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星月】山喜与阿狸(小说)
山喜是个孤独的十岁女孩。
虽然十岁孩子的孤独有些幼稚,无法同陈子昂“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的深闳境界媲美,然而它毕竟也是孤独,它同样有着暗淡的深灰底色,有着深沉的、压抑的调子,是潜意识中悲凉的二胡。
山喜的孤独是父母给的。她三岁丧父四岁丧母。父母的相继离世没给年幼的山喜带来过多悲痛,但是他们的缺席却让这个家一直冷冰冰,孩子成长需要的年轻与活力在这个家荡然无存。山喜是跟着奶奶长大的。奶奶七十岁了,头白,背弓。很多年纪大的老人都喜欢聚在一起聊天,但是山喜的奶奶不喜欢,她很少带山喜出门,家里平常也少人来。奶奶从没有意识到,她亲手为山喜造了一堵墙,山喜在墙的这头,世界在那头。
要上学了,山喜也去上学。路上小朋友成群结队地走,山喜只一个人走。山喜将小石子踢起来,小石子受力荡出一条弧线,最后扑通一声落入池塘里。山喜摘柳树叶儿在嘴里吹,呜呜的声音在整条小路上回荡。山喜无意识地做着这些,无人跟她一起走,她就自己找些乐子。小朋友怎么跟山喜走得起来呢?问她话,她不回答,只是微微笑,脸红到脖子里。再问她话,她仍旧不回答,咬咬嘴唇嘟嘟嘴,像鱼吐泡泡。再问她,她就要哭了。这样的事情多了,谁都会扫兴,好像欺负了她似的!山喜也觉得委屈,她真的不是不想说话,但是憋足了劲儿,就是不敢说出口。山喜用沉默织了一张网,她不断逼自己后退、后退……
“如果有个朋友就好了。”山喜想。
没有朋友的山喜,就只好一个人玩。她一个人玩泥巴、玩石子、过家家、养小鸡、养小鸭……有时候觉得腻了,就坐在院子里,看小蚂蚁打架。
一天放学后,山喜路过一个小山丘。忽闻草丛中有什么东西在动,山喜还以为是蛇,吓得赶紧要走,却忽然听见几声“喵喵”叫。山喜觉得好奇,拨开草丛一看,发现一只小狸猫正躺在草丛里。小小的狸猫可怜样,蜷缩着,像个灰黄相间的毛线团,它显然受了伤,耳朵缺了一块,血淋淋的。山喜顿时打了个寒战。山喜猜想它是不是跟别的猫打架,被人咬走一块耳朵。耳朵被咬掉,该多疼啊。忽然间,山喜觉得自己好像感受到了那疼痛,那疼痛像猛烈的火焰烧灼着她的身体,小猫受着怎样的苦,她便仿佛也要受着怎样的苦。山喜受伤了,奶奶会照顾它。小狸猫受伤了,她的妈妈呢?山喜四顾着找它的妈妈,却没有看见小狸猫妈妈的身影。她又侧着耳朵听,也没听见有大猫走动的声音。她的妈妈去哪里了?她的妈妈还活着吗?山喜忧伤地想:如果小猫得不到救助,它是不是就要死了?
山喜的心里酸酸的,她害怕小狸猫死去,虽然只是在山野间发现的一只小野猫,但是既然让她发现了,那么她就不可能冷漠地离开,她要救助它。一刹那间,山喜的心里升起一股英雄主义热情,她觉得,在小狸猫面前,自己是强大的,她有足够的能力帮助它,救助它。
蹲下身子,山喜小心地伸出手,手上托着平时擦嘴用的手帕。山喜想让小猫自己走过来,跳到她的手心里。可是小狸猫却只是无力地看着它,又喵喵地叫了几声。那叫声微弱极了,山喜往前凑几步,将小猫捉住,放在手帕上。手心软软的一团,仍旧在轻轻叫唤着,山喜打开书包,将小狸猫放进去,又轻轻地将书包拉链合上。合拉链之前,山喜小声对小狸猫说:“不要害怕,我带你回家。”
但是这个家好像并不欢迎小狸猫。这个家的主人是奶奶,奶奶是个极其讨厌猫猫狗狗的人,在她的眼里,猫猫狗狗都得伺候。自己一辈子都在伺候人,伺候完公婆伺候儿子,伺候好儿子伺候孙女,都是咬了牙掏了命地对待他们。把人伺候得久了,看世情就很淡,原本燃烧在心中的热情火焰,一次次被生活的雨水浇灭。渐渐地,心变得凉了,变凉后的心,看那些猫猫狗狗,就是讨债鬼,讨厌得很,谁还高兴伺候一个畜生呢?
奶奶不高兴伺候猫猫狗狗,也不允许山喜伺候。家里重要的是什么,不重要的是什么,经过奶奶长时间的教导,山喜已经非常熟悉。虽然她只是个10岁的孩子,但是她也知道放学回家后要去喂鸡食,然后从鸡窝里捡回鸡蛋,放在厨房柜子的最下格。她也清楚奶奶对养猫养狗之类的事情是决不允许的,只要带回家,必定一棒子打出去。山喜长这么大,从来没有忤逆过奶奶,但是奶奶对山喜还是不满意。山喜上学下学没有朋友,奶奶就说她太不合群;山喜平时是闷葫芦,奶奶就经常说她怎么连话都不说。奶奶的家里,沉默是底色,责骂是变调。
都已经走到门口了,山喜忽然停住了。一道贴着财神的老旧大门档在山喜面前,财神始终威严地看着远方,却丝毫不理会眼前这个孩子的烦恼。进,还是不进呢?山喜拿不定主意。进,奶奶会把小狸猫赶出来;不进,小狸猫大概会因为耳朵发炎而死去。
山喜最终还是趁奶奶不注意,把小狸猫悄悄地带回家,给它耳朵上了药之后,就把它藏在自己的房间里。她将小狸猫的生活安排得明明白白,绝不拖泥带水。她在房间里用鞋盒子做了个猫窝,窝里铺着一层棉垫,她还放了两只碗,一只碗放水,一只放食物。平时去上学,她总会把门锁上,把窗帘拉上。
但是纸终究包不住火,时间长了,奶奶还是觉出了山喜的异样。山喜这段时间鬼鬼祟祟的,总是躲在房间里不出来,即使出来了,也是装模作样的。并且最近家里还经常丢吃的东西,米饭、鸡蛋、鱼、肉,总是一不注意就不见了。奶奶本能地觉得这些丢失的食物肯定与山喜有关,这丫头从来不会撒谎,一撒谎,那惭愧马上就写在了眼睛上。这些天,山喜的眼神总是躲闪,喊她,她也容易受惊。奶奶不点破她,却在悄悄地观察着山喜。
山喜不知道奶奶已经在怀疑她,她依旧沉浸在她和小猫的小天地里,山喜给它取名“阿狸”。它可爱、活泼,有趣。有了阿狸,山喜不再觉得孤独了,她的生命,就像打开了一扇窗。阿狸每天在屋子里上蹿下跳,弄乱书桌,踩脏作业本。山喜喜欢摸它日渐浓密的绒毛,喜欢感受传到手上的那份柔软。阿狸会捉老鼠,捉了老鼠会献宝似的叼到山喜面前,山喜虽然犯恶心,最后也还是不嫌弃。
山喜以为这样的日子会很长久,没想到意外还是发生了。一天放学归来,山喜像往常一样走进房间,轻声唤“阿狸”。平日里一听到门响,就马上跳出来迎接的阿狸,今日却不见踪影。屋子里空荡荡的,像一个空旷荒凉的山谷。阿狸去了哪里?山喜惊得像失了魂魄,赶忙翻箱倒柜地寻找阿狸。
阿狸找不着了,山喜伤心得哭了起来。虽然阿狸只是一只狸猫,但是因为有它,她的生活开始焕发光彩,就像倏地开了一道门,她从中看到一丝美丽和希望。如今失去它,她感觉自己的一颗心,就一直揪着,很疼。山喜于是去找奶奶,她想,阿狸一定是被奶奶给放跑了,奶奶是那么讨厌猫猫狗狗,阿狸又怎么能够成为例外呢?
山喜找到奶奶的时候,奶奶正在烧火做饭,山喜站在门口,开口便问阿狸在哪里。奶奶拿着柴火的手停了一下,扭过头看了山喜一眼,说她不知道什么阿狸,她没见过。说完,奶奶又去生火,火苗一下子就蹿了起来了,奶奶的脸消失在火光之后。山喜觉得奶奶在撒谎,哇的一声哭得更厉害,她心里的难过像山一样高,像谷一样深,她大哭着,就要哭给奶奶看。山喜模模糊糊地认为,此时除了哭,再没有任何办法能够让奶奶变得心软。奶奶是多么坚硬的一个人,她早就知道的。她从小跟着奶奶生活,但是奶奶从来没有跟她说过一句亲密的话,一句爱的话。奶奶对她说话总是虎声虎气的,透着威严。山喜与奶奶之间有一堵墙,这堵墙从她出生的那一天便立在那里了。山喜长大一天,它也长大一天。山喜希望自己快快长大,长大了,就离开它,走得远远的。
山喜一边哭,一边想起以前的事,山喜跟奶奶走路,总是奶奶走在前面,山喜在后面跟着。奶奶做了饭,喊一声山喜吃饭,山喜如果去得不及时,奶奶便会收了碗筷。山喜路过水果摊,馋那红艳艳的樱桃,奶奶硬是不肯买,回家摘几个酸橘子,让她吃……想起这些事,山喜越发委屈,她不明白,为什么别人家的奶奶把孙女当个宝,她的奶奶却这么讨厌她呢?
继续哭下去,哭泣的内涵便悄悄地发生了转移,山喜似乎并不仅仅是因为丢失阿狸而哭,更是为了自己这些年受的委屈,无处发泄的痛苦而哭。山喜越哭越难受,吸气时间越来越长,呼气时间越来越短,最后,她一屁股坐在地上,双腿狠命地敲打地面,也不觉得疼,仿佛那双腿不属于自己似的。奶奶起初不以为意,任由山喜哭,渐渐地,发现山喜的脸色变得苍白,有些不正常,开始发慌。她向山喜大吼:“哭什么哭,不许哭。听到没有,你不许哭!”
山喜已经哭得控制不住自己,哪里顾得上奶奶的大吼?她似乎变成了条件反射似的哭,无意识的哭。最后她脑中一片空白,再过一刻钟,竟昏厥过去。昏厥的那一刹那,山喜恍然听见奶奶大叫她的名字,急匆匆向她本来。
山喜到底晕厥了多久,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当她悠悠醒转来时,她惊讶地发现阿狸躺在自己身边。山喜起初还以为自己眼睛花了,揉了揉,再看,居然真是阿狸。阿狸还是之前的样子,耳朵上照旧有个缺,皮毛灰黄相间,阿狸懒洋洋地眯着眼睛睡觉,偶尔喵呜叫一声,瞧这小懒猫!山喜欢喜得发狂,跳将起来,一把将失而复得的阿狸抱在怀里,再不肯松开。阿狸山喜紧紧抱住,又惊又慌,眼睛瞪得溜圆,四只爪子拼命舞动,想要挣脱山喜的怀抱。
好容易才回家的,哪能让它挣开?山喜抱着阿狸不放手,仔细地看它。阿狸明显地瘦了,山喜想这些天,它一定过着吃不饱的苦日子。也不知阿狸是怎么熬过来的,又不知它是怎么回家的?是自己找回来的,还是别人送回来的?不管怎么回来的,能够回来就是最好的事。此时,山喜觉得自己很幸福。
山喜的心不知不觉地放松起来,渐渐的,竟觉得肚子饿了。她放下阿狸,去给自己找东西吃,她也要给阿狸寻一点吃的。阿狸这次回来,可不能再被赶走了,也不能像以前一样,悄咪咪地养在房间里,不让它出来。它是她养的,她就要保护它。山喜从这次昏厥中得到勇气,在与阿狸再次见面的这一刻,她竟然做好了打算:如果奶奶再赶走阿狸,她就要跟奶奶翻脸。
门外的电线杆上立了无数只小麻雀,叽叽喳喳地闹着。一抬头,远方的太阳红着脸,准备一头扎进群山幽谷的怀里。好多蜻蜓在院子里飞,红的,蓝的,绿的,看上去轻盈又美丽。
“鸡儿,啾啾,鸡儿,啾啾……”是奶奶在栅栏外喂鸡食的声音。
接着,便看见奶奶从栅栏外走进了院子,奶奶戴着一顶灰色草帽,一只手拿鸡食盆,一只手握两只刚捡的鸡蛋。她弓着背,白着头发,慢慢地走着,夕阳照在她身上,打上一层柔光。
山喜怔了一下,不知该不该喊她。倒是奶奶见了她,高兴得什么似的,踩着细碎的步子过来,亲昵地摸山喜的头,又乐颠颠地下厨房给她做荷包蛋吃。
“阿狸,它……”其实山喜心里有好多话要说,可真要说时,却似乎说不出口。
“这事儿吧,也怪奶奶不好,不该趁你上学,把它赶出去。不过,看你那么喜欢,我又帮你找回来了。”
“你在哪里找到它的?”
“这小东西,跑得可远了,都跑到隔壁村的一个山沟沟里了,为了找它,我腿都要跑断了。”
原来阿狸是奶奶找回来的。奶奶虽然赶走了阿狸,但是奶奶又找回了阿狸。奶奶的这一举动暗含的意思山喜全部接收到了,其实奶奶是喜欢山喜的。山喜与奶奶的战争,之前是奶奶步步紧逼,这一次却是示了弱。刚强的奶奶随着山喜的成长,只能步步后退,缴械投降。此时,山喜的心里像燃起了一团暖暖的火焰,这团火焰将自己之前对奶奶的怨气全部烧光,剩下的只有纯净的爱。山喜想起了自己生病时,奶奶背自己去医院的事,又想起自己跑步摔伤膝盖,奶奶天天给它擦药,还想起自己夏天乘凉,奶奶给她扇风,一扇就是整整半夜……谁说奶奶不爱自己?明明是自己视而不见。
“奶奶,对不起。”山喜的眼里含着泪珠,有点哽咽。
“怎么又哭了?山喜啊,你可千万别哭了,你想养小猫,就养小猫,你想养小狗,就养小狗,你想养几只,就养几只,我去给你买。唉呀,老天爷,可别再让山喜哭了,可别让她再昏过去了。我就这么一个孙女,我一把老骨头,不要再吓唬我了。求老天爷保佑……”
奶奶一边说着,一边扑通一声跪了下来,以七十岁的身躯与诚意,祈祷上天保佑她的孙女健健康康、平平安安,不再哭泣。
夕阳的余辉照进屋子,桌子光明,地面也光明,照在阿狸的身上,照得阿狸像一团金色的福橘。余辉照不到的阴暗处,明天太阳升起时,也一定会被加倍照亮,被涂上美丽的金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