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雪后初霁，天地间宛如一幅素净的水墨画卷。林春晓的心情也似这澄澈的天空一般大好，他小心翼翼地把仅有的五千块钱揣进兜里，而后踏着那发出咯吱咯吱声响的积雪，步伐坚定地朝着庆海药店走去。
　　 半路上，林春晓路过一个健身广场，看见一位老人拄着拐杖，步履蹒跚，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当经过老人身旁时，林春晓下意识地放慢了脚步，不知怎的，心中莫名涌起一股担忧，生怕老人会摔倒，于是主动向老人打招呼：“大爷，您千万要小心啊！”
　　 话音未落，老人脚下忽地一滑，身子猛地一晃，险些摔倒。林春晓眼疾手快，赶忙扶住老人，执意要送他回家。老人倒也不推辞。
　　 到了家中，老人紧紧拉着林春晓的手，瞬间打开了话匣子。可林春晓心里着急，他还得去给母亲买药，十点还要赶着去上班。但他又实在不忍心打断老人，想着等老人没了话题再走。
　　 老人感慨道：“我呀，不缺吃也不缺穿，儿女们都给足了钱，可就是一个人过日子太寂寞了。吃饭不香，睡觉也不安稳，连个能说说话的人都没有。”林春晓这才恍然大悟，明白了老人为何在这种大雪初晴的天气还要出门。连续下了好几日的雪，老人大概是在家憋坏了，今天好不容易天晴，便出来溜达溜达。
　　 老人问这问那，仿佛有说不完的话。他问林春晓在哪工作，林春晓赶忙回答：“我是个装卸工，在嘉实仓储都干了十多年啦。现在身体还好着呢。等儿子研究生毕业能挣钱了，我就回老家陪母亲，母亲年纪大了，身边得有人照顾。”
　　 老人听到这儿，眼睛一亮，拉着林春晓的手走到窗前，指着不远处一座即将完工的建筑说道：“瞧见没？那是一个老年公寓，是我儿子建的，到时候你把你母亲接来，我和儿子说一下不要你的钱，我儿子听我的。”
　　 林春晓微微一笑，未作言语，起身告辞。老人恋恋不舍地将他送出门，嘴里念叨着：“好久没人陪我这般聊天了。”
　　
　　 二
　　 到了药店，刚迈进一只脚，小丽便朝着他热情地招手：“春晓哥，离过年还早，提前给大娘买好药，这是准备回家过年呀？”
　　 “是呀，是呀，一放假就得走，万一再下雪可就走不成了，俺娘的药断了可不行！”
　　 “春晓哥，你可真是个大孝子，这么多年不管风里雨里都按时给大娘买药，是你的一片赤诚孝心感动了上苍，嫂子才会醒过来，上天还保佑你儿子考上了研究生。”
　　 “我母亲患上的是极为罕见的血管炎病，只要一天不用药，浑身就绵软无力，连路都迈不开步。以前都是去医院取药，一年下来，就得花三万多元呐。多亏了你帮忙，省下一半还多呢！”
　　 “春晓哥，谁让咱们是老乡呢！你儿子还在读书，妻子前几年又昏迷不醒，整个家庭的重担如同千钧巨石，全压在了你一人的肩头，我帮你不过是举手之劳。”
　　 “多亏了你啊，要不是你，我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坚持到现在。”
　　 我听人说，你母亲不止一次，拉着你的手央求：“晓啊，咱不治了，这么多年了，把你也给累垮啦。”
　　 你一听这话，立马就急红了眼，赶忙说道：“娘，咋能不治呢？这么多年都熬过来了，您不还是好好的嘛！钱能救您的命，我就拼命多去挣呗！”
　　 林春晓笑着说，换了谁能不管亲娘啊！说着将带着体温的一沓五千块钱递到小丽面前：“妹子，数数，要是数目不对就来找我，我回家放下药还得赶着去上班。”
　　 小丽连连摆手，并没有去接那钱，说：“春晓哥，过年用钱的地方多，要不这钱你先拿着用，过了年再给我也不迟。”
　　 “这哪行！过年谁不用钱呀，妹子你别操心我。过两天我就发工资了，有钱，有钱！”说着，林春晓把钱往柜台上一放，转身就急匆匆出门去了。
　　
　　 三
　　 令林春晓没有想到的是，他再次失业了，他不知道是不是与他迟到了五分钟有关，如果是，他也不后悔，如果看见老人不管，在心里他也不会放过自己。但生活还要继续，他的心里开始乱起来。
　　 就在刚刚，他和往常一样去更衣室换好衣服就往卸货台走去。班长在半路喊住他，说，你今天不用上班了，以后也不用来了，随后就递给他一张《被迫解除劳动合同》的通知书。他惊愕，这张纸犹如一道闪电，瞬间将他击倒。他的脑海中一片空白，带着一脸的茫然和不知所措看向班长，愣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意思是询问，为什么要解雇我，我的合同还有两年到期呢？班长瞥了他一眼，似乎明白他的询问，冷冰冰地回答，你已超龄，不再胜任此项工作。
　　 昨天还干得好好的，按时完成了工作量，也没有耽误出库，更没有耽误客户装车，怎么就突然不能胜任了呢？他想不明白为什么，也就不去想了，但他不能不想母亲的医药费，也不能不想妻子大病初愈后所需的营养品。
　　 往年这个时候他就要准备回家过年了，临行前置办好大包小包的年货，买好母亲未来半年的药，一放假他就和妻子急不可待地踏入归途。
　　 可如今，一切美好都被这张纸打碎了，他有些不甘心，却又无计可施。北风呼啸着像疯狗一样扑向他，掳走了他身上仅存的一点热量。他不是没有努力，他豁出自己的老脸，赖在公司里死缠烂打求了班长一天，但班长冷冰冰的脸上始终就那一句话，你已超龄，干活效率低，已经胜任不了这份工作。他不服啊，他虽已近六十，却依然健步如飞，干起活来一点都不比那些小青年差。但班长丝毫不为心动，说这是人事部的决定，与你平时的表现无关。
　　 林春晓走出嘉实仓储的那一瞬间，落日恰好隐匿了最后一抹余晖，他内心的光芒也随之悄然消逝。忽然，一个忽明忽暗的东西在他眼前闪了几下，他心中窃喜，希望是块金子。蹲下身，发现是一块具有夜光功能的手表，一看外壳就知道这是一款名贵的手表。
　　 有那么一瞬间，他想把它据为己有，他想把它换成钱给母亲买药。但很快他就看见母亲责怨的眼神，拿别人的东西，心里是会住进一个小偷的，会偷走你的安宁，也会偷走你生活里的平静。
　　 他放弃了这个念头。起身四下张望，举着表希望失主快快前来认领。十分钟过去了，路上行人依旧匆匆，没人停下脚步，他只好返回嘉实仓储，把表放在门卫，说明一番就走了。
　　 他又重新陷入了绝望，不由重重地叹了口气，茫然地凝视着远方，双脚仿佛被牢牢地固定在地面上，身影在残阳的映照下显得无比孤独和凄凉。
　　 他瞥一眼手中那张《被迫解雇通知书》，心就难受一次，干脆把它撕碎，然后一扬手，纸片犹如雪花纷纷飘落。一阵风吹来，它们又随风而起，仿佛是寂寞的舞者，在空中孤独地跳跃。
　　 此刻，林春晓不想回家，寒风无情地吹拂着他的脸庞，仿佛也吹进了他那颗失落的心。他默默凝视着夕阳，那渐渐沉没的橘红色的圆盘，仿佛是他曾经的梦想和希望，正一点点消失在天际。
　　 街上行人匆匆，各自奔向温暖的归处，而他却在这黄昏的街头流落，他的眼神里充满了迷茫和无助，心中全是对未来的不安。
　　 黄昏的天空渐渐被黑暗笼罩，他的脚步沉重，每一步都在痛苦地挣扎。空荡荡的大街上只有他一个人在行走，耳边的风像是掺杂着野兽的怪叫，使他陷入深深的恐惧中。
　　 他抬起头，看向远方的灯火，他知道，此时的妻子一定坐在桌前，正焦急地等他回家吃饭。他的眼睛湿润了，两行清泪缓缓而下。夜色中，他慢慢松开手指，两手空空，他觉得自己的人生是失败的，什么也没抓住。
　　 当年把那张他梦寐以求的大学录取通知书放飞以后，他也曾万念俱灰。但此时，他的心情远比当年要糟糕得多。在他即将踏入大学校门的时候，母亲突然晕厥，在一番抢救之后被确诊为血管炎。当他从医生办公室出来后，就做了一个决定。然后他一路狂奔爬上了家门口那座最高的山，对着山外那片天无奈地挥挥手，随即空旷的山谷里传来嚎啕大哭。不知过了多久，他擦擦眼泪，微笑着把那张大学录取书放飞了，山谷又恢复了宁静，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
　　 在一阵撕心裂肺的痛苦后，他转身继续前行，多么希望从未收到这张纸，能如过往般生活。这张纸让他失去工作、依靠和曾奋斗期待的一切。他回忆起对工作的热爱和未来的憧憬，如今都成为泡影。他的心犹如被重锤击中，疼得无法呼吸，感觉像被世界遗弃，无助迷茫。他又想起家乡的母亲和孱弱的妻子，是那份工作支撑着他们全家走过艰难，给他们带来幸福和安全感，可此刻，这张纸却带来绝望和痛苦。
　　 寒风无情地撕扯着他的衣裳，像凌厉的鞭子抽打在身上。他把棉大衣的领子竖起来，整个面部瞬间暖和起来，同时衣领又充当了屏障，周遭的喧嚣不见了，他就像获得了一点能量，想快点回家。但当他抬起头，迎面的风袭来时，他的步伐又沉重缓慢了，仿佛背负着整个世界的重量。
　　 一辆疾驰而过的车辆突然从侧面驶来，带起一股更强劲的风。他毫无防备，身体猛地晃动了一下，几乎要倒地。他踉跄了几步，但又勉强稳住了身体。他的头发在风中凌乱飞舞，遮住了他的脸，让他的神志有些模糊不清。又一辆车飞速驶过，留下一串刺耳的噪音时，他回身想避开趁虚而入的风，可身后又驶来一辆汽车，他猝不及防地一口接一口地吸着凉气。此时，他竭力想做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站稳，却有些力不可支，但还是咬了咬牙。
　　 风依旧肆虐，却再也无法动摇他那颗已经失落的心。他让眼泪尽情流淌，让哭声回荡在夜空中，这一刻，他的心是自由的，所有的委屈和痛苦都随着泪水流出，泪水帮他洗涤了内心的疲惫和绝望。当哭声越来越响时，他却感到自己正处在一片寂静中，他感受到了自己的存在，他要和自己对话。他开始思考自己以后的人生，或许，这是一个新的起点，一个重新审视自己的机会。
　　 哭着哭着，他忽然感到有股力量在身体里流淌，他感觉眼前一片光明，猛然抬头，发现对面楼房里次第亮起了灯，母亲慈爱的笑脸突然出现在眼前，那橘红色的光就像一道闪电照进他心里，他眼前的世界一下又变得美好起来。他抹掉脸上的泪水，这时候母亲滚烫的话语在耳边响起，晓啊，有钱没钱，都要回家过年啊。
　　
　　 四
　　 18岁那年的夏天，舅舅用一辆破旧的三轮车送他去车站，山路崎岖不平，一路颠簸，旷野的风肆无忌惮地吹打着他的脸，他全然不顾，牢牢抓住扶手，遥望着远方，他的眼里闪现出希望的光。
　　 母亲一直跟在三轮车后面跑，快要出村时，林春晓猛然回头看见在尘土飞扬中奋力追赶的母亲。他心疼地扬起手大声喊，娘，别追了，回吧，过年我就回来。母亲依然紧追不舍，直到拐角处不见了儿子的身影，母亲才停下脚步，大声喊着，晓，不管挣不挣到钱，过年都要回来啊！林春晓眼前的世界模糊了，风也跟着消失了，他眼里的光也没有了，耳边只有母亲的声音在一遍遍回荡，晓，有钱没钱回家过年。
　　 转眼30年过去，林春晓加深了对这句话的理解。年轻时，他觉得回家过年一定要带着钱，就像渔民出海归来时的满载而归。他相信钱带来的那种喜悦是有感染力的，也相信钱能创造奇迹。他看着母亲望着一沓一沓的红票子流下了激动的泪水，他拍拍母亲的肩膀，娘，以后安心吃药，我们的钱会越来越多，我一定把你的病治好。但有一年回家过年他没有带回一分钱，原因是老板跑路。除夕那天，家家户户都贴上了春联，他才耷拉着脑袋进了家门，但母亲在看到他的第一眼时，眼眶里一下就满了泪水，晓啊，你终于回来了，年糕和饺子都做好了，快吃吧！林春晓一边大口嚼着渴盼已久的年糕，一边啪嗒啪嗒地流着眼泪，说，娘，今年没挣到钱。说完这句话，他把头埋得很低很低，不敢看娘。母亲心疼地看着儿子，又端上一碗她提前做好的红烧排骨，说，娘拖累你了。人回来了就好，以后记得有钱没钱都要回来过年。
　　 现在，他对这句话有了重新的定义，有钱没钱都要回家过年，它的核心意义是回家，而不是有钱，那是母亲对他的牵挂，是看到他以后的心安，这远比看到一沓钱重要的多。
　　 出门在外几十年了，经历得多了，许多事情都已随着时光的流逝荡然无存，唯独母亲追送他的场景仍历历在目，就像一幅画深深镌刻在了他的心底，它没有被岁月腐蚀，也没有被风雨侵袭，始终澄澈如新。30年里，母亲每年都在重复着这句话，也正是这句话，支撑着他走过人生的许多风雨，无数次都像今天一样把他从低谷中拉回，这句话又像一座稳固的桥梁紧紧连接着他和母亲的心。
　　 腊月初八，林春晓满60岁，儿子和他的女朋友从学校回来给他过生日。母亲也打来电话，晓啊，你也60的人了，别干了，这都进腊月门了，就回家吧。还未开口，林春晓的眼眶就渗出两粒黄豆大的泪珠，他本想等发了工资再去买年货，可归程在即，却是迎来当头一棒。
　　 如今年龄大了，又赶上大环境不好，年轻人都在失业中，他又能去哪里找活？忧虑中，一抹严重的危机感在心底升腾酝酿，让他焦虑不安起来。
　　 当他眼角的余光瞥到儿子和妻子正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时，他才意识到自己必须强大镇定，不能让他们担心忧虑。他努力平复了一下自己的心情，故作轻松地对着话筒说，娘，一放假我就回去，你要按时吃药，天冷了别出门，需要什么我让小峰快递给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