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晓荷.人世间】豆瓣情深(散文)
在那些物质匮乏的岁月里,我们一家人只能勉强填饱肚子。家里的餐桌上,几乎没什么菜品。每餐饭,母亲会雷打不动地端出她的拿手好菜——豆瓣,它总是被装在一个小巧的洋瓷碗中。尽管家中的饭菜,永远是那么几样,显得格外单调。但每一口,却依然充满了家的温馨。每顿饭,因为有了豆瓣,我们的味蕾便开始活跃起来。一餐饭,我居然可以吃下两碗饭。每当我将沾有豆瓣的饭粒送入口中,那些米饭在咀嚼中,仿佛被施了魔法一样,瞬间就溢出了幸福的滋味。
记忆中,那些豆瓣是母亲从酱坛子里舀出来的,未经炒制,就直接端上了餐桌。母亲老是说,钱要花在必要的地方。她舍不得花钱买菜油,家里的猪油存量也不多,更不能随意挥霍。那时候,我们的胃一点也不娇气。未经高温处理的豆瓣,从口腔进入胃,我们却从未因此感到不适。或许是因为我们的肠胃早已适应了这种天然的味道;又或许是因为那时的生态环境纯净,食材自然生长,未受污染。尽管那个年代的菜品如此简单,但回想起来,却总让人感到丝丝缕缕的甜蜜和幸福。
我们出生的那个年代,不像现在的孩子那样,需要大人哄着、追着才能勉强吃下饭。而我们吃饭,从来不让父母操心。只要母亲盛好一碗饭,我们就会笔直地坐在桌边。用神情专注和狼吞虎咽,来形容吃饭的情形,一点也不为过。不过片刻功夫,我们手里的饭碗就像被洗过一般。不剩一粒米饭,也不会落下豆瓣残渣。不知怎的,在我们年幼那个时代,无论吃什么,我们都感觉特别好吃。
偶尔,我的面前也会摆上几道像样的菜,比如金黄的油炒萝卜,翠绿的白菜,或者是一碗香气四溢的肉片。正当我满怀期待地举起筷子,准备夹取美味时,却突然感到一阵眩晕,身体不由自主地摇晃起来。我急忙睁大眼睛,试图弄清楚发生了什么。母亲关切的脸庞几乎贴着了我的眼睛,她的双手正轻轻地拍打着我的双肩。母亲的声音显得焦急而响亮:“丫头,你怎么了?快醒醒!”原来,这些美好的佳肴,不过是梦中的景象。我只得轻轻揉揉眼睛,带着一丝不舍,让自己慢慢回到现实中来。
豆瓣,这道餐桌上不可或缺的家乡特色食品,在我们村里,几乎家家户户每年都会制作。每当春季来临,村民们便开始忙碌起来——翻松土壤,播种辣椒,再施以精心挑选的农家肥。辣椒从播种到成熟,需要经过数月的细心照料。我的母亲每年都会亲手种植辣椒。七八月份,辣椒开始成熟,那些青绿色逐渐被红润涂抹,直到颜色全都红得像火一样耀眼。这时候,母亲会和父亲一起,带着喜悦的心情,到菜地里采摘辣椒。摘回来的一背篼辣椒,在母亲的巧手下,经过去蒂、清洗,变得干净而有光泽。母亲会挑选出那些最完美的辣椒,剔除那些不够完美的,以确保每一口都是最纯正的味道。
接着,母亲会在木盆中央放置一块小方形木板。用一把长刀,将辣椒剁成细碎。剁辣椒是个既费手劲又耗时间的活儿。但每一刀下去,辣椒的汁水四溅,那红彤彤的色泽,混合着浓郁的香气,让人感到特别开心。母亲把剁好的辣椒与食盐、发酵后的胡豆、大蒜、花椒等调料混合,然后小心翼翼地装入陶瓷坛子中,等着它们发酵。为了保持坛子的密封,母亲会随时留意,坛沿边是否需要加水。而坛子的盖子内侧,母亲则会给它覆盖一层塑料油纸。这种经过时间沉淀,由心手相传的产品,被家乡人民亲切地称为豆瓣。它不仅仅是一道调味品,更是村民们艰难岁月里的核心菜。
每年的冬季,刺骨的寒冷和难以忍受的饥饿,让我觉得日子特别难熬。尤其是面临阳光稀少、阴雨连绵,甚至刮风下雨或飘雪的日子。我既渴望能吃饱穿暖,又渴望有个升温的火炉。每每这时,母亲会给我盛上淋了豆瓣,冒着热气的米饭。其实我知道,父母也怕冷,他们也会饿。家里的米饭,数量有限,没法满足我们每个人的需求。父母只好憋着饿,将米饭让给子女。很长时间以来,红薯,成了父母安抚肠胃的主食。
记得有一次,还没到饭点,我实在饿得难受。于是,我模仿着母亲的样子,去罐子里盛饭。不知怎的,手里的碗滑溜溜的,突然掉落在地,摔成了碎片。害怕母亲责怪,我便将这些碎片藏在了柴堆里。母亲在做饭时,烧火的过程中,意外地发现了这个秘密。母亲很心痛那个碗,觉得非常可惜。为了处罚我,母亲的脸色阴沉下来,她的右手举起一根竹棍,眼睛瞪着我。但最终,手里的棍子并没有落下来。
那时候的陶瓷饭碗,显得非常珍贵。有些家庭,吃饭时,甚至都没有足够的饭碗。用竹片盛饭,是很多家庭的无奈选择。我们家,由于母亲的操持,本来每人都有一个饭碗。后来的一天,邻居家迎娶新媳妇,母亲慷慨地送出了两个碗。今天,由于我的过失,即便父母不用陶瓷碗,我们四姊妹吃饭,依然会差一个。想到这里,我不由感到一阵懊恼。
自从那次碎碗事件后,我就明白了碗的重要性。有时候,我会静下心来,开始思考一些事情。对于母亲的行为,总觉得她的做法,让人感到难以理解和困惑。明明家里没有多余的碗,她却给邻居送碗。我猜,她定是用自己的行动,协助邻居,尽量留住新媳妇的心。饭桌上,母亲总是要求我们省着点,每顿饭只能用筷子夹豆瓣。如果谁将一勺豆瓣,全倒在饭里。那她会批评,甚至会动怒。每当我吃饭时,只要多尝几口豆瓣,她就会严厉地批评我,说我不够文雅。还说什么,一个女孩子,再饿,也要装着吃饱了的样子。不然,吃相不好看。可是,我那么饿,怎么能表现得像吃饱了的样子?于是,我心里有了结论:我是女孩,不受母亲待见。
有一次,哥哥从学校回来。估计是饿了,他连罐子里的剩饭都来不及热一下,直接舀到碗里。接着,他又将一勺豆瓣倒在饭上面,呼啦呼啦地吃起来。我正心里嘀咕,想着哥哥这样随意,母亲应该不会责怪吧。哥哥是男孩,男孩天生比女孩优越。这是我根据村里的风俗,经过认真思考,得出来的结论。
“你是几辈子没吃过饭吗?一个男孩子,吃饭的样子,讲究一点行不行?豆瓣只是为了下饭,沾点味道就行。你倒好,直接当饭吃呀?”母亲的训斥声,让我愣住了。
私下里,我嘟着嘴,悄悄地问哥哥:“妈妈这是怎么了?她为什么要限制我们?家里本来就没有菜,吃个豆瓣还不让我们尽兴。她规定我们用筷子夹豆瓣,那能有多少啊?”哥哥回答说:“就那么一坛子酱,我们一大家子从年头到年尾,不够吃的。何况,妈妈还总是把豆瓣这里送,那里送。”哥哥的话,我仿佛明白了,又仿佛没有明白。
罗爷爷一直独身,自从他退伍回来后,就定居在我们村里。母亲总是每隔一段时间,就会给他送去一些粮食和自家做的豆瓣。村里的强哥哥,因为性格,同他父母关系不和,被赶出家门,开始独自生活。母亲看他可怜,为了帮助他早日成家。母亲四处托人,给强哥哥介绍姑娘。每当姑娘上门,母亲都会送点吃的过去。有时候,她甚至将自己都舍不得吃的腊肉和豆瓣,一并送上。强哥哥最终如愿以偿,娶到了媳妇,有了一个属于自己的家庭。当然,强哥哥对母亲,除了感激之外,也多了一份深厚的母子情。
我记得小学时的班主任——陈老师,总是当着全班同学的面,赞美我母亲是一个贤惠能干之人。我不知道原委,只理解成老师是为了鼓励我,要我好好学习。后来,无意中跟父亲提起。父亲才告诉我说,母亲不知多少次悄悄地给陈老师送去了我们家自制的豆瓣。我至今仍记得,陈老师在免费为大家补课后的样子。每当下课时间,她总爱吃几口豆瓣。那满足的表情,仿佛是对母亲手艺的最高赞赏。特别是在我们小学六年级那年,陈老师晚上还坚持给我们补课。作为一位民办教师,她除了教书育人外,还有农活要忙。很多时候,她看起来都是强撑着疲惫的身体。为了提神醒脑,陈老师需要这种带辣的刺激。
母亲常说,陈老师是一个值得尊敬的人,她不求任何回报,只为学生们的学业进步而努力。况且,陈老师对我不薄。她对我就像对待自己的孩子一样,不仅将她女儿的衣服送给我穿,还用自己的钱给我买学习用品。出于感激,母亲用自己的方式——将自家的豆瓣送给了陈老师,以表达她深深的谢意。
读初中时,我常常奔跑着回家吃午饭。从学校到家,有五里路程。为了保证下午能准时到校上课,我只能来回都一路小跑。我至今仍对自己那时的毅力感到惊叹,三年的坚持,我竟然一天不漏。与现在的孩子相比,他们出门不是乘坐出租车,就是公交车。他们哪里知道,又怎么能体会到我们当年的辛苦。我们小时候,不但要步行,而且还得风雨无阻。如果能踩上一条石板路,那简直就是天大的幸福。梦里,也能笑醒的那种。我上学、放学常走的那条路,是一条逼仄而崎岖的土路。冬天,路面结冰,我会摔跤;雨天,我的脚总会踏进凹陷的水坑,浑身被溅满泥水。尽管如此,每天中午放学,我还是喜欢第一个冲出教室。目的只有一个,我要用飞奔一样的速度,赶回家里吃午饭。
在那些简朴的日子里,母亲总是用她的巧手和爱心,为我准备着每一餐。清晨的厨房里,她忙碌的身影,在微光中显得格外温柔。每次做早饭,她总会多煮一些,细心地将剩余部分留在那个陈旧的薡罐里。
到了中午,我匆忙回到家。蹲在黑漆漆的柴灶边,用火柴或打火机点燃一把干燥的麦秆或是稻草。有时,我会用一些树叶引火,点燃玉米芯或干竹枝。火苗跳跃着,舔舐着锅底。铁锅里的猪油开始融化,发出诱人的嗞嗞声。豆瓣的香气,随之弥漫开来。
我用那把有些陈旧,被岁月磨得光滑的铁勺,将剩饭移到铁锅中,与猪油和豆瓣一起翻炒。看起来,每一粒米饭,均被豆瓣的红油包裹着,显得饱满而有光泽。在翻炒的过程中,我看到饭粒在锅中跳跃。仿佛似精灵在欢快地舞蹈,直到它们变得金黄酥脆,我才停下手来。就是这样的一顿饭,我却感到无比的痴迷和陶醉。即使在多年后的今天,我依旧怀念。
初中毕业后,我去了邻水师范学校读书。一日三餐的饮食味道,突然发生了改变。学校食堂里的各种炒菜,不再用豆瓣调和。很长一段时间,我的味蕾,像是缺了灵魂,难以适应。我的身体,也因此消瘦了许多。有一天,我正在上晚自习,班主任突然通知我下楼,说有人找我。我怎么也想不到,在这座陌生的城市里,还会有谁会来找我。
当我走出铁门时,我举目望向与学校相邻的河边。远远地,母亲不停地向我招手。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我用手使劲揉了揉,再次睁眼,真的是母亲。我跑向母亲,张开双臂,紧紧地抱住了她。闻到母亲味道的那一刻,我情不自禁地流下了眼泪。我将头靠着母亲的后背,好一会儿,才松开。母亲从一个布袋里,端出来一个大大的玻璃瓶子,里面装满了泛着油光的豆瓣。一向节俭的母亲,这次竟然破例用了菜油,为我精心炒制了这份家乡的味道。母亲说,猪油不能冷吃。她只得走上街,买了一斤菜油。母亲历来不敢出远门,因为晕车的缘故。当她听堂妹念我的信件,知道我吃不惯学校的饭菜时,她急了。她平身第一次,毅然做了决定——离家远行。她步行到哥哥上班的地方,让哥哥请假,给她带路。从麻柳镇到达县,再从达县到邻水,母亲多次呕吐,几番周折才来到我的学校。为了看看我,更为了抚平我味蕾的空缺。
每当回忆起这些往事,我就会内心起伏不平。时间匆匆,如今的母亲,浑身上下,早已刻下了岁月的痕迹。从她那里,我继承了制作豆瓣的技艺。如今,做豆瓣也成了我每年的习惯。
每当我打开那装满豆瓣的坛子,一种独特的香气便带我回到那些温暖的时光。我喜欢豆瓣,更敬仰喜欢做豆瓣的母亲。往后余生,我将尽力孝顺母亲,让她安享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