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云水】李娟写外婆的几个妙招(赏析)
李娟的散文,以极为鲜活的文字,记录了她对北疆生活真实、深刻、且独特的感悟。就表现人物上来说,其中对外婆的描写,尽管着墨不是最多的,却给人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写外婆,她除了满怀一腔深深的爱意,直率地吐出一片骨肉深情之外,还极善于采用一些表现技巧,使用一些表现手法,我甚至认为有她自己的许多妙招。
一、他处着墨,以此显彼
中国绘画中有一种很特别的表现手法,为了衬托出正面色块的更加鲜亮或颜色饱和,有时候在画幅的背面着色。这种“背面敷粉”的方法,也被运用到文学创作里,它往往对事物不作正面刻画,而是从他处着墨,以达到用此处的描写衬托彼处的目的。李娟写外婆,常常用到这种方法。
来看《带外婆出去玩》中的描写。辛劳之余,文中的“我”和妈妈都喜欢出去散步,但都不愿意带上年迈的外婆。外婆只好留守且要留人照看。于是,“我”和妈妈形成一个不成文的约定,吃完早饭,谁的动作快,谁就能获得独自出去玩的机会。通常,“我”总是因动作缓慢而眼看着妈妈扬长而去。然而,当“我”在时间上抢了先的时候,妈妈毁约,便要“我”带上外婆。“我”嫌外婆走路太慢,总想悄悄地摆脱外婆。妈妈冲着女儿喊:“娟,你等一等嘛。”女儿故意装着没听到,拔腿就跑。直到妈妈一个劲不停地喊自己,才忍不住回头。见外婆摇摇晃晃好不吃力地往前赶,外孙女的心一下软了,一双腿再也走不动了。在这里,文章要么写“我妈”,要么写“我”,并没有把笔墨重点放在外婆身上,而文字所流露的,又全是关乎外婆出去玩的事。
外婆太想出去走走了,偏偏又只能依靠别人带她,“我”和妈妈又相互推托,外婆又极不舍得放弃任何机会。外婆的孤独和可怜,正是通过妈妈和“我”的互动情节而呈现出来,这样的旁敲侧击,反而收到了衬托外婆孤独和可怜的更好效果。
在《过年三记》中,大年三十的一顿饭,外婆不断找事儿。“哎哟!哪个做的饭,煮熟就可以了嘛,哪么这么烫?”“天老爷!清汤寡水的,老子要挽起裤脚跳下去才能捞到几粒米。”“呸呸呸,我女娃子硬是盐巴克……”这里着力地写外婆没话找话,没事找事,究竟为了啥?这分明是在声东击西,以此显彼嘛。分明是在借外婆的找茬儿,写外婆忍受着孤独,写外婆自解寂寞嘛。
李娟这种他处着墨的非正面描写,还善于以乐衬哀,明写乐,实写哀。
除夕之夜,是汉族人最热闹最隆重的时刻。可是,在遥远的北疆,在哈萨克族族群里,在一家汉族人的家庭里,我们来看外婆都干了些啥。外孙女正忙的时候,外婆一会儿来一番骚扰,“娟啊,今天嘛过年。我嘛,来你屋里吃饭”,还说自己带来一个好东西。外婆手拿李娟给她买的小毛驴玩偶,背在身后。“便宜卖给你吧,你买不买?”“不买。太贵!”“不贵不贵,只要两块钱。”“我只有五毛钱。”“不行,最低一块五。”外婆还在那里继续吹嘘,可是,外孙女早就不理她了。外婆只好扭头去找小狗:“赛虎,我有个好东西你买不买啊?”外婆的这些举动,猛一看,是她和外孙女以及和小狗之间有趣的逗乐,快乐吧,快乐!可是,在寂寞的荒野,在大年三十,在万家团聚的时刻,外婆竟是这般无所事事!以这样的方式取乐,正是当下的外婆,在万般无奈之下所作的举动,它又实在是一种没趣!一种无聊!无聊到了悲哀的程度!我们从这样的“乐景”里,分明看到了寂寞和孤独,看到了生活的一种悲凉。
在李娟有关外婆的所有文字中,我们几乎看不到外婆的开怀大笑。然而,在《想起外婆吐舌头的样子》中,李娟通过回忆,着意写了外婆从未有过的一种快乐。在外婆的老家,外婆站在塌了一半的老屋门口,大声嘲讽着一个女邻居,好像是在模仿她夫妻之间的什么事,令所有人笑得前仰后合。那女人抡起大竹扫帚,挥打外婆的屁股。外婆继续大笑,意犹未尽地数落着那个女人。回老家看望外婆的外孙女看得发呆。其实,此时的外婆,八十五岁高龄,身边无任何人照看,独自打理着残年余生。如果我们再把李娟写外婆的其他文字也代入此情此景,那又会看到一个怎样的外婆呢?秦玉珍,流浪儿。先后经历过八个孩子的离世,大半生寡居。晚年以拾垃圾为生,并独自抚养外孙女。后辗转于新疆四川两地。九十多岁,她随女儿住在荒凉的葵花地边的地窝子里。她拄着拐杖,艰难地从地坑爬上地面,四处而望,直想哭。当我们联想到彼处的这些文字,即使读到外婆此处的无比快乐,它也并不会令我们感到丝毫地宽慰,反而会增添我们悲从中来的绵绵哀绪,直到泪眼婆娑。
这仅有的一处对外婆的欢快描写,我们把它放置在李娟有关外婆的全部文字中,放在外婆一辈子饱受的苦难中,它仍然是在用以此显彼的手法写外婆之悲苦。这种手法,更见以乐衬哀的感染力,它让我们看到了外婆的哀中有乐,更看到了外婆的笑中带泪。
二、将道具的表现力用到极致
在戏剧舞台,常以某一个物件,作为一种道具,它对刻划人物,拨动观众的情绪,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有人甚至说,舞台道具,是呈现戏剧作品灵魂的载体。借助戏剧里道具的表现手法,李娟在写外婆时,也常常利用某一个物件或某一个动物来刻画人物或传递情感,她将道具的表现力用到了极致。
在《我家过去年代的一只猫》中,嗜赌成性的外公,让外婆受尽了人生之苦。文章之所以具有很强的感染力,正是与充分利用了两个道具分不开。一是写了外婆十分珍爱的一只磬,它被赌博输红了眼的外公强行卖掉;二是写了一只大黄猫。写黄猫又只是写了它三次被卖未遂而最终卖掉的命运。赌博败家的外公,连家里仅剩的一只猫也不放过。第一次,卖给了放生铺,不到晌午,猫就跑回来了。第二次卖到更远的永泉铺,大黄猫又找回了家。外婆央求,这猫实在可怜,“都卖两次还想着自家里头……”没多久,外公又把猫卖到足有五十多公里远的地方。这一回,外婆知道猫再也回不来了,可还是心存侥幸。仅仅一只猫,除了写出外婆家境的贫困,更主要是写出了外婆的极其不幸,她遇到了一个魔鬼般的男人;写出了外婆时时承受着相伴为生的人给她的精神之苦、皮肉之苦。猫,成为该文传情达意的主要道具,也是全文寄托思想感情的重要载体。
李娟还在《外婆的世界里》,抓住一块破布,写出了外婆的内心世界。外婆随同外孙女住在阿勒泰市,对于外婆,这个城市像迷宫。外婆外出时,常把自家的门把上和单元门上都系上破布。无不思念故乡的外婆,为适应难以适应的异乡生活,她付出了极大地努力。破布,成了外婆坚守下来的标志和象征。然而,“我妈”又把外婆接到了更偏远的乡村。那天,“我”送走外婆回到家里,在空荡寂静的出租屋,看到门把手上又被系上了一块破布,终于痛哭出声。在外婆离开此地时,破布又成了外婆对这座城市、对这里的亲人依依不舍的寄托。
一块破布,映射和象征了外婆留守在异乡的艰难坚守;离开后的外婆,留下的一块破布,令外孙女嚎啕大哭,它又成了外婆对这座城市对这里的亲人的一份深深地牵挂,映射出离开此地的外婆对亲人的难舍难分。在这里,我们看到了作为道具的破布,它所承载的文章之情感的丰厚与深邃。
在写外婆的文字里,道具(物象)还常常成为一种寄托和希望。在《外婆的世界里》,火车这个物象出现的频率最高。总想回故乡的外婆,“老是打听火车站怎么走。”外婆并不知道阿勒泰还没有通火车,“她只知道火车是唯一的希望,火车意味着最坚定地离开。”在外婆漫长的一生里,“只有火车带她走过的路最长。”每天目送外孙女上班后,外婆就在空荡荡的房间,“开始想象火车之旅,那是她生命之末的最大激情。”在这里,火车成了外婆生活中最大的也是唯一的希望,成了一种祈盼的象征。这样的希望,不光是外婆的,也同样是外孙女的。“只要她不死,我就带她回四川,坐火车回,坐汽车回,坐飞机回,想尽一切办法回。”然而,作为外婆最后依靠的火车,直到她魂埋荒野,最终也没能坐上。对于常人来说,这是一个并不难实现的愿望,可是,在外婆的一生中,却成了永远的遗憾。
火车、汽车这些物象,是外婆最大的期待,也寄托着外孙女的希望。而这种希望的最终破灭,又深深隐含着外婆的无比悲苦。道具在这里,又成为一种深涵悲情的载体。
三、捕捉情态,以形写心
中国绘画中,有“以形写神”之说,它强调通过事物的外在形象来表现事物的内在精神。如果是画人物,这里的“形”,就包括了抓住人物的情态。在文学作品里,写人物,当然是要写人物的精神状态、写人物的内心。捕捉人物的某些情态,往往最能诠释一个人的内心,情态,正是人物内心世界的外化。李娟深谙其道,写外婆,她是很能抓住外婆的情态的。
外婆有个习惯性的动作——吐舌头。通常这一动作出现在她做了错事被揭穿之后。比如她打碎了糖罐子,打破了金鱼缸,总是掖着藏着,被人发现后,外婆“飞快地把舌头吐一下,‘对不起’和‘气死你’两种意味水乳交融。”“一转眼神情如故,该干什么干什么去了。”我以为,写情态,这几乎成了李娟刻画外婆的一个经典。出身贫寒,过着苦日子的外婆,对于意外损坏家庭财产并不认错,只是以吐舌头了之。这并非意味着她没有节俭之心,而是她对于这种意外损失不纠结,这实则是一种生活中的豁达。吐舌头的情态,把开朗还带有油滑的外婆活脱脱呈现在读者面前。
随家人漂泊在北疆的外婆,寂寞和孤独几乎是她生活的全部。在《外婆的世界》中,李娟写外婆有这么几个情态:“我”下班一进小区,老远就看见外婆趴在阳台上,眼巴巴地张望,“她一看到我,赶紧高高挥手。”后来,“我”买了一只小狗陪她,于是,又有了一人一狗趴在阳台上眼巴巴地张望。趴着,一人一狗,眼巴巴,赶紧挥手,这几个情态,足以呈现外婆的望孙心切,足以表现出外婆在等待中的孤寂,足以形象地诠释出文中所说的,外婆并非死于衰老“而是死于等待”这样的深刻感悟。
李娟写外婆的情态,最令人心酸的是写外婆的糊涂和神情恍惚。在阿勒泰的出租屋,外婆大部分时间是糊涂的。狗狗赛虎生了四只小狗,外婆无比欢喜,全心照料。可是,有一天她想了好一会儿,突然对外孙女说:“原来这些狗狗是赛虎生的啊,我还以为是买回来的呢。”外婆刚刚逛完街回来,“累死老子了,老子二回再也不出去了。”然而,第二天她就嚷嚷:“老子好久没有出去了。”由于外婆的糊涂,神情恍惚,她常常做些出格的事。她总是趁外孙女上班时,拖着行李悄悄下楼,要回四川。她走丢过两次。有一次外孙女在菜市场找到她,她站在那里,白发纷乱,惊慌失措。她深更半夜拖着行李就走。外孙女只得把她反锁在家里,她在门内绝望地嚎啕大哭。这些情态,直逼外婆的精神层面,直逼一个精神崩溃的外婆的内心。精神恍惚带给外婆的痛苦,正如文中所说:“她已经没有同路人了。她早已迷路。她在迷途中慢慢向死亡靠拢……”
这些情态描写,真是令人寒心酸鼻!收到了很强的悲剧效果。
四、虚实结合的手法以及深情曲达的隐喻
虚实结合的表现手法,在文学作品中比较常见。它将具体的描写与抽象的议论结合起来;将眼前的现实与回忆、梦幻或想象结合起来,以丰富作品的内涵,增强文字的张力。这种手法,在李娟的散文中常常见到,且运用娴熟。在她写外婆的文字里,也不例外。
来看《外婆的世界》中,写外婆孤独地等待“我”下班的情境:“每天一到那个时刻,她艰难地从她的世界中抽身而出。在她的世界之外,她放不下的只有我和赛虎了。我便依仗她对我的爱意,抓牢她仅剩的清明,拼命摇晃她,挽留她。向她百般承诺,只要她不死,我就带她回四川,坐火车回,坐汽车回……,回去吃甘蔗,吃凉粉,吃一切她思念的食物,见一切她思念的旧人。”这段文字,可谓情感浓烈,催人泪下。在这里,作者将外婆从沉迷的世界抽身而出,并趁着她的清明,拼命地摇晃她,挽留她。这分明是写出了外婆的两个世界,现实的和虚拟的。文笔正是在这两个世界中跳进跳出,正是这样的虚实结合,开阔了文字的意境,增强了主体情感的表达。
再有,对于外婆最基本的企望,“我”一样也不能帮她实现,“我”深愧自己的无能,文章这样写到:“我就是一个骗子,……而被欺骗的外婆,拄着拐杖站在楼梯口等待,她脆弱不堪,她的愿望也脆弱不堪。我根本支撑不了她,拐棍也支撑不了她。其实我早就隐隐意识到了,唯有死亡才能令她展翅高飞!”这段描写,仍然是虚虚实实,充满诗意,充满无限悲伤。可是,柳岸花明。作者在此来了一个绝妙之笔,死亡可以令外婆展翅高飞!她把悲伤写成了一种美,把死亡写成了一种美,不是悲美,而是壮美!试想,如果不是虚实结合,文章何以能达到如此丰厚的意蕴!
以虚实结合的描写,呈现一种诗意和哲理的,还有《外婆的葬礼》中的这段文字:“在她的葬礼上,人人都说这是喜丧,活到九十六岁算是寿终正寝了。可是我知道不是的。这是非正常死亡,是恶意的死亡。把外婆折磨致死的痛苦,往下还要折磨我。种种孤独,种种惊惧,挟持了外婆,也挟持了我。”这段诗化的语言,虚实相生,它把人生“痛苦”拟人化,把“孤独”拟人化,是它恶意致死外婆,是它挟持了外婆,这样的广阔联想充满寓意和哲理,令人称绝!
李娟散文在虚实结合的手法里,往往还嵌进一些隐喻。比如在《我家过去年代的一只猫》中,作者将那只至今没有下落的大黄猫,虚构了以下情节:“哪怕到了今天,它仍然在回家的路上继续走着。……有时迷路了,在高高的坡崖上如婴孩一样凄厉厉地惨叫;有时走着走着浑身黄毛奓起,看到前面路中央盘起一条蛇,……有时是冬月间的霜风露气,有时是盛夏的瓢泼大雨。”这些猫的路途艰险,恰恰隐喻着外婆及家人艰难困苦的人生之路,她们的前面,同样有着风霜雪雨,同样充满无比艰辛。下面接着写猫:“总有一天,它绕过堰塘边的青青竹林,突然看到院子空地上那面熟的石磨,看到石磨后屋檐下的水缸——流浪的日子全部结束了!它飞快地窜进院子,……大口大口地痛饮起来。”这段话,同样隐含着四处流浪的外婆及家人,她们自始至终有个未了的情衷——永远对故乡的盼归,永远对故乡的眷念。
在写外婆的文字里,李娟运用虚实结合的手法,增强了文字的意蕴,加深了文字的丰厚,表达了浓郁地情感,传递出了思想的深刻与深邃,也使得文章含蓄隽永,意境旷远。
总之,被人称之为野路子原生态作家的李娟,在写作上,除了她的真诚坦率,我执我笔,我写我意,我抒我情之外,她还极善于运用写作技巧,因而把人物写得活灵活现,生动感人。
(原创首发江山文学)

被称为原生态的作家李娟,她经历的生活是原生态的,对生活的体验也带有原生态的特征,语言的鲜活也打上了原生态的烙印,然而,她的写作手法却是多样灵活的,技法娴熟。她的成功,天造地设。天造,是她的天生禀赋。高中都没有毕业的她,观察生活,感悟生活,具有天生的敏锐,天生的深刻;她的想象能力天生强大;她的语言具有天生的独特,天生的鲜活。地设,遥远的北疆,哈萨克族的游牧生活,大山深林,戈壁荒野,给了她最好的创作舞台;还有家庭的特殊,四处流浪,四季转辗;特殊的家庭成员,勤劳勇敢的妈妈,受尽苦难的外婆,都是她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创作源泉。
再次谢谢社长留评!问好社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