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春天在哪里？
　　 望安先生曾为歌曲《春天在哪里》作歌词，告诉我们，春天在青翠的山林里，在湖水的倒影里，在我们的眼睛里……但我总觉得春天就像一个过客，最难留住，于是人们也和我一样，很珍惜，像作词人那样，去寻寻觅觅。
　　 远离大兴安岭森林，来不及进入；距离西湖也迢远，不方便马上融入。我惊奇地发现，在黄海西岸的八河港有一条路，春天在这条路总是率先上演节目，唱响第一首春曲。于是，春天里我放弃远行，就去偷走那条春天的路。春光于我，得天独厚。
　　 曾恨春天作过客，母亲说，“春脖子长”，那是没得吃，才觉得春天漫长，熬过春天不易。日子好，看春天的视觉不一样了，春天变短了，短得就像在一条跑道上冲刺。
　　 留不住的。王安石说“留春不住，费尽莺儿语”，春天不管赞美的声音多么婉转，不为所动；苏小妹埋怨起燕子，说“燕子衔将春色去”，她恨不得燕喙里夺春。诗人们觉得这样说有点残忍，又有人道，春天总在朦胧烟雨中。好点了，毕竟留得住，却还是不能让人牢牢地抓到。
　　 留不住也要留，就怕留春之心不诚。于是，我的家乡人，就把“千里海疆自驾游”的起点设在这条路，就是离开，春天也必须和人们一同出发。这条路，本无名字，就像鲁迅说的那样，走的人多，便成了路。慢慢地，也有名字了，叫“春路”，但不给路标，春路在人们的心中。
　　 偷春一次两次，肯定是“未遂”。数数春天我走这条春路多少次，无法计。春天90天，我至少有一半时间要走，于是我敢承认我偷走了一条春天的路。偷，是偷偷地爱，是每得就感到侥幸。我愿做春的小偷，更想做春的大盗。
　　
　　 二
　　 春寒料峭，这个词不属于这里。海风耐不住，带着湿润，打湿了这条路的感情，于是温润的春路静待春风来探路了。何以为证？石岛核电站要往市区输送热能，就走这条路的一边，陕建工程队，已经在路上了。停车表示一下吧。戴着施工安全帽的人说，给这条春路加上暖气，暖上加暖。一时语塞，诗意被他的四个字说透了，也不给我一个留白。一脸洋溢着春风般的笑，真的应了歌词里说的“春天在眼睛里”。
　　 我真的怕路侧的国家“核能研究院”的科研人员出来跟他们争执，我更怕在春路头上的“胶东游起点站”的人听见了也出来争辩，他们会说最先开辟春天路线的是他们。我更怕，近海的龙山、崮山会开口说，春天是他们等候来的……
　　 说什么“俏也不争春”，在春天面前，谁相让呢。当仁不让，当春不让。
　　 诗人创造了一个词叫“柳色新”，我不舍柳色鲜活在这条春路上的镜头。依依的柳条，被春风梳理了，马上就耐不住，要来一次美发秀，长发飘飘可及腰，那不是柳，柳则长发飘飘勤蘸水，蓝蓝的海水可亮发。鹅黄的颜色，生怕经不住有时调皮的海风，担心多余了，颜色是在成长的，清清淡淡，疏疏落落，朦朦胧胧，不敢伸手碰触，怕一下子碎掉，一下子打破了“柳意”，心中有了想法，就让春天寄托在柳条上吧，柳条有这个功能，喜欢用情系住春天，让过客成常客，春路自然会“留春住”。我又担心偷不走搬不动这条路上的春。为什么要占为己有呢？我矛盾起来。
　　 鹅黄儿的柳色，并不急于把枝条的缝隙填满，就像是给我们留出审美的空间，又像是欲唤更多的春风入怀上枝头，更像是让我给柳条间填上“柳词”。
　　 再去，春柳被感染了，我怎么形容，只有一个字可描摹——烟柳。春柳生烟，何以这样？原来柳枝也要送给春天一种诗意的，柳懂得春天喜欢朦胧诗。柳絮在不知觉中柔情弄姿，细柳低垂，轻烟半映，我怕车行其间，会冲撞了这番情态，晴光照耀，婷婷袅袅，鹅黄的烟雾，就是不散，那么矜持，那么任性，却让人心生喜欢。我正好抠出肚子里的几个词语给它——翠柳如烟，杨柳含烟，含烟惹雾，柳烟如霏……不够简练是吧，我干脆叫“一树烟”。
　　 鹅黄的柳色轻似梦，柳烟筑梦，越发绮妙，也越发轻渺。生活是真实的，日日柴米油盐酱醋茶，我们厌倦不得，我们可以用春色调出生活的成色。从这条春路上，看到最多的是外地车牌，真的是别样的“争春”。他们是得到春归春路的信息了，也抢着来偷春，把车轮和心情留在这条春路上。
　　 现代生活，城中不见炊烟起，总是怀念，就是农村，白墙黑瓦间，就剩下了晃晃的日光，但在沿海的村落，这条春路挂了毕家，姚家，孔家，王家……可能这些村家为了“一树烟”而密集起来，时有袅袅炊烟起，柳黄生暖意，烟白惹春路。农家推门对春路，真是再现了诗人笔下的“倚对春光迟”，（常建《春词二首其一》）曾经的农忙在一春里，如今看春留春光，忙也偷闲。农业机械几天就耕完了地，剩下的日子就是留春住，心事在春光里，农事里注入了春色，变得那么从容。每次看到这个画面，格外羡慕，羡慕他们有着丰沛的春光财富。莫说春色尚浅，只怕春老去。现在的农人，眼里不注满春色，怎么能转身进屋呢。农人见我，该不会怀疑我是来这里从他们的怀里抢春吧？
　　 沿路人家，总在春天里露面，那些人脸我都熟悉，曾在往年的春光里见过，早已相识，没有“人面不知何处去”的怅惘，目光碰触，都是春天的语言，怪不得让我听见了他们在说我笑我又来偷春抢春呢。
　　
　　 三
　　 春也老，那是春成长。可能你见过苏堤春色，客舍柳新，半城柳色，灞桥拂柳……但你可能未见这里的柳枝伸进海水的样子吧？是要唤醒浩瀚的黄海，忍不住将柳枝作船桨；海水难见柔情意，少了柳枝逗水，柔情实难焕发。春风推浪花，浪花吻柳枝，一样可生缠绵心情。我不能不佩服这条绕海岸而生的春路设计者，风景因自然而生，也因创意而变得更加富有诗意。走不出这条路，不是车速的问题，是风景诱引了我，站在礁石，手牵柳枝，颠覆了曹孟德的《观沧海》的意境，东临春路，向海而望，我们多么需要既有驾驭洪波之志，又有折柳寄情的表达，只要你舍得，折了一条，不碍柳枝，视为“删繁就简”吧，不必恳求春原谅。
　　 春风唤醒细柳，还要往别处叫醒春天的，留住又是多么自私呢。心中又希望春天就是一个过客，唤醒华夏，它多么劳累啊。抓住这一瞬吧，春天总不会不顾我们的热情而遁远。人生如过客，青春短暂，哪怕是到了中年老年，时光过得也快捷，总应该去这一条春路，偷来也行，霸占也可。回想起我在“江山文学”这条路上的蹒跚经历，我觉得文字就是春天，用情驱遣，以情温热，照样拥有自己的春天，就像柳枝懂得春风，于是以鹅黄的童儿面面对春风，我们懂得了文字，于是以清新的表达，书写着人生的春天。“江山文学”这条春路，永远不会有四季的概念，就看你走不走，总是铺着春风，留得住，总不去。前些日子，一个朋友知道我在江山文学好几年，翻阅我的文集，惊讶地说，没想到你偷走了好几百万的汉字。我想，就像我写这篇文章的题目，我真的偷了一条春天的路，来回地走，走在春风骀荡里。
　　
　　 四
　　 杜牧给柳写了绝句，“数树新开翠影齐”，肯定不是咏我们这条春路的柳，几棵柳树，孤零零，难成气派，春路有柳上万株，翠影来得太早，似乎在一天内就舍弃了中间的鹅黄色，粉烟态，朦胧状，新绿浓，一下子让我们与春柳渐变的美错过了。春风往别处，柳色催春花。胶东近海，很多树开花迟，而建设这条春路的人，不负这个春字，硬是把春花树送进了柳色的怀中。
　　 梨花带雨不能少。可胶东春天有风却少雨，浪花触礁也洒下霏霏细雨，梨花在柳色的间隙，闪着光，更引起注目了，就像捉迷藏，好不容易看到雪白的梨花，就像看一个女子经不住风大而拭泪，泪花点点，欺了眼睛，满足了审美。
　　 “丁香空结雨中愁”，（李璟《摊破浣溪沙》）梨花并不孤单，浪花绝不顾此失彼，一样造就一岸烟雨，把丁香花变成云霞，白如雪，红似霞，丁香偷偷留下春风，春风变成了香馨一岸的美。要说这“愁”，也有，就是未见撑着油纸伞丁香一样的姑娘，她在戴望舒的《雨巷》里，迟迟不肯移着莲步到海岸春路，她是没发现这处可浪漫的地方吧，我想邀请她来，和春风一起，也像我这般，偷走这条春天的路。那时，戴望舒一定会有《雨巷》的第二章《春路》。留影，同是一个人，喜欢在不同的背景里，丁香一样的姑娘或许心中早有所盼了。我也盛邀，走出雨巷，来到这条春路，我把春天偷给你，一定早一点得手，快快成行。
　　 胶东荣成有独特的两个树种，野茉莉和春苹果。也来到春路邀春风了。不过，我是顾不得闻野茉莉的香，其实，看见了花，条件反射，香气就入心了，为走这条春路感到值得，算是“偷香”吧。
　　 这条春路的特别还在于树下的地儿，岸边有泥土的地方，都有一种叫“针叶蓝天绣球”的趴地生长的小花，红的，就像泼洒了一坡一地的红漆；粉的，让人感到春天不能不驻下，因为这里会给春天涂脂抹粉；蓝的，就像把一片夜空搬到路边，流着闪闪的蓝星。
　　 这条春路，是为邀请春天早来而准备的。有很多的妙点还没有挖掘出来。我曾跟路侧的崮山村朋友说起这条路。他们的话题很深刻。
　　 守着一片海，住在一座山前，以为日子就这样过，哪知有了这条路，旅游的局面打开了，村子还专门建设了“海草驿站”，这条路是通往乡村美好生活的。
　　 我说，我动不动就来“偷”这条春天的路。
　　 他们说，春天常在，希望我成为“惯犯”，尽管“偷”，就是不能当过客。走来走去，这条路成了我前往春天最近的路。
　　 春天是一个很特别的“过客”，过了一年还来，从不失约，颠覆了我们心中过客的含义，春天是一个多情的过客，趁着春天经过我们身边的时候，选择春风的路，去截住它吧。
　　 在我的眼里，春路春光，都是有形的财富，看得见，抢得来。像歌词里说的，停在我们的眼里，就怕跑了，我留下倩影，存在手机的相册里，相册的风景照片里，这条路上的占了大半，好几年的春光都不舍得删除。春路春光，已经藏在我的心底，随时我可唤出，与之缱绻一番。
　　 年年春如约，我岁岁走此路。惊鸿一瞥，不算偷，只是一次惊目。年年踏行春路，终于得手，偷得一春好时光，春路粘在我的脚底下，春景入我的眸。
　　
　　 2024年9月1日原创首发江山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