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晓荷·人世间】看青的(小说)
过了大暑,生产队就把看青的确定下来了。看青的,就是护秋的。冀东这一带,好多村子都这么叫。过了立秋,一把一把往家揪。高粱、玉米、花生等各种农作物陆续熟了。为防止有人擗两个棒子回家,抠几把花生装在兜里,小孩子放羊把白薯秧子啃了,生产队就要派人,看住田野上这青绿的一片,保证到秋后颗粒归仓,交公粮,分口粮。
夏庄子有十个生产小队,一个小队出一个,全村就有十个看青的。这是一项特殊的农活。每年从七月份开始,大致到十一月中旬结束。要选择体质好,负责任,不怕伤人的社员担任。遇到小偷小摸了,要六亲不认,敢管,还要追得上,甚至打得过。十个看青的,一般分工合作,联手行动,既要看好自己小队的庄稼,也要兼顾别的小队的庄稼。当上看青的这五六个月里,就不用和其他社员一样,白天下地,晚上回家,而是自己支配时间,在各个地段往来巡视。一天二十四小时之内,他们往往打破昼夜界限,神出鬼没,尤其在早晚、夜间、阴雨天,他们可能出现在各个田头地脑。
第八队看青的,大名周铁拴,但都叫他二别扭。二别扭是给他的外号。因为他行二,处事又好较真,好抬杠,不好通融,总让人感觉别别扭扭的。周铁拴,只是记工分时用下,平时,村里人都喊他二别扭。二别扭,成了一个品牌。遇到有人办事不痛快,村上人就说,你真别扭,不是大别扭,不是三别扭,而是二别扭。大家一笑而过。他个头不高,长发瘦脸,夏秋季节,上身总是一件白背心,下身一条大裤衩,身体轻盈,跑路快,眼睛一闪一闪的,看着满机灵。他是个老看青的了,有了生产队第一年,生产队长就认定他是个看青的好手,如今三十多岁了,当了有十多年看青的了。
他因此得罪了村里不少人。人们每天吃不饱。秋天,花生可以吃了,玉米棒子可以啃了,难免有社员偷偷钻进地里,饕餮一番,让咕咕作响的肚子平静些;高粱叶子,白薯秧子,都是猪羊的好饮料,小孩子们,总会瞅准时机,猫腰撅腚,流窜到地里,手舞镰刀,抢掠一阵。这些都是露天作业,逃脱不了二别扭那敏锐的眼睛。他往往在你慌张与得意的时候,突然出现在你面前,让你的双腿立时发软,双眼立时发直,心脏跳动加快。任凭你怎么二哥二爷的叫,他也会把你扭送给自产队长,受训挨罚。当然,小孩子们比大人机灵,和二别扭他们这群看青的捉迷藏,打游击,打一枪换个地方,往往得手。这弄得二别扭他们也很头疼。小孩子们,一旦落入他们手中,他们也定会从严处置。这就不但小孩子们骂他,也得罪了大人。
“也不是你们家的,何必呢?总这样,更说不上媳妇了!”好多人这样说。
直到目前,二别扭确实还没有说上媳妇,用村里老人的话说,黑夜里,他还要搂着杆子睡觉。他相貌平平,长得不乐观;脾气不好,炮竹信儿一样,点火就着;看青十多年,得罪了些人,这可能都是原因。但他家里的日子窘迫,也是重要的原因。他原有一个哥哥,但五岁时,得脑炎死了,父亲就给他起名铁拴。他是拴住了,但他父亲却在一次挖大口井时,遇到塌方,被砸折双腿,瘫在炕上,丧失了劳动能力。他那时也是五岁。家里的日子就一落千丈。父母把一切希望都寄托在他身上,盼着他尽早说上个媳妇,生个孙子,把香火延续下来,也让瘫在炕上的父亲有个安慰。
母亲四处求人帮忙。东边七队,有个叫杨眉的寡妇,保媒拉纤是个好手。二别扭叫她老嫂子。母亲就常和她走动,让她费心帮忙,在北山她妈家那边给二别扭物色个本分人家的姑娘。杨眉没少下功夫,可人家一打听他家里的状况,二别扭的脾气,就不见面了。一年一年,就这么拖下来。眼看着同龄的小伙子们都有儿女叫爸爸了,他还是形单影只,独身一人。母亲每天见到他就唠叨,让他改改脾气,柔软些,灵活些,或干脆叫他来年别当看青的了。
二别扭毕竟是二别扭,母亲的话他不可能听进去。抢白母亲:“这跟看青有鸟干系!干啥得吆喝啥,没个规矩王法,老天爷都不干!”
母亲手背对着手背,拍起了无奈的巴掌。其实,二别扭自己何尝不着急对象的事?一有空闲,他也到杨眉家串门,帮着她干点家务,收拾一下自留地什么的。杨眉,是全村出了名的风流人物,也是一个有争议的女人。村里人都叫她洋美,因为她长得确实洋气,美丽,虽已三十五六了,但仍肤白发黑,蜂腰猿背,说话声音甜脆。可谓徐娘半老,风韵犹存。绝对不像一个农村女人。但她命运并不好。她出生在北边燕山深处的一个小山村,小学三年级时,她的父亲就在一次开山放炮中遇难了。她下边还有一个弟弟,小学一年级。她就不听母亲、舅舅劝阻,丢掉书包,拿起山镐,帮着妈妈上山干活,一块照顾弟弟,苟且着一家三口的日子。直到弟弟娶了媳妇,她才通过亲属介绍,远嫁八十里地,来到了夏庄子。她的男人,老实厚道得有些窝囊,长相也很悲观,嘴阔眼小,脖短腰粗,但是个铁路工人,正式的,长年在外地施工,每到月底,就把工资寄给她,到了春节,踏踏实实回家和她团聚几天。结婚三年后,生了一个儿子,叫青头,以后没有再生。工农户,人口少,他家算是村里的富户。她不愁吃穿,时间充裕,又能说会道,待人热情,喜好保媒拉纤,协调邻里纠纷。家里也就总有男男女女的出入。自己的男人一年才回来一次,守活寡一般,她又如此漂亮,一些传言自然就在村里悄悄蔓延。
传的版本最多的,是说村里有三个三十多岁的光棍,经常一个或三个同时来她家,她管吃管喝管烟抽,方便时,自然云雨一番。其中一个,就是二别扭,而且,因为二别扭距她家最近,还让她介绍对象,来得就最多,是一号选手。还说,她给二别扭介绍的对象,不是脸上多块红记,就是两只腿不一般长,让人一见就恶心,这才保证了二别扭时常来她家。
不幸的是,青头七岁时,杨眉的男人在一次施工中遇难,她成了寡妇。发送她男人时,二别扭一直帮忙到入土。
寡妇门前是非多。传言就更厉害了。还有好多细节,说国家给因公殉职人员家属的抚恤金不少,杨眉按月倒贴给三个男人,供他们买烟抽,买酒喝。
这些传言,自然早就灌进二别扭和他母亲耳朵里。母亲试探着问他:“柱啊,跟妈说,到底有这事没有?”
“听蝼蛄叫,就不用种地了!妈,就是我真有想法,老嫂子也不是那样的人。一些人想占她的便宜,不遂心,背地遭践她罢了。”二别扭回答得倒一点不别扭。
“那就好。那样,就真的说不上媳妇了。”母亲出了一口舒心的气。
二别扭会抽烟,但滴酒不沾,平时,也不愿意串门。但说心里话,她和老嫂子心情挺近。老哥在在世时,两家关系就不错。每年春节老哥回来,二别扭就按乡俗过去给老哥老嫂子拜年。老哥去世后,二别扭照行此礼。在青黄不接的春天,家里断粮了,二别扭就去和老嫂子借上一二十元钱,赶集买粮,倒一下,再还。近几年,老嫂子给他介绍对象,和女方见面,也有几次在老嫂子家。杨眉家里有个需要力气的活,也愿意找二别扭帮忙。二别扭,好像从来没有意识到这种相处方式,会让哪里出问题。他没有因为有人编造谣言,就改变自己的做法。君子坦荡荡,小人常戚戚。
下边发生的事,更给了二别扭严肃的考验。
这天晚上,月亮隐藏在乌云的后边去了,轻轻的晚风把玉米叶子弹出窸窸窣窣的响声,蛐蛐啾啾的叫声也从四处响起。这些声响,汇合在一起,飞向一个一个的农家小院,在一家一家的饭桌上徘徊。
村北口,种有一片大红萝卜。不太成熟的红萝卜,水灵,甜润,生吃也很好吃。每年的这个季节,地里的红萝卜总要被偷走十几个甚至几十个。前几天,队长特意和二别扭交待,多注意这块萝卜地,看到偷萝卜的,必须交到队部,抓个典型。晚饭当口,是地里人最少的时刻,也是偷摸行为多发的时刻。二别扭瞅准了这个空当,来到这块地界。
朦胧中,他看到了一个模糊的身影,接着听到一阵唰啦唰啦的声音。有人在拔萝卜。他没有发声,直接追了过去。那个人显然听到了跑步声音,起身,弯着腰向旁边的高高的玉米地跑去。他横跨着垅沟,边跑边往下揪着萝卜缨。从个头上和跑步的姿势上推断,是个半大小子。
半大小子哪有二别扭跑得快。随着“站住!站住!”的喊声,半大小子腿早软了下来。二别扭上前,一把揪住了半大小子的衣领。
“青头,是你?”二别扭一眼就认出了青头。青头是杨眉的儿子,十一岁。
“是我,二叔,你饶我吧!我把萝卜还你!”青头哆嗦着,把手中两个萝卜扔在了地上。天并不冷,但他上下牙磕碰着。
“怎么偏偏是你?你妈知道你来吗?”二别扭已经松开抓着青头的双手。
“不知道。”
“谁让你来的?”
“是我们小队的大臭头。他说想萝卜吃,让我拔两个,我们一人一个。他还说,你抓到了,也会放了我的。还说打赌,要是你不放我,他就请我去市里看电影。”
这个大臭头,二别扭太了解不过了。他是搬弄是非的能手,善长造谣生事,人称搅屎棍子。他唆使青头来偷萝卜,用意是看自己和杨眉的热闹。
“这你也信!”二别扭真想伸手给青头几巴掌。他恨大臭头这样坏,怨青头上大臭头的当,也有些后悔这个时候来到萝卜地。
怎么办?这个青头,让他真如攥着一块烫手的山芋。从来不管不顾的二别扭,眼下有些踌躇了。装作不知,让青头拿着萝卜回家,性质恶劣,他不敢这样做事;把萝卜收回,悄悄放青头回去,不符合护秋管理规定;把青头交给生产队长,势必把事情闹大,让老嫂子难堪,让青头无法见人,也对不住老嫂子。
“二别扭啊,我怎么看你不别扭呢。别急,你的对象,老嫂子包了。”杨眉那天来他家,给他母亲送来一包红糖时和他说的一句话,又响在他的耳边。好多好多老嫂子帮助他们家的镜头,一时都闪现在他的眼前。
不行,不能违背规定。他轻轻给了自己一巴掌。别扭劲又上来了。
“青头,我是看青的,就是管偷萝卜的。跟我走吧,咱们一块见队长去!”二别扭就去拽青头。
青头已经哭了,他往后缩着身子说:“二叔你就饶了我这一回吧,我再不了。我妈知道,也会打我的。”
“我和队长说,也和你妈说。走吧!”
他们一同来到队长家。
队长正要抓典型,没有给二别扭的面子。第二天,他在全队社员大会上通报批评了青头和杨眉,让杨眉交二元罚款。
杨眉狠狠打了青头一顿,但也生出对对二别扭的不满。她和二别扭说:“你把事压下,谁能知道?老嫂子不感谢你!还说媳妇呢?”
“老嫂子,我就这么个人,你千万别恨我。”二别扭脸颊微红。
“这我知道!去吧,就是个别扭人!”杨眉笑着撵他。
大臭头又放出谣言,说看样子,二别扭和杨眉不是真好。村里好多人,也觉得,如果二别扭真如传言所说,和杨眉有私情,他不会这么处理青头。
一两个月,人们也就淡忘此事,没人再议论它了。
可接下来的另一桩奇闻,又把杨眉和二别扭推上了话题的高峰。一个多月后的一天,社员们还没有下地,一个重磅绯闻在村里就不胫而走,像春节炮竹市炸市一样,噼里啪啦在全村炸开。奇闻说:某日凌晨三点多钟,一个看青的亲眼看到,北村口的土路上,一个光着身子的中年妇女,从玉米地里钻出来,奔跑着,如同一道银光闪进村里。这个中年妇女,就是杨眉。她是晚上骑车去的北边吴庄,和一个叫吴友的光棍汉约会。正在两人欢娱之时,吴庄大队连长,率领四个基干民兵,将吴友家团团围住。吴友听到了动静,急急打开后窗,叫杨眉跳下。杨眉顾不上穿衣,借着夜色跳到后院。吴友家的后院是块菜地,用秫秸篱笆圈着,东面就是大道。杨眉用力把篱笆扯开个口子,一气跑回夏庄子。吴庄和夏庄相隔一华里。
而这个看青的,就是二别扭。吴庄民兵连长的大名,夏庄子的人也都知晓。这事传得细节生动,有鼻子有眼。
村里的男女绯闻,自古不断,人们也是常谈常新,兴趣不减。但没人举报,不出家庭纠纷,大队领导一般心照不宣,睁一眼闭一眼。但这事涉及两个村子,就大伤风化,影响极坏了。大队不得不适当介入。治保主任和吴庄民兵连长取得了联系,连长说,吴友确有其人,风流之事也有传言,但矢口否认那天夜间有人从吴友家后窗跳下之事。
民兵连长,是大队支部成员,代表村支部。吴庄民兵连长既然这样说了,夏庄治保主任也不再追究。
但夏庄子大臭头等有好多人不信。说吴友和杨眉,一个光棍一个寡妇,又都有各自的风流轶事,偶尔求欢,势在必行。吴庄连长回避罢了。除非看青的二别扭出来证明。
事情的焦点又集中在二别扭身上。二别扭心里清清楚楚,他没有看到银光,他也没有听说别的看青的那天看到过什么光。这纯属有人造谣。他完全可以不理此事。你管我看到没看到什么光,我没有义务告知。这事有与没有,也与我二别扭无关。但他仍觉得自己处在一个二难境地上。说有,不是实话,是糟蹋老嫂子,自己昧良心;说没有,好多认定杨眉有这事的人不信,还会由此得出二别扭为杨眉掩盖实情的推理,这足以说明他们之间有私情。这就让自己臭名远扬,老嫂子也蒙受不白之冤。
不行,我是看青的,看护好队里的庄稼,是我的职责和使命。说公道话,做正派人,守护好村风的清正,守护好村民的清白,也是我的本分和义务。经过一夜的思考,二别扭做出了一个空前绝后的决定,大早起,就来到村里小学校长家,让他帮忙用毛笔写了一则证明。
当天,下地的人们到了北村口,在八队队部的房山上,看到了这则证明。
证明
十二月十日凌晨三点到五点,本人没有在北村口发现任何银光闪进村里。一切传言,均为不实之辞。特此证明
证明人:周铁拴
1972年12月2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