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卫生院的窗玻璃被人砸了，是晚上砸的。
　　 第二天院长上班，进来就发现地上躺着几片碎玻璃，开始还以为是晚上风大，有人下班没关窗户，风把玻璃打碎了，心里就聚起一团火气，打算等职工来了撒出来。正想着，不料眼睛往前一瞄，这才发现，前面还有无数的玻璃渣躺在地上。无数的玻璃渣反射着无数个小太阳，有点刺眼。顺着玻璃渣往上看，差不多所有房间能够得着的每一个窗户的每一孔玻璃都碎了，有的窗户上残存着摇摇欲坠的碎玻璃片，有的玻璃破出一个不规则的洞，像个因惊愕而张大的嘴巴，嘴巴旁边，菊花似的裂纹向四外放射，看上去触目惊心。这哪里是风，分明是有人故意砸的呀！
　　 发生这么大的事，门岗也不给他打个电话，干什么吃的！院长气急败坏地冲到门岗那里。看大门的是个老头，姓崔，大家都叫他老崔。到了门口，院长也不敲门，猛地把门推开。老崔正捅开火炉，刚把铁锅架到炉子上，准备添水做饭，忽然一道光罩在他身上，他扭头一看，是院长。
　　 “老崔，夜里听见动静了吗？”院长压着火问道。
　　 老崔怔怔地看着他，院长这才想起来，这个老崔耳聋眼花，不大声说话他听不真切。于是院长提高声音又一字一顿地质问：“昨天晚上，房间玻璃都被人砸了，你没听见吗？”老崔这才听明白一些，放下锅，转到院长前面说：“没有呀，昨夜里挺安生的，没看见有人进来呀，砸谁的玻璃了？”说完，半张着嘴看向院长。院长定定地看着他，扫见老崔嘴里里面仅剩的几颗牙。老崔七十岁了，那几颗牙就像残存在窗户上的碎玻璃。
　　 院长说：“砸谁的？都砸光了！你他——挺——能睡的呀，这么大动静都没吵醒你？”他本想夹枪带棒地输出一通国骂：你他妈挺尸呀，死人呀，干他妈什么吃的……话刚要出口，忽然想起老崔是副院长牛小车的叔伯大舅子。这牛小车不是善茬，工作上处处和他做对，一个不顺心就敢跟他拍桌子，院长心里惧他，在有些事上就让他三分。虽说老崔不是牛小车的亲大舅子，但老崔看大门是托牛小车的关系，骂了老崔就等于打了牛小车的脸，所以话到嘴边转了弯，又掐头去尾，变成很中性的“你挺能睡呀”。
　　 院长又气又急，转身出来，跑到碎玻璃渣那里，掏出手机想报案。手机是拿出来了，手指放在按键上却没按下去，他想着不妥：既然这人砸卫生院的窗户，说明他跟卫生院有过节，那一定是附近相熟的村民，甚至是自己哪里得罪了他们，砸玻璃故意给个难堪也说不定。要是报了案，破不了还好，案子破了，就等于是结了仇。砸玻璃罪不大，判不了刑，顶多罚款拘留几天。可是他出来以后呢？卫生院也搬不了家，还戳在人家这一亩三分地上，人家心里有气，随便出点坏让你吃不了兜着走。想到这儿，院长又默默地把手机放回裤兜。
　　 其实，院长心里有怀疑对象。
　　 卫生院建在公路旁边的田地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当年人民公社时代，土地是十里铺村的。后来包产到户，卫生院周围的田地都承包给了当地农民。农民地不多，于是就变着法的想生财之道。今年夏天收麦的时候，院长正坐在办公室，几个戴草帽的人进来了。他一看，认识，就是十里铺村紧邻卫生院种地的村民。
　　 几个人也没跟他客气，大大方方地坐到椅子上说明的来意。原来，他们觉得卫生院厕所的出粪口紧邻他们承包的田地，臭气熏天，影响他们干活，要求卫生院给他们补偿，否则他们就把出粪口堵上，医生和病人就甭想上厕所。
　　 院长站起来，客客气气地给每人递了一颗烟，几人接了。院长要给他们点，他们却拒绝了，掏出火柴自己点上，嘬了几口，屋里便烟雾缭绕起来。有个人把草帽摘下来挂到椅背上说：“老汪，你说这事怎么办吧。”院长姓汪，叫汪成。
　　 老汪知是讹诈，当然不肯束手就擒。
　　 “咱种地不得施肥？把粪池清清上到地里庄稼倒长得壮哩。”
　　 “吔，俺可不缺你们这点粪，你别拿这话打擦。老汪，你想想，要是你整天守着个粪池干活你能乐意？事没在谁身上谁说话就是轻巧。”
　　 “还跨着一条乡间小路呢，气味咋就那么大？”
　　 “老汪你这样说，好像俺糊弄你似的，要不，咱一起去那儿看看？”说着就往起站。
　　 老汪就笑，把手往下压了压，说：“我信我信，坐下坐下。”那人又坐下了。
　　 老汪吸口烟，说：“你们成天在这干活，也看见了，现在咱卫生院哪有什么病号？挣不来钱。再说，现在也不比前些年了，上面出了新政策，今年春节一过，县财政就给各级医院断了奶，医院现在自收自支，卫生院是集体单位，后娘养的，更不给拨钱啦，不挣钱又不拨钱，我拿什么给你们？”
　　 “我说老汪，咱别哭穷好不好？病号少、不拨款不等于没收入啊，后院那个信号塔不是移动公司放这里的吗？你们让人家白放？卫生院前面那个小卖部，占的不是你们的房子吗？不给钱，你们都不能干，这你可糊弄不了俺。”
　　 老汪脸上陪着笑，心中暗暗骂娘：这帮人是真鸡贼，这点钱都能想到，这是赶尽杀绝啊，还让不让人过了！老汪知道这钱不能轻易给，一旦钱轻松出手，以后这样的事就会越来越多，没完没了。但也绝不能翻脸，一旦翻脸，这些地邻有一百种办法不让你好过，要保持斗而不破的局面。
　　 老汪摇头苦笑，使出浑身解数，亮出九曲回肠，以软磨硬地和那几个人缠斗数百回合，消费了无数个唾沫星子，一个多小时后，终于把几人哄走，办公室这才恢复了清静。
　　 但从那天起，几人隔三差五就过来逼宫，大有拿不到钱决不罢休的架势。老汪倒是见过世面，任凭风浪起，稳坐钓鱼船，心中默念拖字决，打起太极拳，以柔克钢。可是手里的牌再多也有甩完的时候，后来底牌打尽，实在被逼得没法，他就找到小方。
　　 小方大名方晖，今年刚大学毕业，分到了卫生院中医科。中医科门诊恰好在卫生院进门拐角，隔着窗户看外面清清楚楚。这几人来找老汪的那几次他都看到了，于是老汪就吩咐小方，说几人再来，让小方提前通个信，他好躲起来。就这样，一把年纪的老汪竟然玩起了小时候的藏猫猫游戏。
　　 后来，那几个老农再找，连院长的面都见不到了。小方这次告诉他们院长到卫生局开会了，下次就说院长到市里培训了，反正没在卫生院。几个人也不傻，知道是被老汪耍了，心里气不过，不知从哪里找了一台小型挖掘机，把卫生院唯一通向公路的那条土路挖出一道一米多宽的沟来，扬言不给补偿费，医院就别想营业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过了两天，老汪不知从哪里找来一块厚厚的废铁板搭到沟上，将就着骑车能过，卫生院又照常营业了。
　　 补偿费没给，卫生院照常营业了，可是和这几个地邻算是结下了梁子。说不定窗玻璃就是这几个人气不过，偷着给砸了，这事要捅到派出所，恐怕以后矛盾会越支越大。老汪想了又想，还是觉得冤仇宜解不宜结，要是那几个人再来，给几个钱打发了他们了事，就当喂了狗。
　　 八点钟，大家来上班，都被眼前的一地碎玻璃渣和空荡荡的窗户惊呆了。大家气愤不已：“这是哪个王八蛋干的？缺他妈八辈子德呀。”
　　 老汪摆摆手，默默地拿起扫帚，让大家一起打扫玻璃渣，把窗户上摇摇欲坠的碎玻璃片敲下来，以免掉落扎人。大家正乱哄哄地收拾，忽然，副院长牛小车来了。他进大门看见一地狼藉，先是一惊，紧接着嘴角翘起来，幸灾乐祸地说：“哈哈，怎么搞的，这是要往台湾撤退吗？”
　　 老汪见是他，便说：“老牛，别说风凉话，窗户晚上让人给砸了，和大伙一块收拾收拾吧。”
　　 “那还不赶紧报案！”
　　 “不能报，老牛！”老汪放下扫帚，掏出钥匙开门，还没插进锁眼，门自己开了。
　　 老汪走进房间，刚坐到椅子上忽然又弹了起来，仿佛椅子上装了个弹簧。他想起来了，他到医院后根本进办公室，现在门竟然被他轻轻推开了！昨天下午下班他明明记着是上了锁的。检查了一下门，门锁没坏，他推测砸玻璃的那人是用一张X光片子捅开锁进了屋！他赶紧翻了翻抽屉，别的东西倒是没少，就少了一只打火机。
　　 那只打火机是个裸体女郎的模样，前凸后翘，通体雪白，是他朋友出国时在免税店买了后送他的。女郎右肩是个机关，按下右肩，一股蓝色火苗就从女郎嘴里喷出来。这只打火机，他视为珍宝，闲着没事的时候自己摆弄，不轻易示人，不料现在竟被人偷去，心中一阵懊恼。
　　 这时老牛跟了进来，见他六神无主的样子，貌似关心地问他：“丢东西了？”老汪不想让老牛知道他有个这样的打火机，便说没有丢。
　　 其实，老牛打心里看不起老汪。在卫生院干一辈子了，也没见干出什么成色来，反倒病号是狼看羊越看越少。有时在酒局上喝多了老牛会提起老汪，掩饰不住的鄙夷：“他鸡巴老汪，一个大汉奸的本家，能干成什么！”
　　 老汪岔开话题，向老牛讲了不能报案的理由，老牛也觉得强龙不压地头蛇，于是顺着老汪的意思，说忍字头上一把刀，咬咬牙，就忍下这口气吧。
　　 俩人说话的时候，外面起了风，风从窗户往里灌。
　　 老汪缩了一下脖子，看着窗户说：“眼看快霜降了，冷，窗玻璃还要抓紧时间找人装上。”
　　 “这事我办吧。”
　　 老汪点点头。卫生院规模小，几年来，无论是药品、器械还是其他物资的采购都是老牛出面去搞，搞的过程当中免不了揩点油。当了几年副院长，收入就有点加速，家里旧房翻盖成五间抱厦。老牛的儿子个子小，长个驴脸，也没上过大学，到了说亲的年纪，对象不好找。等他当了副院长，女方不看僧面看佛面，不图这个图那个，亲事却成了。
　　 貌合神离的俩人不亲假亲不近假近地扯了一会儿闲篇，老牛站起来往外走。走到门口的时候，老汪的声音跟了过来：“老牛，今年钱紧，装便宜玻璃就行啦。”老牛听了，在门槛上略站了站，没有答腔，也没有回头，径直走了出去。
　　 老汪知道采购这块油水足，本不想让老牛干，可是又不敢不让他干。这并不是说老牛后台有多硬，而是因为老牛的儿子，老汪怕老牛的儿子。老汪怕老牛的儿子并不是因为他儿子多有本事，而是因为老牛的儿子是个街混子，犯起浑来谁都敢打，出手没轻重。
　　 玻璃很快就订好了。十间房，共需要九十孔玻璃。一孔玻璃平均十元，九十孔，九百元。老牛想起自家的西厢房还没装玻璃，就量了尺寸，让工人按尺寸另外多割了二十块偷偷拿回自己家。开发票的时候，老牛让玻璃店开了五千四百元。第二天，两个工人拉来几块玻璃板来到卫生院的院子，现场割，现场安装。
　　 玻璃刀切割玻璃的吱吱声，锤子敲击铁钉的当当声，响成一片。快中午的时候，其他房间的窗子都装好了，就差小方的宿舍没有装。工人一边量尺寸，一边切割。刚装上三孔，忽然从外面闯进来一头大肥猪。大肥猪前面跑，人在后面追。那猪哼哼叫着，慌不择路地往前跑。前面是一堵墙，猪收不住脚步，一头撞到墙上，它吃痛“嗷”的一声长鸣，又急忙回头奔逃，不料却拱翻了靠在墙上的最后一块玻璃板，“哗啦”一声，玻璃板碎了。猪受了惊吓，爆出一声嚎叫，发了疯似的又朝大门外冲，后面几人没截住，手忙脚乱地向外追去。
　　 因为一头猪，小方的窗玻璃就没装上。
　　 两名工人走之前承诺，明天再来一趟，说什么也给小方装上。结果第二天下起雨来，淅淅沥沥的，没完没了，两名工人就没来。到了第三天，雨停了，两名工人还是没来，大概是忘了。
　　 这可苦了小方。别的职工都结了婚，下班后各回各家，他只能住宿舍。晚上冷风嗖嗖地往屋里灌，一个晚上就冻感冒了。早上起来头重脚轻，喷嚏不断，涕泗横流。
　　 小方找牛小车，牛小车没在办公室。别人告诉他，车小车在老汪那里，他就去老汪办公室，刚走到门口，就看见车小车从老汪办公室出来。小方走上前，操着浓重的鼻音说：“牛院长，你给装玻璃的联系一下，让他们尽快装上玻璃吧，我都冻感冒了。”
　　 牛小车之所以去老汪办公室，是为了报账。发票放到老汪眼前，老汪扫了一眼，眼睛就像充了气的气球那样瞪圆了：“老牛，你买的是防弹玻璃吗？这么贵！一块玻璃板九百，六块，五千四，你自己感觉合理吗？”老汪猜到老牛会虚开发票，但没想到他胃口这么大，玻璃的价格都是透明的。
　　 “质量不一样啊。我大中午的连饭没顾上吃就跑到城北玻璃店踅摸，踅摸了半天，就数这个品牌的玻璃厚，别的都是两毫米，人家三毫米，厚一个毫米，一分价钱一分货，贵有贵的道理，怎么就不合理了。”
　　 “再厚，一砸不也碎了么？不是让你买便宜的吗？”没有证据，老汪不能说老牛中饱私囊，那样只能激化矛盾，徒增烦恼，只好继续不情愿地埋怨，没有签字的意思。
　　 “老汪，你别给我叨叨，你就说你什么意思吧。”虽然老汪没点明，老牛却急了。
　　 “没啥意思，票先放这吧，现在报不了。明天大家碰个头，研究一下，这家伙，换几孔玻璃花五千多，天价啊。”
　　 “研究个屁！你鸡巴爱报不报！”老牛急眼了，“咣”的一下，把手上拿着的一本《西游记》摔到老汪面前，扯开西装纽扣扬长而去。因为走得急，衣服的下摆都飘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