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赵老五兄弟五个，在赵家庄被人称之为“五牛大将”。
　　 赵家庄人以为只有关公、赵云他们才配称之为五虎大将，赵老五他们只配称之为“五牛大将”。五牛大将，那也是大将，壮实如牛啊。在乡村拳头的力量也是无形的立足之本。你田里放田水，兄弟多，别人不敢欺。你去找别人的茬，别人有三分怯。这也是乡里人喜欢生男孩其中之一原由，并非完全出于传宗接代。
　　 而这赵家五牛大将，娶了妻，开始生育时，下来的全是女娃。赵老五排行最小，娶了个屁股非一般结实的大屁股女子，他就是冲着人家百分之百生男娃的屁股而娶了人家的。可娶回来第二年下来的一个娃，就是一个女娃。第四年又下了一个，又是女娃。那年月女娃也只能生二胎，三胎就违犯计划生育了。不仅要罚款，还要搬你家的东西。可赵老五不管罚款不罚款，不管“去往西天的路有八十一难”，也要生个男娃出来。如果他生不出一个男娃，他五牛大将后代中就没了男丁了，万一遇上个什么事儿，拳头就要让人给压下去了，威武也要让人给压下去了，气势也要让人给压下去了。他五牛大将在赵家庄是从来没有受过这般憋屈的，居然五条牛生不出一只公的小牛犊。这事也太让赵家庄的人找到取乐的话茬儿了。所以，赵老五让老婆东躲西躲，与村、乡两级干部打游击，才让老婆生下五牛大将后代中唯一的一条“公牛”。可这条“公牛”，自出生就瘦小得让人怀疑不是“牛”生的，而是蚊子生的。那个瘦啊，那个没有份量啊，抱在手上真像抱着一只小蚊子。所以五牛大将中不知道是那条牛，无意中流露了一句，“这孩子轻得像只蚊子，就叫他文子吧！”
　　 其实，先前是真的叫“蚊子”还是“文子”是无法加以考究的，只是最终村会计那边登记在户口册上的是“赵文子”。
　　
　　 二
　　 赵文子因为体弱，瘦小，老是被同龄欺侮。被别人家孩子欺侮，他爹娘、伯父伯母肯定不答应了。可是他有两个叔伯姐姐就嫁在赵家庄，一个是他二伯的女儿，嫁在庄上，生了个男孩，取名为赵如鹏，一个是他四伯的女儿，嫁在本庄上，生了个儿子取名为赵如龙。如鹏、如龙两个孩子还比赵文子年长，虽然他们辈份上该叫赵文子舅舅，可如鹏、如龙就乐意唤文子的外号“蚊子”。不仅仅嘴上没有将文子当舅舅，拳脚上也从不拿文子当舅舅，动辄就欺侮赵文子。赵文子的亲姐姐拉着赵文子，上门问叔伯姐姐，叔伯姐姐嘻嘻哈哈地将儿子训几句，最后笑着对赵文子说道：“你当舅舅的怎么不回手呢？”赵文子脑壳儿就像熟透的禾穗蔫蔫地挂在脖子上，两行泪水像溪儿一样在脸上淌着。赵文子的亲姐姐推搡着弟弟，恨气地骂道：“你这么笨，怎么要出世呢？”
　　 “可我自己也不想出世啊，出世了，尽让人欺侮！”赵文子委屈地说道。姐姐将他一把拽了，骂道：“回家。长大了，你这种人母狗也不会嫁给你，打光棍吧，照样让爹妈断了香火。哼！”
　　 赵文子的姐姐长得粗，又是整天在田地里爬着的料，黑黑的，要不是背上两根长辫子，倒像个男人，而赵文子瘦瘦的，弱弱的，倒像个女娃子。
　　 赵文子的爹娘也失望了，这样一只小蚊子，不知长大了能干什么。挑灯草蕊，现在已经不用点灯盏了，没人挑灯草蕊了。要是在农村干农活，恐怕连半箩筐担的稻谷也挑不动。不过，还早，要是上了学，会念书，倒也可以谋个出路。
　　
　　 三
　　 赵文子那一代人开始上学时，赵家庄村还有小学。没有出了庄，赵文子依然被庄上的孩子欺凌。他那两个外甥还比他高了一个年级，他们想尽办法从赵文子手上骗些零食。庄上人过年打的米糖，赵文子家到端午边还有，赵如鹏、赵如龙就想办法从赵文子手上弄些米糖吃。甚至向赵文子敲诈。赵文子没辙，拳头敌不过人家啊。而那赵如龙伯父是村支部书记，赵如龙由于伯父名头在同学间总是让人捧着，自个儿又长得结实，又是摔跤高手，小小年纪就很懂得权力的好处了。别的孩子不敢公开欺凌赵文子，赵如龙也敢敲着赵文子的脑壳说：“你不拿东西我吃，我就不要你当我的跟班，你不跟着我，全校的同学都要欺侮你！”赵文子也只能唯唯诺诺地看着赵如龙，不敢吭声。而赵文子的二伯、四伯听说自己的亲外甥欺凌着侄子只是嘿嘿一乐，毕竟外甥是他们直系血肉至亲，侄子再亲也亲不过亲外甥啊。
　　 赵老五为这事也没少与两个兄长吵架，可吵后自己的儿子照样被人欺。赵老五就想儿子读书上占个上风，好为将来谋个出息，不必要凭苦力谋生，更不能活得窝窝囊囊。可赵文子又不是读书的料。语文还过得去，数学到了三年级还常考个十几分，甚至大鸭蛋。赵文子上了初一，成绩一般般不说，双眼居然患上了病毒性角膜炎，治愈了，第二年秋季又复发。这样成绩就落到了倒数第一。不过，赵文子语文依然过得去，文言文的“之乎者多也”学得很精。语文老师说，赵文子什么都不行，就文言文像是有神助一般，一点就通。而考高中不会只考语文一门功课，是要论总分的。赵文子最终连高中也没有考上，就准备学门手艺。赵老五要儿子跟着一位堂姐夫学木匠。赵文子担心自己力气小，学木匠太累，吃不消，他就想学裁缝。而赵家庄是有很深的传统老思想的，男人没有残疾不会学裁缝。学了裁缝，人家就说你身带残疾。一时半会也找不到肯带赵文子的师傅。赵家庄与周围的裁缝都是女子，人家年轻女子不肯带赵文子。赵文子瘦，可个子长，长得像草丛中一株长长的狗尾巴草，显眼又垂头丧气。有个女裁缝见了赵文子，大笑着说：“你这样一个男孩跟着我，别人见了，还说是我相好呢！”说得赵文子脸红到了耳根，垂下脑壳，双眼盯着地上，没话了。
　　
　　 四
　　 赵文子还没有找到拜师学艺的门路，双眼又红肿得流眼水。赵家庄人见了，大多发阵乐。而赵老五破口骂：“俺说弄条和牛一样壮实的男孩来传承家业，却弄了一只这么破烂的东西！”赵文子让爹开口一骂，全身吓得发抖，他要真是一只蚊子就好了，朝地缝里一钻，就进入了极乐世界，与世隔绝了。可偏偏他是个人，地缝里钻不进，还要和这世界打着交道。赵文子娘卖了一些粮食，凑了一点钱，让赵文子到市人民医院去医治。赵文子眼睛病起来，就去市人民医院。以前娘陪着，现在独自前行。病毒稳解下来，又过去三个月了。爹瞧他脸上没个血色，也懒得催他出门学木匠了，也很少催他下田地干活。可赵文子自己安不住这样颓下去，就跟着做泥水匠的姐夫外出做小工。因为有自己姐夫照应着，可干些轻便活。可是一到秋季，赵文子的双眼就发病。赵文子二十岁那年秋季，双眼又发病了，便揣上几块钱，来到了市城的大街上，市人民医院离汽车站有三里地，赵文子都是走着过去的。这一天赵文子走着走着，偏头见街边有一家工人医院。这工人医院并不起眼，临着街面，门口挂着一块竖写着医院名字的牌。赵文子突然想，年年都去人民医院，今年就换一家医院试试。赵文子转身拾级而上，过门就是挂号处。赵文子挂了眼科，眼科门诊在三楼。
　　 这家医院也没有电梯，赵文子从楼道上走到三楼，眼科门诊室在过道的尽头。赵文子出现在门诊室门口，抬起眼皮，见里面坐着一位三十岁出头的女医师，正在看报。赵文子礼貌地在门板上敲了一下，医师从报纸上抬起头，微笑着，点了点头。赵文子将病历卡搁在医师手边，简要地与医师说了说，他被这眼病折腾得身心俱惫。
　　 医师检查后，温和地说道：“你这是病毒性角膜炎，目前国内医学还无法根治。不过，有两种办法可以起到比较好的效果。其一是将你自己身上的血，从屁股上抽出来，再注射进你眼睛内，以毒攻毒。另一种是你自己加强体育锻炼，加强体质，也能有效地控制病毒的复发！”
　　 “体育锻炼也有用？”赵文子睁开红肿的眼皮问道。
　　 医师肯定地回应了他。
　　 然后医师开着处方，又一边说道：“我给你开了一部分西药眼药水，这是治表的，不能治本。另外我给你开一些中成药。中药对你的病情有较好的效果。”
　　 赵文子微笑着谢了医师，他感到眼前的医师，比往日的医师温柔、体贴，很乐意接受她的治疗方案。赵文子回到一楼付了费，到药房取了药，来到大街上，就朝新华书店走去。他要上书店里买一册武术书籍，照书上的套路，练习拳脚。赵文子边走边幻想着，自已成为一代武术大师了，首先就是去找如鹏、如龙比划比划，从小憋了他俩的气，自己外甥，居然欺侮到他娘舅头上。
　　 赵文子来到新华书店，找到武术类书柜，寻找了半天，他很想将书柜上的武术类书全买下来，将天下武功尽数练习成精，他可就成了与杨过相匹敌的大师了。将来也娶一个“小龙女”做老婆，让赵家庄的人对他刮目相看。
　　 可赵文子口袋中的钱是很有限的，他只能挑一本书。赵文子的目光突然被一本隶书书写书名的书吸引了，那书古朴古香，很有一股大侠的气息。那四个字就是《武当秘籍》。
　　
　　 五
　　 赵文子买下《武当秘籍》，搁进手上一只帆布包里，背上背包，朝汽车站走去，包中的书帖着他的腰，他就好像自己已经有了与郭靖相匹敌的“降龙十八掌了”，他真想站下来，挥起双掌，朝着大街上的行人叫一声“降龙十八掌”，就打倒一片。可他没有站下来，他要是站下来，挥起掌，肯定会让人当成疯子“欧阳峰”。赵文子真想大笑三声，疾病居然可以通过练武治愈，这个理他还真的第一回领略到，还真的信了这个理。
　　 赵文子回到家，悄悄地将书搁进自己房间里的办公桌抽屉里，此刻正是响午，父亲很快就要从田地里回家吃午餐，要等父亲午餐后去了田地里，他才能取出书，先阅读一下，寻找出一套自己最喜欢，最有可能学成的拳术，潜心修炼。先不要说治好自己病，至少也练个胆气。其实胆子小，从小受人欺凌，有理没理也不敢反抗，纵容了那些欺软怕硬人的淫威。不说眼病，这就是个性上一大病症，他要彻底地改变自己，让自己成为一个真正的男子汉。现在两个姐姐已经出嫁到外村了，往后爹年岁高了，生活的担子还得他自己扛，况且他还想娶个“黄蓉”或“小龙女”呢。
　　 赵文子家早几年盖了一座五开间泥墙瓦房，所以赵文子拥有自己独立一间房，房间里虽然还是泥地面，但对练武是没有什么妨碍的。赵文子一心幻想着如何练武时，娘在堂屋中唤道：“吃饭了！”
　　 “爸还没回来！”
　　 “你爸今天帮三伯家盖房，你先吃着。我去看看你三大妈忙得过来吗！”
　　 赵文子听说娘要去三伯家，兴奋地一拍大腿，到堂屋中匆匆吃了饭，又将菜、碗收拾了，就到房间里取出《武当秘籍》看了起来。赵文子没有想到此书是半白话式的文言体语言，这倒一下子让他亢奋了起来，他就喜欢古老的那种语言体系。赵文子看了几页就发现武当的精要居然是“想象敌之将至而敌之”，这就是武当的最高境界，而不是从书上学习一招一式的套路。赵文子这才明白电视上的霍元甲可以创立迷踪拳，原来武术是可以凭想象而至极高的境界。他还没有练习，就领会到了第一层意境，这更激发了赵文子的兴趣，他忘了自己眼病，忘了时间，一个劲地寻找自已合适的套路。不过他没有急于下结论，书上还有许多小故事。他看得津津有味。有一个小故事是讲贺老总到了武当山，与一位道长砌磋武术。赵文子突然觉得贺老总似乎就在自己房间里，教导他少年要立志，并且要立衡志。
　　
　　 六
　　 赵文子看着书，眼前浮现出一代代武术宗师，以他们宽厚的声音，穿越时空，对他谆谆教导。他感到周身血液涌动了起来，这是他自记事起，最感兴趣的一件事。
　　 这一天赵文子的内心异常激动，一直处于激情流动的状态。甚至他忘记了每隔一段时间给自己滴眼药水。他娘回来时，催促他眼睛痛，不能一直看着书，他才搁下书，滴了眼药水。而他仰躺在床上，闭上眼，眼前就浮现出两个男人在推手，演绎着太极拳。赵文子决意练习太极武功。他本来想选择形意拳，因为他记不清从哪里获悉周总理也是形意拳高手，他想紧随周总理的步伐，迈向人生的新路程。而他发现形意拳与太极拳有某些相吻合之处，所以决意研习杨式太极八十一式。这个八十一式与孙悟空西天取经八十一难相吻合，自己研习武功，就要有唐玄奘西天取经之精神，来勉励自己。
　　 赵文子领会了武当太极功的要领，便开始习套路。他先是独自躲在家中练习，以免让赵家庄人发现，取笑他。他从小只配让人取笑，居然要练习武功，这是赵家庄人往往不敢相信的。赵家庄人不敢相信的事，就要拿来取乐，当作闲谈的佐料。赵文子练了两天，舌尖自然地顶向上腭，意念自然地引领着气，沉入丹田。只不过他每天晚上蹲马步时，要骈取杂念，那杂念倒是死缠在头脑里。尤其性幻想，这性幻想究竟从他几岁起冒上头的，他自己也不太清楚，总之很小的时候就开始性幻想了，就会对漂亮的女性想入非非，编织着丰富多彩的美梦，所以他上学时，坐在黑板下，老师骂他，身在教室里，魂不知上哪里去了，其实男老师应当很清楚，魂上“女儿国去了”，只是所有的人顾忌谈及。而现在赵文子要自己静下心来，就更清晰地认识到，男人天生就有性幻想。他得出一个结论，在很大程度上，皇帝之所以要纳三千嫔妃，就因为男人的欲望之火是永远得不到满足的。由此他又得出了另一个结论，即然欲望之火无法得到满足，不如让欲火平静下来。欲火平静下来，就是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