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那道门真的就不该开。
　　 那门打开的一刹那，一股臭气也随之汹涌而出，羽生受到冲击，身子往后退了一步，皱皱眉，右手条件反射般捂鼻。羽生长得一表人才，西装革履，文质彬彬，一幅黑色的钛合金眼镜服帖地戴在脸上，更是增加斯文。此刻，他显然被这道打开的门吓了一跳，谁家开门会是一股臭味呢？他怀疑自己找错地方了。
　　 羽生要找的是他的表妹叶子，他与叶子十年未见面了，这次他来出差，恰好到了叶子的城市，便来找她。他知道叶子不希望见到他，自从她十年前来到这座城市，她便像换了一个人。之前的叶子温柔、善解人意，后来居然不跟他联系，像人间蒸发了似得。
　　 “你找谁？”门内女人探出半个头。她很胖，整个身体肉嘟嘟的，像个发酵过头的白面馒头。她穿着睡衣，头发半耷拉在额头，睡眼惺忪，脸上带着被人吵醒的极大不耐烦。她的脚下，踩着一堆塑料袋，身后，是让人瞠目结舌的垃圾。外卖盒、快递盒、生活废品堆得像小山似得。各种食物残渣发酵的臭味在屋子里蔓延，并蜂拥着往外喷涌。
　　 “请问陈叶子是住这里吗？”羽生干呕一声，强忍着难受问道。
　　 “你找她干嘛？”门内的女人听到陈叶子这三个字，顿时精神起来，她仔细地朝门外的男子望去。这一望不打紧，她惊得尖叫一声，同时用双手托住下巴。她显然认出了来人是谁。一时间，她似乎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她回头看了一眼堆满垃圾的屋子，又低头看了看自己，下意识地想把门关上，但是一刹那间，又仿佛觉得不合适。踌躇一会儿，她终于将门完全敞开，喊了声：“羽生哥。”
　　 这一声“羽生哥”叫得门外的羽生百感交集，一时间，他竟不知道自己该悲还是喜。他设想过很多次跟叶子见面的场景，唯独没想过这样的方式。他从来不敢想象之前那么在乎形象的叶子，会让自己胖成这样，如果不是右边眼角有颗泪痣还是之前的模样，他都不敢相认；他更不敢想象之前那么勤快爱干净的叶子，居然将自己的家变成了垃圾堆。
　　 “你......”羽生只说出一个字，便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了。
　　 “羽生哥，你在外面等我一下，我换件衣服。”叶子道。
　　 羽生便在门外等她，没过一会儿，叶子换好衣服出来了。她顺手将门关上，带着羽生走出去，在小区绿化带旁的长条椅上坐下。秋天的阳光暖暖的，照在他们身上。天空高远，白白的云朵像棉花糖，慢悠悠地移动着。两人坐着，看天，看云，看远处的女人牵着狗从身边走过，却不说话，气氛奇怪地僵持着。最后还是叶子先开口：“羽生哥，你是不是想说我怎么变成了这样？”
　　 羽生朝他看了一眼，磨磨蹭蹭的，最后回答：“啊，是！”
　　 羽生干脆实话实说。
　　 “其实我本来就是这样。”叶子道，“所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我天生就是懒惰的人，我讨厌工作，讨厌劳动，我就想舒舒服服过日子。”
　　 “不，你小时候可勤快了。”羽生说起叶子小时候在他家生活时的情景，那时，叶子大概十一岁，父母双亡，羽生的父母便把她接过来住。叶子个子小小的，却拿着大大的拖把帮家里拖地。她自己的衣服从来都是自己洗，不假手他人。后来，她上了初中，寄宿了，她也从未将脏的衣服袜子带回家。
　　 听着羽生说起自己小时候的勤快往事，叶子笑了，那笑容带着看透世间冷暖后的沧桑感。叶子不打断羽生，任由羽生说下去，仿佛羽生说的是另外一个人的故事。羽生说了半天，无非想证明叶子原本是个勤快人，见到叶子不置可否、无所谓的样子，又想到她住的那像猪窝一样的地方，心中忽然气得不行。真是不像话，好好一个人，看看现在过成什么样子了！怎么能让自己住的地方变成那种腌臜地！怎么懒成那样？真是给人丢脸！羽生忍耐着，不想一见面就说叶子的不好。毕竟自己跟叶子已经十年未见，有些话应该点到为止，总归得客气点。再说，叶子毕竟也只是他的表妹，又不是他的亲妹妹，他何必得罪她？
　　 但是她那个家真是不能住啊！想到这里，羽生道：“你那个家，要不请个人打扫一下吧。”羽生本以为叶子会欣然同意，谁料叶子道：“没用的，打扫过后还是会老样子。”
　　 “怎么会？你以后注意收拾一下就好。”
　　 “我的邻居总喜欢找居委投诉，每次投诉，居委都会找人帮我打扫。没有用，过几天就又变成老样子了。我喜欢买东西，但是我不喜欢打扫。”叶子微笑着说，丝毫不觉得羞耻。她的脸上甚至现出隐隐的嘲讽之气，这让她整个人仿佛笼罩在一股阴冷的雾气中。这雾气，明明就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
　　 羽生的心猛地一沉，他没想到自己心目中那个勤劳美丽的小表妹，居然变成这样一个让人厌恶的人。他震惊地盯着叶子，仿佛不认识她，或者说，希望自己从来就不认识她。
　　 羽生痛苦地闭上双眼又睁开，重重吐出一口气。此刻，他真的想骂人，想将这个妹妹给骂醒。但是，他又有什么资格骂她？这十年来，他在哪里？叶子没有跟他联系，他不是也没有来找她？他把她远嫁给了做厨师的阿松，就不再管她。他这算是哪门子哥哥？
　　 羽生朝远处看了一眼，右手使劲儿地挠自己的头发。他很后悔，后悔自己没有早点来。此刻的她，满身痞气，对待什么都不在乎，她到底遭遇了什么？或许，懒惰只是表象，懒惰背后的那个东西才是真正让人畏惧的。她的丈夫阿松呢？她有孩子吗？
　　 “阿松呢？他也可以收拾的呀。”羽生问道。
　　 “结婚第二年，就离了。阿松带着孩子走了。”
　　 “那时候孩子还很小吧，阿松为什么要跟你离婚？”
　　 “他嫌我懒。”叶子淡淡地说。
　　 羽生不说话，眼睛圆睁着，愣愣地望着她。他不相信她说的话，她一定说谎了。结婚第二年，她怎么会懒？！
　　 “羽生哥，你一定觉得不可思议，阿松居然会因为我懒跟我离婚。实话跟你说吧，其实我真的是很懒。我之前在你家，表现得勤快，那都是表象。我寄人篱下，我只能表现得勤快。我骨子里是懒的，我的父亲很懒，我的母亲很懒，我们家的基因就是这样。父亲和母亲真是天生一对，懒得连饭也不肯烧碗也不肯洗。你一定想象不到，我家吃饭是怎么吃的，每次吃完饭，就把碗摞着，摞一大堆，从来不会全部洗干净了好好收着。要做饭了，估算着需要几个碗，就从那摞脏碗里拿出几个，洗洗，盛菜盛饭。我父母去世前，对我说去到你家时，一定要勤快一些，不然大家会把我赶出来的。我于是在你家表现得非常勤快，但是你知道吗？那段时间我有多痛苦！我每天小心翼翼地洗自己的衣服，拖地，帮忙洗碗，你们每个人都拿一百双眼睛看着我，我的每个行为都被放大。你们夸奖我，我不觉得是夸奖。你们每个人都对我彬彬有礼，但是我想那是因为你们善良，而不是因为喜欢我，我讨厌你们彬彬有礼，我多么希望你们将我真正看作家庭的一员，在我做错事时骂我，凶我，而不是客客气气委婉指出。你们在尽你们的责任，那我也就尽好我该尽的责任吧。但是我好累，我好孤独，我希望这辈子都不要再过这样的日子。好容易我结婚了，我终于可以摆脱你们了，我不要再跟你们联系。阿松起初对我很好，但是他没想到一个人可以懒到那种程度，就是一天班都不想上，一天到晚只想躺在床上，连饭都要在床上吃。时间长了，他受不了了，他要跟我离婚。结婚之前，他说无论我怎样，他都会一直爱我。可是当我以真面目示他，他就收回了他的话，爱情从来都是谎言，爱情抛弃了我。那时候我们已经有孩子了，他把孩子带走了，说不想让孩子变得这么懒。他把房子留给了我，自己和孩子租房子住，他还每个月给我一点生活费，不让我饿死，他真是个好人。现在我自由了，我懒惰，我真实，我感受到从未有过的快乐。我这辈子，不要事业，不要亲人，我只要舒舒服服的就行。”
　　 叶子说得神采飞扬，羽生硬着头皮听着，眼睛里泛出火苗，仿佛马上就能将叶子点燃似的。他听着她那些歪理邪说，心中莫名烦躁。起初，他很后悔自己今天来找叶子，发现了她的真实面目，但是渐渐地，他感到惭愧，他想起之前叶子在他家住的那段时间，他对她，其实一直是高高在上的怜悯，他们之间的关系一直客客气气，自己从未把她当作自己的亲妹妹，他从不与她嬉闹。他想起这些年他对她不闻不问，叶子于他，仿佛只是一个责任，甚至说一个累赘。说起来，叶子自从父母去世，就未得到真正的关爱。向善向美，是人之本性，谁会真的懒到令人发指呢？不过是内心得不到爱，没有动力去做事情罢了。想着想着，羽生的眼角悄悄流出一滴泪。
　　 “羽生哥，你怎么了？”叶子觉察出羽生的异样，从包里掏出一个苹果递给羽生，道：“吃个苹果吧。吃吧，我洗过好几次，很干净。”
　　 “你能把苹果洗干净，就能把屋子收拾干净，走，咱们收拾屋子去。”羽生站起来，拉叶子的胳膊。
　　 “我不去，我要在这里晒太阳。”
　　 “你不去也得去。”羽生猛地用力。
　　 “凭什么？”叶子大叫起来，幼稚得像小孩子。
　　 “就凭我是你哥！”羽生大声吼道，“你去不去，不去我揍你！”
　　 叶子站起来，嘴里嘟嘟囔囔不满意，但是双腿，却欢快地跟着羽生走了。那一刻，她忽然觉得她真正有一个哥哥了，一个真心关心她爱护她的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