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晓荷,人世间】又见枸果红(散文)
坐了一路夜车,看了一幅加长版“月光如水故人归”的长卷,迫切的路途灯火未顾,已欣喜地走在家乡的土地上。作别总这样突然,令人想起有些兴奋的恍惚,恰似初秋来临还没有准备的秋风,被串串火红的枸果突然间惊醒。
这些让人垂涎欲滴的小枸果,如今已没有了小孩子爬树上摘吃。种子便随风安家,默默地泛滥开来。于是,河坡、地埂到处可见,尤其是举家搬进城的空院子,郁郁葱葱,绿叶红果相间远看尤如花树,它们就是枸树。gou注意是念四声哦,与枸杞子的枸,同字不同音。枸树根系极其发达,繁殖能力不是一般的强,枝干柔韧,树皮光滑坚韧。村子里也随处可见一片片高低粗细不一的枸树,还有许多旁枝横溢的灌木丛,此时也都红果点点,伸手可摘。枸树到处都是,简直就像我们的“村树”一样亲切。每年此时,双脚一踏上这片土地,它们也总能在第一时间引起我的关注,让我心情激荡。
枸树不仅有红红的圆球状果子,还有心形的叶片。叶子表面覆着一层细细的绒毛,背面纹路叶脉清晰,风吹过光影绰绰,像孩子胖胖的小手掌互相拍打,让人顿觉心旷神怡。在盛夏里,枸树是最好的浓荫,我们从小都喜欢在树下玩耍。八至九月间果实会陆续成熟,纷纷沓沓点缀在绿叶间,阳光投下来,抬眼望去枸果粒粒红颜颜,漂亮诱人,就像珍珠玛瑙一样晶莹圆润。构果也非常像如今常见的杨梅果,但是比杨梅的枣红颜色略浅,呈现正宗的艳丽中国红。圆球外表又好像许多火柴头聚集在一起,呈针棒状,针棒又都各自炸开,细看感觉也还很有趣,真是大自然神奇的馈赠。此时也甜味四溢,常会引来许多昆虫和鸟类,蚂蚁,蜜蜂,麻雀,喜鹊,甚至还会有蛇。
枸树每年春天四月份发芽之时,会随即开花,那花一串一串的,像覆着白毛的小毛毛虫。主妇们就会趁鲜嫩之时及时采摘,回家洗洗干净,拌上面粉和油盐,上锅蒸,蒸好之后淋点儿香油,拌点儿蒜泥,味道劲道又棉软,堪称天然美食。枸树的叶子可以喂小兔和猪,有药食同源之功。由于手摸树叶感觉毛毛糙糙的,利用这一特点还可以用以洗碗洗。想来还很环保,但大多人也都是心血来潮试用一下,不会长期用它,因为太普遍,大人们对它的关注和喜欢总是就那么一阵子。
每当看到枸树,我就会不由想起我的六堂姐。五十年前,大伯母连生了六个闺女,于是,盼子心切的两囗子实在讨厌的要命,就给刚出生的六姑娘起个名字叫“张够”。我们老家说“够了”就是讨厌、不再多要的意思。所以,我那苦命的够姐落地就不受人待见,被村里人戏称为“够妮”。她比我大五岁,但是却比我瘦,个子也没有高多少点,四肢纤细。我俩经常一起玩儿,但是她不爱说话,即便说点话,声音也很低,为此大伯母伯父和几个姐姐就经常骂她傻。她也不喜欢这个名字,在她上五年级的时候,就拉上我、鼓起勇气,偷偷去恳求她们班主任魏老师给改个名字。像妈妈一样和蔼的魏老师想了想,也怕若是大改了家长会不愿意,就说:“就叫枸红吧,枸树的小果子圆圆的、红红的、甜甜的,多好呀。”并在本子上工工整整地写了下来。同音不同字,意义也有了大反转,这让枸姐高兴得一夜没睡着觉。我也第一个带头叫她“枸红”,目的是让学校和村里的人改掉之前对她的叫法。
那时候村庄里人口少,但孩子多,而且还都是放养式。村中央的池塘四周,是我们的游乐场,除了吃饭睡觉,几乎都在那里。女孩子热了就随即撩水洗洗,男孩子就一个鱼跃跳了进去,打个扑腾再上来。池塘边的枸树盘根错节,茂密得一塌糊涂,水边几乎一个挨一个地挤着向上长。每年也总有一些小树长不起来,被大树罩死了。有几棵大枸树却是头顶一片天、脚踏一方土,向着蓝天尽情地开枝散叶,霸道地旺盛生长。那几棵枸树下的快乐,却是给全村的孩子们不一样的夏日体验。那几棵树在长椭圆形的池塘两岸一字排开,男孩子们常会在对岸拿自制的弹弓,冷不丁就“嗖”的一声射出去一粒石子。常常会把树上的麻雀吓得或扑愣愣四处飞散,也或许在飞散中有一只应声落地。每次也总是会把低头做活的人们都吓一跳,有的孩子会吓得抱头,有人会大声喝斥。
有一次,枸姐就被一个男孩子的石子射中了额头,鲜血立即流了下来。旁边的我看的真切,一下子吓呆了,她却没有哭也没有大叫,手抓起地上的土就捂上了。大家围上来,都问疼不疼,她却摇了摇头。大伯母过来点着她的头说:“傻的要命。”我攥紧小拳头,都想给她妈一下子。
枸果熟透之即,一阵风吹过,总是落一地疙疙瘩瘩的鲜红。整个八月,每次去找枸姐玩,她都在给她们家的驴子割草。十三岁刚小学毕业的枸姐,那些日子整日都在讨好着全家人,并乞求着伯父伯母让她上初中,但每次都被以各种借口拒绝。无奈枸姐对我说,她只好离开村子,到住在县城的大姨家去做保姆,这样她大姨就答应供她上学。看着枸姐坚定的目光,我流着泪与她送别。上二年级的我尚不知道她八岁入学时,也是哀求了好长一段时间才争取到的机会。
最亲密的小伙伴走了,我每天一个人去上学,回家一个人在院子里做作业,时常感到孤单落寞。常常一个人坐在枸树下,昂头发呆。不知不觉间枸果落尽了,枸树的叶子也逐渐默默落光。我开始盼望着放寒假,盼望着枸姐回家。但是却听大伯母说,她已经把枸姐过继给了她姐家,因为几个姑娘都长大了,每月卫生纸都供不起。她姨夫过世,儿子在外地工作,正好缺个女儿照顾。我听后又高兴又气愤,但最终也没有说出点感想,也许应该替枸姐高兴才对。从那天分别,一连几年我就再没见过枸姐,尽管在每年枸果初红时特别想念她。中间也时常从伯母那儿打听过枸姐的情况,三年后知道了她初中毕业考上了高中,我也暗暗地发奋学习,向她看齐,并希望能到县城上高中时见到她。
一年又一年,岁月无声地更替着。在家乡的河坡、路旁、池塘边,每年春天,枸树也依然不甘落后地萌芽。总是会在一夜之间,枝头就爬满了毛毛虫般可爱的花穗,枝杈间迅速爆出无数枚心形的小叶片。当一夜春风吹过,会瞬间支棱起来,在春寒料峭中昭示着春天的清明。岁月如期,年年都见枸果红,我们也都在其中不断成长。直到我也在一个枸果又红的日子,如愿考上了县高中。在那一年令我激动的八月,也终于见到了枸姐。她已经收到了北京交通大学的录取通知书。那天,她是用轮椅推着腿疼上不了公交车的胖大姨,顶着炎炎酷暑,走了二十多里路回家的。六年不见,枸姐只是比以前长高了一些,其他地方都没怎么变。脸依然很黄瘦,四肢依然很纤细,说话声依然不高。虽说她的家人都表示出了高兴和祝贺,但同时也都习惯性地叫穷,并说为她上大学的费用发愁。大姨为他们的绝情气愤不已,枸姐只是无奈地表示理解父母的无能为力,劝着大姨。但更多地是沉浸在与这个小村分别六年的久别重逢里。
大姨那天因失望而生气,当即还表示不吃午饭就要回家去,而枸姐苦苦哀求再多待会儿。为了留住她们,也让枸姐歇歇,我们都跑回家找吃的,还争先恐后地上树去摘枸果。在我们小时候一起玩儿的大枸树下,我们都热情地要推她到自己家里做客,大姨终于露出了点笑容。枸姐也好像放松了很多,耐心地给大姨介绍每个小伙伴,并把我们有趣的故事讲给她听。她把红红的枸果针,用手指轻轻的拔起来,喂给大姨吃。并柔声问道:“姨妈,是不是很甜呀?我最爱吃这个啦。”我看到了她的手依然很瘦,手心居然还有很多茧子。就借口一起去上厕所,拉着她小声问她怎么办?
枸姐从上衣兜里掏出两个棒棒糖,悄悄塞给我。又昂着头看着高高的枸树,笑着说:“大不了我还捡破烂儿。”原来她在捡破烂儿?泪水顿时模糊了我的眼睛,但是她却拍拍我的肩膀说:“没事儿。”
她又拉着我的手说:“别担心,你忘啦,我叫枸红。魏老师说,枸树的果子圆圆的、红红的,甜甜的。要相信,还会越来越甜。”我们都含着泪,望着对方,笑了。
枸姐上大学期间,我们开始了写信联系。信中,我知道了她大姨只给了她学费。而她利用课余去饭馆洗碗,不仅裹住了自己的生活费,还能放假回家时给大姨和大伯母一人买了一身衣服。第二年大姨病逝,她表哥把房子悄悄卖了,她无家可归时就利用假期打工。她给人做家教,做保姆,发小广告,供养着自己上完了大学。毕业后,参加工作,恋爱,结婚,生子。在外人看来,她的生活过得波澜不惊但又顺风顺水。然而这么多年,她的艰辛我最知道,尤其是大伯母生病住院,每次都是枸姐请假,回乡陪护。然而,她从没有说过一句怨言。
岁月荏苒,从小儿到中年,我们的友谊也走过了五十年。虽然平平凡凡,而那些苦不堪言的日子也在不知不觉间一天天地变甜,关于枸果的记忆也似乎更加甜美甘醇。我们依然还都喜欢枸树那不张扬、不低头的品质,也永远会记得枸树默默陪伴我们童年的那些美好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