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江山·根与魂】【云水】夏氏篾刀(小说)
引子
一望无垠的竹林,青烟缭绕。我脚下生风,在竹林里游荡。忽地,前面出现一个人影,手提灯笼,腰间系着红布腰带,上面别着一把锃亮的篾刀,稀疏的白发在风中摇曳。
“爷爷——”我惊呼着,紧追不舍。
“别过来,我不是你爷爷!”他转身愠色道,嗖地一声,与灯笼一起飘上了竹梢。只见空中的灯笼晶莹剔透,犹如一轮满月。
“啊!爷爷,等等我!”我心里一急,慌忙去追,可是双脚像被什么绊住,怎么也抬不起来。
灯笼突然熄灭,爷爷瞬间不间踪影。
我扯开嗓子不停地呼唤着,眼角渗出泪水。
“小新,你这个不孝子孙……”爷爷的声音在竹林上空回荡……
一
“喂,小新你做啥子哩?又是喊又是跳的,差点把我踹到床下去喽!”女友林波香推搡着我,操着四川口音嗔怪道。
我连忙从床上坐起来,尴尬地说:“我梦见爷爷了,就跟真的一样。”
“你爷爷早就不在了,梦见他做啥子哩?”林波香凝视着我。
一轮弯月,静静地向大地抛洒着淡淡的清辉。我睡意全无,披衣斜靠在床头,望着窗外的月色出神。
“香儿,咱俩相识三年多,你了解我的家庭情况吗?”我轻抚她的秀发。
“了解呀,你不就是个江西老表吗?家里啥子人没有,一个人吃饱了全家不饿,厂子里好多人都晓得哩。”林波香嘻嘻笑道。
“那你知道我以前是干什么的?”
她昂起头,一双大眼吃惊地盯着我,仿佛打量一个怪物。
“其实我老家是苏南地区,日本鬼子南京大屠杀过后不久,我曾祖父逃难拖家带口来到鹰潭白塔河畔,大概是同根同脉姓夏的缘故,座落在河边的村庄奇湖岭夏家接纳了我们。我家祖祖辈辈做篾为生,我身上流淌着篾匠的血液,十六岁开始摸篾刀。”我娓娓道来,真诚溢于言表。
林波香咯咯笑起来:“夏小新车间主任,吓死宝宝了,我还以为你过去是做贼打拐的地痞流氓呢。我们那边的人都说,嫁人千万别嫁给石匠和篾匠,他们手上都长着刺,到晚上摸在人身上谁受得了?嘻嘻,让我瞧瞧你的手。”她说着就拽我的手。
“不用看,我现在是正儿八经的鞋匠,虎口上的硬茧八年前就消失了。”
“反正明天厂子放假,我也被你搅得睡不着,现在很想听听你家光荣的历史。”
女友的话激起了我的倾诉欲望,欣然打开话匣子:“初中毕业没考上一中,我就辍了学,跟爷爷学起了篾匠。说心里话,我是个贪玩的人,总想到外面世界闯一闯,哪里肯老老实实学这门老掉牙的手艺?因此没少遭到爷爷的责备,说我爹剁了一只手也比我强。就拿剖篾这个基本功来说吧,我再怎么努力,也只能把一块完整的竹片剖成六层,而且厚薄不一;我爹二十刚出头的时候,就练就一身过硬的篾匠手艺,和爷爷一样厉害,可以把篾剖成八层,每一层厚薄一致。在我们那一带,一个学做篾的人,能编织出芝麻筛子,篾匠手艺才算出了师。我爹只学了一年半,就可以做出漂亮、耐用的芝麻筛子……”
“看来你爹天生就是做篾匠的料,是你家祖传篾匠手艺真正的继承人。可是他为啥那么早就去世了呢?”林波香仰起脸看着我,“如果不方便说就算了。”
我感觉自己的眼圈发热,眼角有虫子在蠕动:“唉!大概一切都是命吧……”
二
农村实行生产责任制的头一年初夏,生产队要赶制一批箩筐,派人去山里运毛竹。那时山里交通不便,把毛竹运下山,要么人力肩扛,要么把竹子扎成竹排放进芦溪河,撑着竹排顺流而下,一直到可以装车的地方。爹夏志强以前撑过竹排,加上年富力强,队长一开口就点了他的名。
“要我去可以,但我有个建议。”爹说。
“说出来听听。”队长说。
“村东水井旁边的那块空地一直荒着,不如栽几棵竹子,以后队里需要竹子,就不用跑那么远的路去弄了。”
队长满口答应。
那天凌晨,星斗密布,一看就是个好天气。爹和另两个村民起了个大早,风风火火进了山,将砍下的毛竹扛到芦溪河边,认真扎好各自的竹排,小心翼翼下了水,撑着竹排向下漂流。大约过了两个小时,竹排来到仙水崖。他们正说说笑笑观赏两岸风景的时候,从崖后上空涌起一大片乌云,不一会儿,乌云堆积成了一座山相似,直向他们头顶压来。一道耀眼的闪电划过,云山崩塌,狂风暴雨顿时笼罩了芦溪河,那仙水岩偌大的红石壁仿佛在风雨中飘摇!
爹他们不是初次撑竹排,对芦溪河的情况也基本了解,但遭遇如此恶劣的天气还是头一回。此时的竹排就像没头的蜻蜓,在风浪中无奈地扑腾着,转着圈圈。三个人像是从水里钻出来的水猴子,躬着腰身,咬着牙,拼命撑着竹排准备靠岸,暂时躲避风浪。撑在最前面的爹终于把竹排靠了岸,不想竹排触碰岸边的岩石,急剧摇晃起来,放在竹排上的几棵竹苗立刻掉入水中。眼看竹苗就要被翻滚的浪花卷走,爹从小在白塔河游泳,水性特别好,他想也没多想,把撑竿放在竹排上,扑通一声跃入芦溪河,迅速游向竹苗。当他捞起竹苗,脑袋刚刚露出水面时,无人掌控的竹排在波浪的推动下,不偏不倚撞向毫无防备的爹,一股鲜血从爹的太阳穴汩汨流淌出来。
另两位同伴竭尽全力把爹打捞上了岸,却发现爹已经停止了呼吸。让每个人感到心酸的是,在爹的手中,依然紧紧拽看那几棵小竹苗!
生产队为了完成爹的心愿,在荒地上栽下那几棵竹苗,并让爷爷管理竹园。爹“满七”不久,我出生了。两年后,经过媒人介绍,才二十几岁的娘带着大我三岁的姐姐,嫁到三十里之外的山里去了。
爷爷从此很少说话,干完活儿就去侍弄竹苗,在他精心培育下,只几年光景,那片荒地就成了一小片竹林。无数个清晨与黄昏,小小的我亲眼看见爷爷抚摸着一棵棵茁壮的竹子,老泪纵横。
十八岁那年,爷爷把我叫到竹林,从怀里取出一个用红布裹住的物件,默默交给我。
我接过来,一层层掀开红布,仔细打量。这是一把普通的篾刀,一尺多长,两头小中间大,刀口簿,刀背厚,形如弓状,在刀中间的背部,清晰地刻印着一个“夏”字。
爷爷看着发愣的我,郑重地说:“新崽仂,这把篾刀是你社公(鹰潭话,指曾祖父)在江苏老家时,花高价请有名的铁匠专门打造出来的,钢口特别好,你社公传给你大爷爷,大爷爷传给我,我传给你爹,现在该交给你了。”
我心里好笑,不就是一把篾刀吗?爷爷咋就把它当作宝贝似的。接过篾刀的那一刻,我看见爷爷脸上的沟壑更加深沉,满头的银丝犹如枯草……
“真是老天无眼,人生无常啊!”林波香一声不响听我讲述完爹的意外劫难,早已泪眼婆娑,停顿片刻,接着问:“你刚才说还有个大爷爷,他现在去了哪里?也一直在江西居住吗?”
我叹道:“说来话长……”
三
我曾祖父生了三个儿子,爷爷夏森,二爷爷夏林,大爷爷夏木。二爷爷性子刚烈,十八岁那年参加了苏南游击队,不久,在一次阻击鬼子大扫荡时壮烈牺牲。大爷爷是到目前为止老夏家篾匠手艺最棒,唯一可以把竹子剖成九层的人。他不到十岁就开始学做篾匠,到二十几岁时,剖出的篾薄如蝉翼,做出的很多竹器简直就是精美的工艺品。他制作的竹灯笼外形圆润、篾条柔滑轻薄、编织的格子花纹均匀精致,蒙上油纸,在里面点上火烛,整个灯笼通体透亮,在黑夜的衬托下,恰似一个火球!灯笼弹性非常好,一脚用力踩上去,灯笼扁了,移开脚后,灯笼马上恢复原形,完好无损。用曾祖父的话来说,大爷爷是天才篾匠!
1943年初夏,曾祖父父子仨正在地里锄草施肥,从白塔河渡口走来几个人,为首的头戴礼帽,身穿长袍马褂,手里摇着把黑色的折扇,最让人过目难忘的标志是,他的大肥脸上布满了密密麻麻的小点儿——这人就是保长胡麻子。
曾祖父看到乡公所来了人,自然不敢得罪,忙停下手中活,向他们示见面礼,大爷爷轻哼一声,仍低头干活。
“啊嗬,夏老头,你们做篾匠的种地,简直太浪费人才啦!喏,我给你们介绍一个好差事。”胡麻子亮开大嗓门说。
“保长大人,现在做篾接不到活,不种地喝西北风呀?”
“福建那边有个竹器厂,正在招工,待遇不错,包吃包住,每月能赚三块大洋。”
曾祖父眼睛一亮:“真有这事?”
胡麻子一拍胸脯,眼光在大爷爷俩兄弟身上转:“放心吧,我是专门给竹器厂招工才来找你们的,现在就跟我们走吧,厂里啥东西都准备好了。”
曾祖父心想现在正是青黄不接的季节,让兄弟俩出去做工总比呆在家里挨饿强,就催促道:“你们别干了,跟保长走吧。”
大爷爷搁下锄头,冷眼盯着胡麻子:“去也行,如果不合我们的意,我们立马就走人。”
“行行行,没说的。”胡麻子连声答应,麻脸上挤出捉摸不透的笑容。
大爷爷说做篾用自己的家什习惯了,坚持回家取来那把祖传的篾刀。
“木崽仂,出门在外要照顾好弟弟,听见没?”曾祖父千叮咛万嘱咐,望着两个儿子离去的背影,心里默默地祈求观音菩萨保佑。
四
竹器制造厂建在两座大山较平坦的地方,附近是一眼望不到边的竹林。兄弟俩随着各地招来的篾匠刚走进厂房,绕过一个木石结构的瞭望台,眼前出现一个不大的广场,中间赫然竖着一杆狗皮膏药般的旗帜。大爷爷的眼睛瞪得溜圆,才明白自己进了日本鬼子的竹器厂,他骂了句“狗娘养的汉奸胡麻子”,对自己的脑壳捶了一拳,拉着弟弟转身准备往回走,只听嘎啦啦一声刺耳的响声,进出厂房的齐腰高的铁栏栅已经关上。与此同时,从瞭望台上走下几个荷枪实弹的鬼子兵,为首的腰挎一把指挥刀,手牵一条吭哧吭哧吐着长舌的大狼狗。
篾匠们面面相觑,凝神屏气注视着逐渐走近的鬼子,能听到彼此的心跳声。
为首的鬼子干咳几声,对众人呜哩哇啦一阵鸟语,早有点头哈腰的汉人翻译官扯着破锣嗓子大声说:“各位工友们,太君说了,只要你们好好干活,皇军决不会亏待你们的,每月发三块大洋,晚上加班加点的,另外发加班费。按时按量完成了竹器制作任务,就放你们回家,皇军绝对不会伤害你们;如果有调皮捣蛋不好好干活,或者有私自逃跑的,因此耽误了工期,影响皇军修建公路、筑造碉堡,皇军决不轻饶,统统死了死了的……”
翻译官摇头晃脑,唾沫飞溅,舌头下面仿佛装了弹簧,最后说:“大家看看,这就是刁民的下场!”他的话音刚落,就见一个鬼子兵不知从哪里拎来一只可爱的小白兔。只见为首的鬼子抽出佩刀,嘿嘿狞笑几声,一刀刺向兔子咽喉,一股鲜血喷涌而出,兔子蹬了几下后腿就不再动弹了。广场顿时响起鬼子们的狂笑声。
十六岁的爷爷双腿打颤,差点尿了裤子,旁边的大爷爷紧紧拽住他的手,不停地安慰弟弟,牙齿咬得咯咯响。
在一个无人的地方,大爷爷压低声音对爷爷说:“三弟,我们绝对不给鬼子做事,趁早离开这个鬼地方。”
爷爷惊恐未定:“可是厂门口有鬼子兵把守,而且……而且被他们抓住就是死路一条!不如老老实实干活,还能挣不少现大洋……”
大爷爷睁圆了眼睛:“森崽仂,你是鬼蒙了头还是咋的?你还有没有一点做人的骨气?日本鬼子霸占咱们的土地,杀了那么多中国人,二弟也死在他们手上,还把咱家房屋烧了,逼得咱们逃到江西来。这些账没清算,又来要咱们给他们做事,简直是白日做梦!宁可去死也不能答应!”
爷爷低下了头:“大哥,别再说了,咱听你的。”
五
那天晚上,月亮躲进了云层,饿狼在山林深处哀嚎。兄弟俩在厂房加班加点,其他工友都陆续去简易宿舍睡觉去了。巡逻的鬼子看到他俩如此卖力,夸奖他俩是大大的良民。经过前几天的暗中观察,大爷爷发现守厂房大门的鬼子每天晚上十二点过后会离岗上厕所。
到了下半夜,风雨交加,电闪雷鸣。兄弟俩瞅准鬼子离开,将马灯上的煤油泼到成捆成堆的箩筐、担箕上,点燃后迅速离开厂房,冒着大雨冲向大门。就在他们爬上铁栏栅,准备往外跳的时候,斜刺里窜出一条大狼狗,狂吠着扑了过来,紧紧咬住了爷爷的鞋子,锋利的狗牙透过千层底布鞋,让爷爷感到钻心的疼痛。大爷爷见状,从铁栏栅上跳下来,取下别在腰间锋利的篾刀,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砍向狗头。一股鲜血溅在大爷爷手上,狼狗哀嚎一声,倒在地上不再动弹。兄弟俩趁此机会,敏捷地翻过铁栏栅,向黑暗的山野狂奔。此时,身后的厂房燃起熊熊大火,照亮了半边天,整个竹器厂像被捅破了的马蜂窝,乱成一片。“八格亚路!”惊觉后的鬼子哇哇怪叫着朝兄弟俩持枪追来。
兄弟俩对山路并不熟悉,连滚带爬跑出大约两里地,来到一条河岸边,此时的追兵越来越近,手电筒的光柱在他们头顶上空如一柄柄利剑不停地晃动。
大爷爷停下脚步,将篾刀塞给爷爷,用不容抗拒的声音命令道:“森仔仂,保管好这把篾刀,我把鬼子引开,你躲到河边的草丛里别动,等鬼子走过去了再游到河对岸,顺着这条河往北走就可以回家。快走!”大爷爷说完把弟弟往河里推,自己故意弄出响声向前奔跑。十几秒钟过后,几个鬼子兵追了过来,吆喝着向大爷爷奔逃的方向追去,没过多久,游到河对岸的爷爷听到一阵刺耳、密集的枪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