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晓荷·人世间】我是一个奔灯而来的人(散文)
灯是我的另一个世界。
在透明和影子交替的幻觉里,它的明亮、温暖和漫游的遐想,让我长出的一双翅膀,用力扇动着不断飞向前方的光,蛾虫般投身其中而无法自制。
无灯的人间,无灯的家,无灯的前方,才是我生在人间最恐惧的孤独。
一、它在那儿
任何地方,都是可以选择的那儿。站在那儿,坐在那儿,躺在那儿,想在那儿,就尽情地拥有了那儿。任何时间的凝固中,一切的那儿,如此美妙地凝固着此时的瞬间,你会如此梦幻般地找到归宿皈依的神灵之地。
它就在那儿,哪儿也不去,就在那儿,用编织的网,你将了此一生。
灯火像关窗的屋,像柔软的床,像熟悉气味中的妈妈,让你磁石般奔来跑去。人间的、宇宙的、心里的灯,所有被铺开的灯影,就覆在那儿,燃烧中像一场明晃晃的梦,像一杯触身暖手的水,煮熟的食物,炉中的火苗,更像心中被你用心守护的灯影。那些灯,那些照在路上、洒满大地的光亮,用皮肤透出的温度,触手可及地沐浴着生长中的树木,跟跑着奔腾的河流,人类的灯也是它们的灯。
它是灯,是没着触觉亮到心里的亮,是没有黑影的照射,金色的、银色的、红蓝相间的、昏暗如谜语的灯。世界上的灯很多,由暗及亮,由的到远,照亮着无数的方圆。它们的数量多到无法计数,圈出环形和散漫的形状,贲张着流动的王国。所有的目标,就是能让人世间充满踏实落地的安全。这是造灯人自己的愿望所达,也是用灯、点灯、有灯和守灯人的愿望所达。
灯所达到的世界,包围着我想象无限的世界。它们时而重叠厚实如坚实的泥土,时而分开像相望的山脉,时而交错地牵在一起,手拉着手,回到那个柔软无比的空间。
我不敢想象,一个无灯的世界,会是一片怎样的样子,就是一个黑暗的空洞,像深入无底的宇宙,永远的坠落,终其一生的落下,会让人变成死水的绝望。人对灯的向往,需要的不仅是亮,而是光的指引和暖的吸引,就像离不开的人间亲情,更像寻找渴望到手的爱情。
它就在那儿,用低垂着灯火的姿势。那怕一动不动,呼吸微弱,用力地咀嚼着大块黑色的食物。它在风中风情摇曳,它就是它。风动,树动、影动,星动、月动、人动,唯有灯一动不动。它还在那儿,留在那儿的就是一座城,一个家,一位亲人,一只孤飞在风中的纸鸢。它始终在那儿,以窗扇构成的光形,成为我心底里曾经有过的灯,终生相守而不眠的灯,送给他人陪着远行的灯,提在手中照亮路上的灯。
像白昼,像阳光,像灿烂的星,被大火照亮的大地,无数的灯光,聚成万流成河,对抗着一个庞大的黑夜。
它在那儿,星点的眼,波尖的亮,愰若一群正被放牧的灯。那些被遮掩的、穿雨过雪之夜、涂满漆黑的小路,拥有着一座沉沉入睡的村庄,旅人的前方在哪儿?它还在那儿,只要点燃一盏灯,留一丝光,那就是路,就是每一个旅途中的人找到的方向。灯光在那儿,那儿就是灯光,木柴的灯,燃油的灯,电线送来的灯,甚至是沉在夜里的一束星光的灯。
它始终在那儿!
奔光而来,向灯而行,涌动着守光近光的无限欣慰,让我看到自己的身体里,成为一个向灯而生的人。
二、他在路上
谁的生命,都在路上,注定归属于在用灯光铺成的路上。我的生命就是一尾尖锐的犁尖,正用灯的锋利和獠牙划开厚重的黑色,把它们破碎地分开。我需要看到前方的光,只要前方的光,哪怕火焰四溅、野火通天,哪怕我走后,身后的天地会重新变得漆黑,死亡之色的缝隙会被重新聚拢。
“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这一阕词句看似是人间学问的层面,却道出一番人生的道理,那就是你寻找的那个人,不在远处,不在他乡,就笔直地站在你的身后,用身体的默默无语等你。这也是追求生命境界的最高一层。无数的路,因为脚的存在从脚下起步延伸,扩展着一个无限的远方。他的路,用脚印的灯光照射的路,扶着你奔赴着向往的那块天地。
所有的生命,都是一份半路上被放逐的旅程,或者是提灯归家,或者是远去他乡,留下一盏只有母亲点燃的灯。他早早成为了四方的游子,已经失去回家的灯,那个留灯的人走了,灯还在,留下的只有沉沉的夜幕,再无人点燃。
他在路上,他是永远的路。身体的路、灵魂的路,也是留给黑夜深处布满骨骼的路,是夜色中野兽出沿、杂虫高歌的路。
半生苦行,一生劳顿。他变成一条有灯的路。尽管,人是永远注定的孤独,他的内心深处却拥有着人世间所有的灯,在微弱的光线中,用尽全力去照亮他人的灯。他的灯仍然在寻找其它的灯,他在路上的时光还在消化着曾经的时光。甚至在大路上千百度的无数徬徨,应答着路上迎面而来的脚步声,他期盼着能够一次次与他相逢的灯。他的喘息像久久回荡的井水,水面平静,闪耀着星辰的波光。
他成为一个寻找的人,一个被梦境推动的人,被温暖吸引的人,被生命催醒不愿再次入睡的人。
路,是他的移动的生命。此时,他的路不仅仅是一种时光的尺度,也是无垠大地上纵横交错的脉络,浇灌着不甘平庸的灵魂;是从来不曾被瘰病拖住的健康,是笑声的中央一朵不被浇灭的火焰。那怕雨,那怕风,那怕是一生的颠沛流离,路会始终陪伴在他的身边,让他怀念起被母亲牵手而行的时光。
“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这份寓意深刻而又细致的人物,正是那个细雨明月下的伊,是被一条路的蹒跚深爱着的那个人。你爱一个人,或者你给他路,或者他给你路,路就是彼此的馈赠和定情之物,是生命之间相互通达的心室。很多是他踩出的小路,如今成为越界过河回家的通途,曾经的迷惘,已经变成一条通向城市和乡村的指引,然后他的灯也找到了灯,找到有灯的那个人。他们的孤独,是让遇见的人有光相陪不再孤独;他的相伴,让所有的灯,不再是漫漫长路无处可泣的弃儿。
遍地通亮、世间光明,闪烁的路,因为浑身金光耀眼的他,获得一份永恒的通达。他感谢黑夜带来的路,黑夜给他的灯,让他和所有邂逅的人,共同有一个现代的词句:平等相爱!
他就是我,是另一个黑色的我,镜像中缄口不语的我。
三、你在心里
那是一个多么优美的夜晚,又成为一个白天无法抵达的彼岸,月光的河面上闪着细碎的银光,翻动着流水的旋律,宛如世外的灯火世界。
树影的婆娑在灯光里动荡,飞鸟的睡眠带着童话的梦想,它们相守着一个甜蜜的秘密,那就是黑夜里对阳光的向往。它们的路或在泥土里,或在空中的地面上,村落的灯光是它们相爱的见证,黎明的路成为淌着一地的月光。
你在心里,心已经成为一口古老的枯井,被时间挖出了黑深的渊壑,灯光的无法抵达它的水面。所有的夜晚充满着寂静的伤痕,让它沉默如铁。你始终在心里保持着黯然、伤悲和幽静无声,弥漫着坚硬的意志和尊严,透着从未被阳光晒到的湿汽,述说着没有被一盏灯光走过的小路。
很多留在心底的岁月,犹如角落中伸展的小苗,枝叶和根须,试图向上向下地生长。狭窄的空间和湿滑的井壁,时时滴答着时间的水珠,处在一堵沉重的压迫里。心,和带着心的人,顺着井的道路向上攀爬,它们需要滋长出被阳光暴晒的渴望。
灯成为你的一扇无形的门,你推开了时间,推开了被你隔着无数个昼夜的门,秤量着厚重的暮色。推开门,你发现了人间的宽阔,情感的雾气,袅袅然升起,仿佛被村庄的饥饿催出的炊烟。你在心里的最大梦想,原来就扎根在灯光的明亮处。不论何时,你都伸长着身体,试图更近一点;不论何处,你用目光的移动和走近的距离,去接受灯火般的阳光和致敬。走过等待,你在心里被长久埋入泥土的种子,终于以一颗幼芽的蓬勃,几乎疯狂的面光而望,接受稳如涅盘的重获新生。
我多想走进你,先挨着你的身体,给你来自于母亲的体温;再接近你的眼,让你拥有年轻的美丽,再次享受爱情的滋味;然后紧紧地抱着你,任你哭诉的泪水涟源如月光下的河流。我将会递上一束披着浑身果实清香的亲吻,让你长成一棵秋天的果树,果实累累。我知道,因为等待,我不曾看过你的花季,却愿意在永世的敞开中,用果实来分享你意料的收获。这是你对我前世的承诺,也是我对你等待千年的回报。
从此以后,在路上灯火里,你的心里有了山川大河,有了复生的热量。我会以出门人的姿态,放下破烂的行李,用一路灯火的寻找,给你最好的答案。
我会送你所有的白昼,送你所有的夜晚,送你我带来的灯。它们才是黑夜的深情,是对大地,对人类,对生命,甚至对自我的向光而生。
四、我如灯火
从少年时代我宿命的灯火,就已摆放在身体的深处,像点燃的血液那样,奋力地抵抗着源源不断的黑夜。我害怕黑夜的到来,就像我恐惧岁月给我的黑夜,它们将我所有的激情慢慢地吸吮着,用了几十年的时光吞噬而尽。我努力地找着有灯火的世界。
我被岁月压榨成早已干枯的身体,在黑夜里茁壮如一棵透红的禾苗,骄傲地书写着蓝天上的诗句,将“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的宋词,身披长衫地深深镌刻在我的身体上。任意的一天,洁白的灯光,让我坐拥着大地之子的荣誉之座,一身的草叶清香四溢,我是一株奔跑的庄稼,带着泥土、带着根须,奔向有着灯光的前方路上,这是渴望的力量在身后推我而行。
前世中记忆的灯光,不朽着今生的通透,铸成一片透明的未来。我是一个前世向灯而去的人,也是一个今生自带灯盏的人。我的灯远在天涯海角,又近在眼前,所有的灯,属于我的,一起照亮着我来来回回的路上。
没有灯火的完整,人生会多么残缺。划着一根细小的火柴,我如约点亮着那盏不夜的灯,这是我和灯才有的人间信物。
人若是有三世,终究三世,我就是那一个傻拙的、向灯而行来的人,磕磕绊绊的毫无牵挂。我看到有无数盏灯,正沿着小路的崎岖,构成一片火焰的天地:蓝色的、红色的焰心,摇摆的、直立的灯苗,幻化出一个青发细瘦的身影。灯是我,我是灯,我和她融为一体地亮着;灯里有我,我心有灯,照射着从我身边走过赶考人。那个掌着油灯的书生,手端着灯的俗人,最终也跟在大群的人,成为向着京城跋山涉水的行路者。
将来的我是个什么样,生命的终点结果如何,我从不去问,天地本无言,万物皆有道,一切的神秘皆在黑夜的无语里。不眠的灯,就是一首登高远望的诗行,远上黄河白云间;黄昏的灯就是一阕拍栏而赋的词,看世间,无尽夜,清秋拍遍栏干,无人问;它们饱满着整个醒着的夜晚,成就着一篇懂事的散文,用毛笔的柔软,坚硬地书写在驿站边的白墙上。
沐浴在晃动的影像里,我在红袖长裙的灯下,享受着束腰女性的贴近和安慰。她们酬报我一生情愿的拼尽劳累,释放着不用再去受尽委曲、满脸热泪的疲倦。让我从此明白,这一生越过长路的奔波,就是为了一盏明亮的灯。
这个世界黑夜太多,那个世界更是长夜无光,我必须用灯的爱情,约定下世的那个人。正如我的光,不仅在灯里,也在心中,如心如灯。
每个人的光明世界,谁不在自己的眼里,谁又不在自己的心中。
我就是一个奔灯而来、向光而去的人!
二〇二四年九月十九日于乌鲁木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