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文学网-原创小说-优秀文学
当前位置:江山文学网首页 >> 东篱采菊 >> 短篇 >> 江山散文 >> 【东篱】母亲的鸡(散文)

精品 【东篱】母亲的鸡(散文)


作者:怀才抱器 榜眼,37102.17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1385发表时间:2024-08-30 06:30:43
摘要:农村母亲,哪一个不是对鸡有着难解之缘,不是她们不想离开那种饲鸡营生的日子,而是她们无法摆脱,这种无奈,成了一种值得我们解读的生活。


   曾经做些假设,问母亲,如果没有院子里这些鸡……母亲睁着怪眼,半天不说话。我说这是假设。母亲挤出一句话:好好待见自己。
   和母亲说话不多,记住的寥寥无几了。小时候我是不会说话的孩子,母亲话也不多,但和母亲相处时一点也不寂寞无聊。时至反刍的年龄,回忆起来那么有趣。我特别喜欢有趣的人,有趣的母亲。
   母亲是开了一个不好笑的玩笑,很幽默,话中留白。忽然想起,我属相为鸡。她养鸡就像养我,用心用情。母亲喊一声“咕咕咕咕”,院子一群鸡跟着母亲去,把我这只属鸡的,排斥在外。孤独感顿生。一小就不离母亲的影,受不了不待见。夺过鸡食瓢,鸡抬头侧目看我。
   母亲没钱养鸡。曾想,在母亲心中一定存在一个无解的问题,是先有钱还是先有鸡。母亲一直都挑选着她留在笸箩里的鸡蛋,左看看右瞧瞧,我是不懂得门道的,一定留出满意的鸡蛋。她要烧热炕头,用小被子盖住,这是在孵化小鸡。
   被角要支棱起一个小口,露点缝隙,透着空气。时不时地手伸进去试温,母亲的手就是温度计,很准。我曾掀开被子,母亲吼一声,然后笑眯眯告诉我,不能“闪着”,闪着,是突然着凉的意思。孵小鸡要借我的光,那床小被子就是我小时的襁褓,已经旧了,母亲把孵鸡的鸡蛋当作了我。十几天后,母亲看得更频了,鸡蛋有破壳的迹象,她便用柴棍儿支撑着被子。突然有那么个时间,被下响起清脆的一声,小鸡破壳,鸣声叽叽,仿若童声,确切地说,若孩子手腕处的银饰铃铛,我可以卧在炕上听半天,不腻不厌。
   母亲孵化小鸡的水平不高,记得孵出的小鸡是鸡蛋的不足一半,母亲总是唉声叹气,不是失败那种悲观,而是一种自责,她的失望都在眼神上,睁大眼睛看着那些没有动静的鸡蛋,突然收敛了希望的目光,紧闭着,转头过来,缓一缓,才叹气,并不自责她的鸡蛋。就像不自卑她自己一样。我是母亲在近三十岁时抱养的婴儿,鸡蛋孵鸡,和母亲生养孩子,在道理上是一回事,母亲总是带着愧疚,我早就知道了身世,也理解母亲的那份痛彻心扉的痛,是啊,母亲没有享受破壳破腹的痛,她一辈子的遗憾,无法弥补。我是母亲最疼的鸡,所以她把所有的感情都投在我身上,就像俗人终于皈依,我就是母亲的宗教,任何乖戾,她都可以接受,但我好在没有给母亲为难,一直在母亲的羽翼下好好地成长着,尽管母亲不属鸡,她的羽翼最懂得呵护她的小鸡。
   命运总是捉弄母亲,她孵化的小鸡,可不像六母生孩子,一个接一个,母亲强忍着痛跟邻居六母唠嗑时说的。她已经把自己的痛化为快乐,取笑自己,往往是最勇敢的人。多年后,我想母亲的话,感觉取笑就是最好的幽默。这也影响着我的语言和心态。母亲那些年春天孵化小鸡,很少,养大后的品质也不怎么样。很令她失望。但母亲总说,看着自养的鸡,心中就亲。这不是所谓的“孩子都是自己看着亲”的嘲弄话,而是母亲在养鸡的家务里,能抚慰自己的失落心。
  
   二
   母亲养鸡,从不围栏,也不扎圈,放养着。那些鸡也好像懂得母亲的“鸡语”,如果母亲到街门口看一眼,鸡不在,就“咕咕,咕咕”唤几声,那些鸡不知从什么旮旯里钻出来,仿佛是听到了号令,缩着脖颈,一溜烟地来到母亲跟前,仰着头,就像报到一样。我是娇贵的孩子,列入独子系列,母亲并不因为我的身份,就看守在跟前,一样地放养着,所以从小我的伙伴很多,并不孤单。鸡是好斗的动物,我也和伙伴斗过,母亲总是第一时间跟伙伴的母亲道歉,这孩子不听话,顽皮,爱惹事。也总是会得到邻居的谅解。“鸡疯”不是真斗,总是邻居的话。疯,就是闹的意思,闹过头了而已。一次,我惹祸了,把小我几岁的“国粹”打了,出现流血事件了。母亲提耳就像抓着一只小鸡,拉到国粹的母亲跟前说,属鸡的,记吃不记打,粹他娘,你来打。母亲推我给“粹他娘”,我缩着脖颈,准备着,“粹他娘”一把搂过我,说,一群孩子一群鸡,斗过闹过笑嘻嘻。我还记得,“国粹”妈妈说话都是一套一套的,出口成章。我是两个母亲交好的信物一样,于是有了荣耀的身份。从此,我也知道,宽容是莫大的恩,抱怨是莫大的怨。所有的母亲都是慈祥的,只是我们让母亲不安。这是我骨子里的信念。一提“母亲”我就心软了也会心硬起来,似乎力量是被母亲唤起的。情感是复杂的,人并不复杂。
   常言道,鸡零狗碎的事,就别当回事。母亲的宽容,把那些鸡零狗碎,化为一股生命的力量,送给我们生命的礼物。多少年回忆起来,那些脸庞不一样的母亲都笑盈盈地向我走来,好多年前,回到老家,那些上了年岁的,我遇见就喊“婶儿”,叫不出具体名字,一点也不陌生。
   后来,母亲卖鸡蛋,有了钱,尽管不多,但也大方起来,好像不在乎投资了,每年春天,那个卖小鸡的瘸腿老黑就来了,母亲有底气和他亲近了,总是听到吆喝,就第一个站在他的鸡担子面前,掀开笼盖,就摸着那些雏鸡,仿佛是在摸一个个希望,笑声和唤鸡的“咕咕”声,成为动听的街曲口哨,我都感觉那不是卖小鸡,是杂耍来了。“咕咕”的声音,小鸡仔能懂得么?我曾问母亲,母亲说,就像唤你名字,从小你怎么就知道抬头看?一种声音,肯定有着磁力,会住进细胞里,成为一个兴奋点,一旦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细胞就会分裂出愉快,好像是这样。
   母亲并不懂得辨别小鸡的公母,但享受过程。母亲抓过鸡掂量一下,轻轻掐掐鸡身的肉。公鸡,她要预留过年给一家人的礼物。也为她准备继续孵化小鸡做准备。样子小而脖颈短的母鸡的料子,她认真挑选,摸摸鸡头,以示好。就像一个喜欢珠宝的女人,遇到放着珠光宝石的柜台,就是再怎么吵闹,她都可以静下心来鉴赏挑选。我想,那些读书人,即使在烦躁喧闹的环境里依然可以安心读书,不受影响,是否也是这个理呢。一个人专注,是一股不能撼动的力量,就像一个人一辈子就用心干一件事,心无旁骛,不是他不喜欢别的职业,而是把心交给了他从事的职业。唯有热爱,可抵岁月之漫长与艰难。
  
   三
   有小不愁大。这是母亲看着那些鸡仔的自我安慰的话。那些年,几乎所有农村母亲都是把养鸡当作养家的依靠,人们说,鸡屁股是母亲的银行。银行?太大的字眼,母亲听了会吓到,农村里只有信用社信贷员,人家拿的票子一大把,母亲卖鸡蛋得来的那几个钱,连九牛一毛都不如。母亲觉得值了,有鸡蛋卖,可以使一辈子小钱,那也是福气。但有了鸡,鸡“开张”(母鸡第一次下蛋叫“开张”)了,母亲也不舍得把那个鸡蛋送到集市上卖,攒着,某日的早晨,来上一顿荷包蛋,父亲和我每人一碗,那是一轮皎洁的月,沉落碗中;是一个个太阳钻进了碗中,瓷碗亮了,眼睛也亮了。唯独母亲笑嘻嘻地看着我们父子吃。夹一个给母亲,母亲半路挡回去。说,俺才不稀罕。这是十足的假话。假话,我却无力反驳和说服她。母亲去喂鸡了,荷包蛋留在我们的碗里。
   我结婚那年,上妻子的门,未到吃饭的点,岳母便点火烧饭,往锅里“啪啪啪”地砸着鸡蛋,那声音,是对我这个姑爷满意的答应声,是一个母亲对即将成为她的儿子的爱之声。那些在院子里的鸡,也咯咯地叫着。这一幕,仿佛让我回到了不久之前。有时候,成全一件事,是冥冥之中,其中一定有着某种缘分,这缘分的促成,想不到是那幕情境的重现,其实是一种温暖的发酵。
   母亲待鸡如待人,不薄。母亲给鸡仔安排的鸡舍就在锅灶的一边,那边有风箱,风箱旁是一个狭窄的空间,夜晚,鸡们自觉地走进去,母亲在鸡舍放置一块木板,并不结实,鸡们却安寝着。这是胶东半岛人家那时的样子,也不是每家都如此,母亲坚持那样。其实母亲也是很爱干净的女人,但她不嫌鸡们,视若家的成员。锅灶旮旯处有鸡,炕头上有我这个属相为鸡的孩子,这是母亲的烟火气。我从不嫌母亲这种人畜同住一屋的生活,因为母亲爱鸡,我爱母亲。
   母亲每日晨就给鸡清理鸡窝,那些被鸡粪玷污的垫底的麦秸,拿来烧火,再换上一茬,母亲说草木灰里有了肥料,更肥稼禾。
   母亲有遗憾。她曾说,鸡窝里没有灯光,鸡是借着我们窗窝子的那点光亮度过夜晚的。一个自己尚在艰难里度日的母亲,发出这种悲悯的感叹,我不觉得好笑。默默无语,记取在心中吧。
   现在想,一旦把那些鸡从母亲的日子里赶走,母亲还剩下什么了?亏欠母亲的太多,总是无法补偿的,所以,一直不愿那些鸡离开母亲的生活,我属鸡,当然得遇母亲的养活,成了一只不一样的,在母亲心中最出众的鸡。
   如果母亲还活着,住进我家,我要供养母亲安享天年,我怎样说服母亲放下她的那些鸡?无言,无语,也无奈。
  
   作于2023年2月18日,2024年8月30日原创首发江山文学
  

共 3401 字 1 页 首页1
转到
【编者按】母亲喜欢养鸡,而“我”的属性也是鸡。母亲喜欢鸡实际上是喜欢“我”的另一种表现形式。母亲精心养鸡,孵小鸡时尽管小心呵护。可孵化小鸡时孵化率并不高。作者很自然联想母亲没有生育过,“我”是母亲三十岁时抱养的婴儿。正因为没有生育过,“我”这只“小鸡”,母亲更是视为己出,更是精心喂养。家里的鸡是放养,让它们自由活动,自由踩食。母亲从来不认为“我”是独苗就娇惯,也是与鸡一样的放养模式,给我的是另一种深沉的爱。偶尔家里开荤吃鸡蛋,也只给“我”和父亲,而母亲却“不爱”吃。母亲买鸡很会挑选公母,说公的是一家人过年的礼物,母的下蛋管家里的日常开销,当家里的银行。文章双线结构,此鸡和彼鸡两条线相互交凝,同步进行,似严密的针线,无懈可击。文章将母亲精打细算、勤俭持家、任劳任怨描写得很生动,很感人,体现了母亲对“我”的掏心窝子的爱。文章末尾的“无言,无语,也无奈”是对母亲深深的怀念,是无法报答母亲恩情的无以言表的情怀,母亲的高大形象很自然地展现在读者面前,令人动容。文章无论是语言还说结构都很有很强的艺术性,写作技巧独树一帜,美文佳作,点赞学习,祝老师健康快乐每一天!【东篱编辑:红花草】【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202408300007】

大家来说说

用户名:  密码:  
11 楼        文友:淡墨花开        2024-08-30 18:49:18
  在艰难的岁月,确实是家家养鸡,平时卖鸡蛋换个零花钱,过年杀只鸡,为过年待客添道菜。至今还记得小时候听说的邻居老太太七十多岁(那时就觉得很老了)还翻窗户去箱,厢房里了偷粮食喂鸡,嘴里唠唸着:要想吃鸡蛋,就得粮食换。夸奖点说,鸡在当时可是一家人一份不可小觑的家当。老师的文令人回忆满满。拜读学习了。问老师安。
回复11 楼        文友:怀才抱器        2024-08-30 19:33:28
  谢谢淡墨老师的点评。随着我的小文,淡墨老师回忆起曾经的细节,说出了农人生活的本色,聪慧艰难走过来,尽管艰难,但都是本色的日子,谁也不能看不起。我的母亲,我的身世,我从不回避,因为奠定了我的追求格局,太期待淡墨老师的美文了,遥握,问候秋祺!
12 楼        文友:天方夜谭        2024-08-31 16:14:29
  有小不愁大,我们叫“有苗不愁长”,鸡屁股是银行我们这里形象的说是“抠鸡屁股”,还有炕头上孵鸡蛋,喂鸡,唤鸡,小鸡上窝,这些都是熟悉的生活。老师把母亲养鸡和母亲养“我”熟练地编制在一起,边述边议,像是拉家常,不自觉的把读者代入,引人唏嘘。拜读老师佳作,为老师才华点赞!
回复12 楼        文友:怀才抱器        2024-08-31 16:38:06
  鸡的故事,可能是曾经一个时代所有母亲的故事。唐山和胶东半岛的生活差不多,养鸡,孵小鸡,卖鸡蛋,可能都是同样的故事,我有感于父母养育我,加上属相属鸡,就突发奇想,串联一起,表达我的感激之情。谢谢天方老师留墨,辛苦了。期待你的佳作,谨祝创作快乐。
13 楼        文友:袍泽俱乐部        2024-09-01 09:35:24
  再次拜读社长的文章又有新的感想。“一群孩子一群鸡,斗过闹过笑嘻嘻”体现出母亲们对孩子间打闹的宽容态度。这些语言让我们感受到童年的纯真与母亲们的慈爱。作者通过回忆这些往事,传达出宽容是莫大的恩,抱怨是莫大的怨这一深刻感悟,也让我们反思在生活中应多一些宽容,少一些抱怨。好文,推荐大家再次阅读。
回复13 楼        文友:怀才抱器        2024-09-01 11:06:04
  谢谢袍泽老师的精彩留墨。我想起小时候的那些事,怀念我的母亲对我的教育,主题就是必要计较,多包容,多原谅别人。看到老师在群中谈起地这篇小文的感触,谢谢你的喜欢。收到了你的文章,带审查安排编辑,老师在东篱创作,尽管放开写,写出精彩。遥握。
共 13 条 2 页 首页上一页12
转到
分享按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