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云水】老爸的小开荒(散文)
一
转眼一瞬,米寿老爸离世已经十几年了。
近两天看了梦在何处老师的新作《母亲的菜园》,颇有感触。那字里行间,深情款款的词句,似秋凉中一粒粒带有暖意和湿度的珠玑,柔润着心灵,温抚着键盘,驱动着我情不自禁,码出了这样一个题目《老爸的小开荒》。
心扉被轻轻叩启,涓涓细流在心渠中,重又荡起圈圈涟漪。时光老人的恩赏,允许我又回翻了六十三年前的那一页年历……
1961年,正是人们苦苦挣扎的年份。三年自然灾害,阴霾当头。年轻的共和国,在严峻的考验中,步履蹒跚。“民以食为天”,但几乎家家户户,却都在半饥半饱中熬煎。
说起来,老百姓过日子,别的都可以将就,唯独这肚子不能糊弄。三尺肠子空着二尺半,越空越填不满,也就越要承受无数次肚搅肠翻的抗议。
看着一帮正在长身体,却是满脸菜色,吃饭像饿虎扒食似的男孩子,老爸老妈真是压力山大呀!
每顿饭的下锅米,都得要上秤称。野菜、榆树叶子滚苞米面儿做菜团子,酱渣子掺白面蒸牛屎样的卷子,榨完糖的甜菜疙瘩丝子,捏点儿盐,包表皮如纸,薄得透亮的大包子……绞尽脑汁,啥招儿都想到了。就为了能把肚子填满,让日子一天天过下去。
“堤内损失堤外补”,好像是特殊年代样板戏《龙江颂》里的台词。实际上,这是老祖宗早就无数次重复过的谚语,是一种大智慧。老爸老妈,不约而同,都想到了“开源”,不能总这样紧勒着裤腰带,从牙缝儿里算计。
偶然间同下属单位江北舢板船社的哥们儿聊天儿,老爸竟不期在懵懵懂懂的异处,见到了光亮。
“粮不够吃,种啊!”
“别逗了!在哪种,马路上犁地,楼顶上播种?”
“嗨,老伙计,江北大荒甸子多的是,那土黑的攥一把流油啊,还省了肥料啦!”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那不都是农业社的吗?到人家那一亩三分地刨食儿,那不是往枪口上撞吗!”
“民不举,官不究,谁都不容易,都知道挨饿的滋味儿不好受,也就睁只眼,闭只眼啦!”
一个好汉三个帮。还是通过这个能患难与共的“坐地炮”哥们儿搭桥儿,老爸的脑洞开了,大荒甸子上的小开荒,也开了。
星期天天刚亮,带上一把铁锹、一把“二齿子”,骑上自行车,过江一出二十里,就去了江北郊区的陈家崗。在大荒甸子上铲了第一把野草,挖了第一锹土。培出了第一条垄。
既然要种地,那就必须得按照老祖宗传下来的节气,认认真真地种。
“人误地一时,地误人一年”,芒种之前,咋也得把种子埋地里才行,老爸也真是拼了。那时候一周只休一天,光指望星期日那点儿工夫哪够啊!利用黑龙江比其他省份,都是最早见到太阳,长天短夜亮得最早的特点,老爸常常是凌晨两点多,东方刚要露出第一缕晨曦的时候,就骑上青岛产的老牌子“大国防”自行车,往江北精心抚弄的那半亩多地赶了。猫腰干到天光大亮,橘红色的大太阳从松花江东江桥升起来的时候,老爸就又得收工往市内返了,无论如何不能耽误了上班啊!
二
老爸终于同意领我一块儿去铲地了,好像是刚刚过了吃粽子的五月节。
从小九站江边上了小舢板儿,随着波起浪伏,船逐渐划到了江心。看着划船的老爷爷,敞着的前胸都渗出了一绺一绺的汗,老爸感到很不过意。就拿起了另一副船桨,插入船帮的小孔儿,两个人四只浆,合着力气一块儿划起来。
舢板船离江南越来越远了。那刚刚落成两三年,被誉为“塔镇江天”胜景的防洪胜利纪念塔,和九站江边,早年就有的欧式风格的江上俱乐部,都在阳光的抚慰下,凸显着自己的光彩。像是镶嵌在江畔斯大林公园的两颗耀眼明珠,熠熠生辉。可我却没有心思欣赏眼前这难得一见的风光盛景,一心巴火,就是盼着舢板船能快快抵达彼岸。
吱嘎吱嘎的划浆声中,小船终于靠上了江北太阳岛的码头。还没停稳,我就从仍左右摇晃的舢板船上一下子蹦了下来,招来了老船夫狠狠地一瞪。我可没管这些,踩上江北蓬松暄软的细沙滩,就光顾着开心了。毕竟这是我第一次,这么亲近地拥入大自然的怀抱。
那个时候的松花江北,还是一个素面朝天,人迹不多,挺荒凉的地方。太阳岛,远没有现在这么闻名遐迩。举目四望,还都是绿树、碧水、野蒿子、白沙滩,还有那在葳蕤绿草坪,葱茏树林中,若隐若现的老毛子木磕楞结构的小别墅。整个是一片原汁原味儿,没有任何人工雕饰的原装景致。
陈家岗,得过了太阳岛还要走上好远。我抢过来老爸手里的锄头,扛上肩一怂一晃地在前面跑着。又过了一个多钟头,老爸领着我才下了黄土道,终于到了他已经忙活了一春半夏的半亩多地了。
老爸种了两种庄稼,我是看啥啥新鲜,问这问那。头一回认识了长着毛绒绒小椭圆叶的是黄豆苗。跟它差不多,但叶子却略长略尖的是红小豆苗。
这次是来铲第二遍地了。
四周参差不齐,长疯了的,甚至有一人多高的野草和柳蒿子,像是给特意夹了绿杖子一样,围着这几条不速之客的土垄。
绿油油的豆苗,已经有一尺多高了,密匝匝的绿叶覆盖了土垄,垄沟都快看不出来了。望着眼前这凝聚了老爸那么多心血,付出了那么多辛苦,才开垦出来,培育出来了小苗的土地,我心里涌起了汩汩暖流。这就是我那个脾气有些暴躁,却对家庭肩负着担当、责任,对孩子揣着满满爱意的老爸,他太不容易,太伟大了!我心里一阵一阵地发热。
此时,他正沿着垄沟,挥着锄头,左一下,右一下,一前一后地铲着垄台儿上的杂草,就便也给豆苗松了土,培了根。我也想上去试一试,没准儿还能叫老爸歇一歇呢。可老爸却紧握着锄头不撒手,就怕我手没准头儿,把豆苗伤了、铲了。他告诉我,这铲二遍地,最怕的就是伤苗。节气过了,再没法补种了。铲掉了一棵,秋收就会少一抔豆子。
那是一个响晴的天,瓦蓝瓦蓝的,连一丝云彩都没有。能叫人联想到,是不是玉皇大帝,从凌霄宝殿上布摆下的一块巨型翡翠,蓝得晶莹剔透,至纯至青。
可你也想象不到,这晌午天当值,却也给了高照的太阳显酷的机会。是不是西游记里的兜率宫,童子打翻了炼丹的老君炉,整个天空,就像是悬起了一个大烤箱的感觉。烤的人皮肤要冒油,热得人憋闷得透不过气。我撒磨着想找个背阴凉的地方,可哪有啊,举目四望,看不到有一棵树。
“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我切切实实体验到了古诗的情境。再看老爸,胯栏儿背心儿后背、前胸都已经是透湿透湿的了,像是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可能是紧贴身上太不好受了,他撂下锄头,两手交叉往上一扯,就把背心儿脱了下来,把结实的臂膀,壮硕的后背,整个儿交给了天空。那早秃的头顶,幸亏戴了一个尼龙质料,有网眼儿的帽子,还能遮点儿阳,透点儿风。不然的话,亮亮的光头,再赤裸裸承受如此酷虐的太阳的淫威,怕是真要给晒出油了。
老爸挥汗如雨,我却想踅摸阴凉歇气儿,比比老爸,我不禁有了一种羞愧。在心里反问着自己,小小男子汉,你是来帮老爸分担出力的,还是来看景享受的。
三
“草木凡气尽,始见天地澄。”天天一页的阳历牌儿,扯到了白露的那一篇儿,终于盼来了收获的季节。苍天不负劳苦人,老爸的豆子丰收了。绿色褪尽,只剩了从上到下,璐璐棒棒,鼓鼓溜溜的豆莢。秋实累累,粒粒饱满。“春种一粒粟,秋收万颗籽”,天道酬勤,老天爷兑现了他的承诺。我们全家人,都和老爸一起共享了这丰硕的成果。
那年的冬天,老爸把黄豆拿到榨油厂榨了三大瓶子豆油。腊月二十九,老妈一气倒了半锅豆油,这可能是她有生以来最奢侈,最慷慨的一次。把忙碌了一大早,铺陈在面板上切成一块儿块儿的面坯拍扁,再用菜刀划成炉箅子形状,两手一抻,放进油锅,给我们炸了满满一大盆面鱼儿。酥脆软糯的面鱼儿,差一点儿,没把我们这帮臭小子噎着。就是吃着手里的,盯着盆里的,生怕抢不到就光了。
三十除夕了,老妈㨤出收获的红小豆,端起大簸箕上下颠着好一顿扇,又淘又洗烀了豆馅儿,蒸了一大锅红小豆馅儿的豆包。那个滋味儿,真是咬一口,甜到了心里,印到了脑子里。直到现在,一回味起来,口腔里还会分泌出唾液,像有馋虫子要爬出来。
可能是因为我们兄弟太能吃了,老妈总好把“半大小子壳郎猪”挂在嘴边。不过,今天她却开心极了,看着我们那副狼吞虎咽的吃相,分明就是在说,“猪们,可劲儿造,别撑的喊肚子疼,埋怨灶王爷就行!”
老爸呢,从来没见过他那么好脾气,双眼包皮的俊眉朗目中,一直延伸到嘴角,都是那种温馨的爱,和流淌着的笑。只是一个劲儿地重复着,抢什么,今天管够,锅台上还有一大盆呢!是啊,多少年以后,我也当了父亲,有什么能比看着自己的孩子,吃得美美的样子,从心里头往外地高兴!而且这还是他汗珠子落地摔八瓣儿给孩子们挣来的!这不就是一个男子汉大丈夫爱家护家的胸怀和格局吗!
想起了父爱如山,这句形容父亲伟大,儿女感恩知义的老话。又想起来鲁迅先生的诗句“俯首甘为孺子牛”,诗中的“孺子牛”,固然指的是为民族,为国家的孺子牛。可在我们的心里,老爸却是为我们这个家的孺子牛。有他挡风遮雨,任劳任怨,他的孩子们才长大成人,走到了今天,又都开枝散叶,有了未来的赓续与传承,这是一份多么重的恩情啊!
哦,那半亩多的小开荒地呢,好像最终还是叫人家农业社,也就是当时的人民公社给收走了。老爸老妈倒也坦然面对,没听到发过什么牢骚,那本来就是人家的“王土”嘛!更甭说,转过年的1963年,那最艰难的苦日子,也终于过去了……
2024年9月于纽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