老街上，一个段上的老邱家出了一个中专生，当时在铁东区也是个大新闻。春梅妈见过小邱这孩，就是个头长得矮了些，人胖墩墩的，眉目上还算看得过去。通过借的这些书目来看，这小伙子还是有志向的，还有一些书机务段图书室里没有，她会从别的地方想法找来，给这个爱读书的孩子提供个方便。这孩子要是搁在哪个当官的家庭里，以后或许能混出个一官半职来。在救援列车上的他那个窝囊爹老邱，干了一辈子了还是个司炉，见了酒就挪不动步，外号酒坛子，一家四口人挤在后街磨盘大的小院子里。
　　 春天的时候，在豫州火车站进站口，邱正君遇到了郝春梅的大哥郝老大，大哥个头高挑，脸庞白净。那天穿一件乳白色风衣，在邱正君面前一站，高出邱正君一头来。郝家老大笑容含蓄，亲切，娴熟地从怀里掏了烟来，一支先递给邱正君，并给邱正君点上，然后自己再点。虽然话不多，给邱正君点烟时身子稍稍前倾的姿势，让邱正君感到亲切而温暖，这老大稳重、体面，身上弥漫着一种亲情。邱正君腼腆地喊一声大哥，喊大哥的瞬间，有一种一家人的亲近感。邱正君平时吸的是二毛一包的普藤牌，郝老大吸的是五毛九的大前门。正君自己兜里也有烟，自觉拿不出手来，在郝家人面前有一种有生俱来的自卑感。
　　 那次郝老大是坐火车去省城，去省城分局电务处助勤。要说老郝家最厉害的还是老二，铁道大学毕业后，直接留在了铁道部。这别说在铁东街，就是整个豫州乃至整个省城的铁路分局内，能考到北京铁道学院的铁路子弟，那都是凤毛麟角。
　　 走到铁东区救援列车工区这里，见他邱正君仍然不理人，春梅转过身去不再讨好他，她知道邱正君这回是真生气了。
　　
　　 三
　　 邱正君家住铁东区后街第三排小平房的西头。隔着一条便道，西墙上边就是火车道，火车道上停着救援列车，车上有捆好的枕木，盘着的大吊，茶杯粗的钢丝绳。邱正君的爹平时就在救援列车上值班，可在一次执行任务时，司机把救援车开到土挡上去了，所谓的土挡也就是火车应急避险处所，这次撞土挡的火车头掉道，侧翻，司机倒没事，跳了，却把邱老爹腿脚给烫伤了。邱老爹从住院治伤开始就没有再上班去，出院后一直在家闲着，基本工资还是照发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