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晓荷·人世间】有只白猫叫艾玛(散文)
我妈养猫,大家都不高兴,这里有很多原因,最重要的是它敢于和人公开争宠。
猫是一种深懂主人和孩子心理的动物,它会看眼色和场合,专门等大家都在家的时候,像呛人的炊烟,顺着看不见的小道,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先伸出一只后腿,然后把前爪伸出来,昂着脑袋向天空只看一眼,就在我们面前一晃,出场啦!真他妈的像京剧里的主人公亮相。
这就是我妈养的白猫。
那时,不管我妈有多忙,哪怕正在给家人烧饭炒菜,它不分场合地主动上来表示亲昵。或吊在我妈的胸口前,或围在我妈的脖子上,或直接卧在我妈的膝盖上,甚至在嬉玩的时候,故意用眼睛的余光睥睨着在场者。
真是反天了!我弟弟看不下去了,怒吼一声,快步冲上前去,伸手就要抓。谁知,他愤怒颤抖的手却被我妈突然伸来的大手挡住,别闹。我弟弟根本不听,还要抓,手还未到,猫却突然一跳,没用半秒钟就窜下来,垂着尾巴一溜烟钻进沙发底下,临进时还不忘恨恨地回看一眼。沙发底下是它老窝,里面有水有粮,还有铺着睡觉的厚厚棉絮。
这只白猫的名字叫艾玛。
艾玛,就是爱妈。
这是我妈给它起的名字,是她到菜园子里拔草,快拔到地头时一伸手捡到的。这家伙的来路很不正,检到时,蜷成一团还是个婴儿,眯着双眼,不声不吭,蹲在一棵大白菜的叶子下,像等待主人一千年的小妖。我们都怀疑它是别人家故意放的,因为那一片的人都知道,我妈爱收留跑到家里的小动物。
这猫真白,只有掌心是黑的,吉祥啊!我妈把它捧在手心,仿佛在欣赏一块白玉。这么好的猫,谁扔呀,肯定是自己跑来的。她坚持着,非要说是它专门来找她的,那么弱小,又可爱,既然来了,就留着吧,这就叫缘份。
也不知,人与人有缘份,人和小猫之间,要讲什么缘份。
很巧的事,我回家后,发现同楼对门的邻居家,小女孩刚养了一只小白猫,也是浑身硕白掌心黑。孩子的家长说,孩子学习紧张用来解压。看到它,简直让人怀疑人生,世界上真有出鬼的事了。它和我妈的宝贝长得太相像了,就是一个妈妈生出来的孩子,被分别扔到不同的地方。巧事还有,这只小白猫的名字也叫艾玛,是用了一部外国小说女主人公的名字。生活好像专门气人似地,我怎么老摆脱不了这些叫艾玛的家伙。
那天,加班回家晚了点,当我草草洗漱完,疲惫地躺在床上准备入睡时,突然间,听到楼道传来一阵喧哗的声音,刚开始像人,仔细一听就是猫的叫声。这猫的腔调短促无力,却透着悠长的凄婉,像豫剧里哭亲吊孝的调子。本来想着能赶紧睡着就听不到了,谁知,楼道传来的声音一直不停,还有层层的回音。时不时又会变成京剧里的西皮流水,像是在不紧不慢中用力地抗争什么。再过一会,又变成绵软糥糯的江南民间小调,小桥流水喃喃自语,柔软香甜带点水乡情调的诱惑,这声音还能接受。当我在温柔的声音中,正欲睡半眠的状态时,外面的声调突然转了调,又变回高亢愤怒的河南豫剧,其中夹杂着河北梆子的鼓点,而且长腔短调并用,让人听着听着心时堵得慌,这觉还睡不睡呀?
大半夜,不让人活啦!我顿时来气,扑腾扑腾踏着地板,趿着一只拖鞋就冲向大门,非要把门外的演奏家踢死。
打开门,一看什么也没有了,过道里顿时安安静静,像是什么也不曾发生过。只有过道顶上的那盏感应灯,态度低沉地微亮着,沉寂而奇怪地看着我。顺着楼梯向下再看,楼下一片寂静,什么也没有呀。那个半夜唱大戏的家伙跑了!大概,那家伙能从我短促的十几步,清楚地听出冲向它的脚步声里,正升腾着一股被愤怒激荡起来的压迫。
这家伙比有些人聪明!
我这么拼命地一扫荡,楼道算平安无事了。过了好几天,唱戏的家伙没敢再来,渐渐地,我忘记了这件事。
单位一到年底,各类杂事就变得多起来,目前机关正在创建文明单位复验,过几天考核组就要光临。这项工作绝对不能马虎一点,可是关系到每个人的切身利益。领导熬了一届要提拔,这是政绩;干部累死累活想得奖金,这是依据。单位建设要上台阶,这是成绩。全体人员都疯了一样,双休日也不休息,在各自的办公里加赶紧补着材料,有补个人的学习本,有补单位的会议记录,有补科室的工作痕迹,还要补齐每个月机关的创建日志。我绞尽脑汁地用笔写着,上级明确规定不能用电脑打印出来的材料。
就在这时,我妈打来了电话。我赶紧接,怕影响别人没敢按免提,就顺手把手机夹在耳朵上,一边敲打键盘干活,一边听她老人家说话。我不能找任何理由给她讲我正在忙,否则就是搪塞她不孝敬她,甚至会扣上一顶不爱妈妈的大帽子,不孝顺老人,在我家可是大罪。
我以为她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要讲,谁知,她的第一句话就是:艾玛懂事啦!
艾玛这样,艾玛那样,开始艾玛怎样,然后怎样,最后怎样,全是叙述的过程,全是把结果搅进过程中的事情。没有她,没有家,没有任何人,没有对我的问候,我妈的眼里全成了艾玛。
絮絮道道半天,我才听明白。我妈宠的那个叫艾玛的小白猫,居然帮着我妈消灭了仓库里好几窝的老鼠,甚至把菜园里爱啃树根、猖獗狡滑的红老鼠一家老小一并收拾端锅了。别人家的女主人,在卖劲地恭维我妈之后,居然厚着脸皮,忘记了她们吵架的事,想着向我妈借艾玛一用,帮着她家里消灭老鼠。我妈当场就没有同意,她的意见很简单,艾玛只爱自己的家。
听着我妈爽朗解气的口气,我可以想像到这样的一个场景:在我妈的家门前,肯定会围着附近的一群人,都是我妈招来看稀罕事的人。面前摆着一排子死老鼠,从胖到瘦,从大到小,从红到灰,从有尾巴到没尾巴的,都是鼠辈之流。唯有一点,凡是你能想到的老鼠,此时都死了。都是被一只叫艾玛的小白猫,用了几天时间守洞抓住咬死,然后叼回来,整齐地摆在地面上,再用邀功请赏的姿态,等着主人的夸奖。
放下电话,我不由地笑了!我的笑,让身边的同事惊诧地看着我,这么忙,你还有闲心笑呀。
我继续顺着我妈的思路,如果摆放在地上的是敌人、是日本鬼子,那个取得如此战功的战士,怎样也能立个一等功,怎样也要被人带着去四处讲演,怎样荣誉名望加身,然后,用自己的巨大功劳荫泽子孙后代。
只可惜,它是一只猫!
对门邻居小女孩的艾玛,这几天老是在门前的过道里玩耍。
我家楼层在11楼,处在楼的中间,用的是电梯,过道里平时没什么人走。上下班时,看到邻居家的艾玛也出门时,只是总卧在门前的地垫上,那姿势那作派,甚至是看人的眼神,太像我妈的艾玛。
有一天休息,我拖地拖到了门口时,突然产生一种窥视小猫的念头,好奇心让我紧紧把脸贴在铁门上,一只眼扒着门的猫眼看。天啊要!一只小狗大小的烟灰色母猫,正用一条粉红细小的舌头,无限温柔地、从头到尾地舔梳着艾玛的毛发。一遍过去,再来一遍,又来一遍,甚至把艾玛的小嘴巴、四个小爪子也不放过。
艾玛显出一副超然世外的姿态,安静地侧仰着身子,任母亲一边呼呼噜噜地打着响鼻,一边忙碌而幸福地梳理着自己的全身,似乎在半睡状态中,有着一种理所当然享受幸福的权利。
在我觉得没什么意思的时候,母猫突然用嘴咬着艾玛的脖子,把艾玛用力地叼了起来。艾玛在新主人家里生活一好,身体也胖重了不少,母猫很吃力地叼着它开始下台阶。下到第三个台阶时,艾玛努力挣脱了母猫的嘴,自己开始跟着母猫下台阶,一步一步一步,小心翼翼地试探着。走到最后一个台阶时,它又迅速爬上来,重新回卧在脚垫上。母猫又回来继续叼,还是一样,艾玛挣脱母猫的挟持,自己跟着母猫下台阶。这一次走得稍远一些,估计下到了10楼。正当我以为它会跟着母亲走掉时,谁知,它又蹭蹭地跳着跑了回来,继续卧在地垫上。这次,母猫也跟了回来,只是陪卧在脚垫上,不再做叼走的努力。
大概有一个多月时光,母猫总是定时而来,继续顺着楼梯爬上来,只是不再做带走艾玛的努力,而是表现出陪着艾玛一起玩耍的样子。到是艾玛这个小家伙,好像也不太领情,懒洋洋的、不声不响,也不和母猫做游戏,满是不再乎的神态。
有时,我也会出门专门送它们母子一些火腿肠之类的食物,母猫的警惕性特别高,嗅过最少19遍后,才会小心地咬上一口,然后看着我再咬一口。直到咬过几口后,它才允许等在一边早已急不可耐的艾玛来吃,而它却反而一口不吃,专心看着艾玛吃着独食。也许,它们把我当成一个敌人,这家伙真有意思,对人的防范意识太强了。给它们送过几次后,母猫的敌意和防范才放下来,它们一起吃的时候,也不再一边吃一边盯着我。
后来,小女孩的母亲知道了这件事,不知什么原因,就把艾玛关在房间不让它出门。母猫还是继续来,蜷卧在艾玛睡过的脚垫上,呼噜着继续唱歌,只是声音变化了很多,再无以前的凄厉和悲伤,没再唱豫剧京剧和河北梆子,而是多出了几分平常说话的低声调。
到单位忙完考核验收,我才有了时间,再趴在猫眼观察时,却发现连续几天,几乎没再见到那只母猫。
我虽然从小就愿意和小动物接触,却喜欢养狗,不太喜欢养猫。我养的一条叫阿黄的小狗,特会粘人,总是满心快乐地追着我,跟着我每天来回五公里,跑了整整两年的学校。每天早上到校时,它是谁也不理地卧伏在课桌下我的脚背上,不叫不吼,有时会放一个很臭不响的屁,弄得女同学开始捂鼻子。然后,铃声一响,就和我一起听老师讲课;听完两、三节课,就当着老师和同学的面,站起身体伸伸懒腰,用力地抖动一下皮毛,像校长那样,一声不吭地走出教室,自己顺路回家去了。傍晚放学前,它准会出现在学校门前,习惯地等着我给它掏口袋喂东西,食物是跑校同学剩下的残渣。
我的女同桌说,我们班里终于有了十二个半同学,那半个,指的就是阿黄。
不喜欢养猫,是因为对猫的印象不好。猫就是一个奸臣,冷冷淡淡养不熟,从不热情似火,甚至从不愿服从人类的指挥。它们胆大心细,喜欢独自行动,黑夜里走,大白天也走,从不跟着人后面,也不愿意凑群,不像狗。民间有俗话说,男不养猫,女不养狗,虽说不出不养的理由,我却很赞同这样的说法。我妈养猫,我再不喜欢也同样说不出什么理由,只是不喜欢而已。
我的老朋友老郭离婚后,不知为什么喜欢养上了猫,也许是一个人孤独寂寞的原因吧。小猫是只母的,名字叫丽丽,是从他的朋友家里拿回来的。老郭天天用奶瓶哺喂牛奶,洗澡理毛前剪指甲,然后带出去溜着玩。后来猫大了,不愿意跟着他走,他就强行地用一根绳子牵着走,边走边数落,老子把你养大了,舍不得自己吃,你长大了,也嫌老子了,丽丽,你不能做没良心的芳芳,芳芳是他的前妻,和别人好上了。
每次看到他一个大男人,牵着一只猫在河边悠闲散步时,我都会笑话他。不管我怎么开玩笑,他也不在意,反而很高兴,让我坐在他的身边,摁着极不情愿的猫脑袋,让他的丽丽喊我叔叔。
直到有一天,猫偷偷跑了,找了几天没找到,看样子是不回家了。老郭这才开始骂骂咧咧,养不熟的东西,没良心的牲口,老子白养你了二年。然后,才把猫盆之类的东西收拾成一包,拎着包出门,重重地扔到房前的垃圾箱里,仿佛这样做了,他才非常解恨,才能够彻底地忘记他的丽丽。
其实,没有几个人能养熟猫。
我觉得,世界上只有我妈一个人,就养熟了她的艾玛,而且把它养成了女儿。
艾玛到了青春期,就开始叛逆,像个疯子一样,天天在院子里乱叫乱窜,仿佛用力地发泄自己的不满和烦躁。后来,终于跟一个年轻力壮的小公猫好上了,它们相互挤在一起睡觉,然后,跟着公猫蹑手蹑脚外出,一出去就是一天,也不知道它们干了什么好事。回来后,公猫不再出来,艾玛才开始理睬我妈,才恢复吊在我妈身上的习惯,才开始守着家不出门胡跑。
我妈从不抱怨它,反而更加理解它,晚上睡觉时,也允许他卧在床上,谁让它也是一个女性呀。
几个月后,艾玛产了一窝小猫,头胎四个,生得很艰难,疼得艾玛痛苦的惨叫了一个晚上,估计是在骂那只小公猫没良心,不知道过来陪着它。还是我妈给它接的生,拿着酒精和药棉,让它卧在铺好的床单上。我妈是一夜未睡,睁着大眼守在旁边,一只一只分娩的小家伙,都经过了我妈的手,让四个小猫仔从小就喜欢闻我妈的味道,一个接一个学着它们妈妈的样子,伸着前爪吊挂在我妈的身上,胸前有,背后有,脖子上也有,它们把我妈当成它们共同的老外婆,把我妈得意满足得像一株终于结满果实的大树。后来,我妈把四个小家伙都送了人,胖嘟嘟的样子,毛茸茸的皮毛,还有花白相间的毛色,很受人家的喜欢。为此,艾玛还和我妈生气耍性子,很久不理不睬不接近我妈,就是我妈叫它,它也装着没听见,把我妈当成它眼前的空气。我妈没像老郭那样骂骂咧咧,也不怪它没良心,反而,却开心地笑了起来。
谁会和自己的孩子真生气呀!
那一阵子,艾玛总是独自外出,一跑就是整整一天,有时还是二三天,晚晚才回来,累得疲惫不堪像跑了一趟马拉松。我妈知道它去哪里了,肯定是去找它在别人家的孩子们,就任它自由出入,甚至开门开窗从不阻拦,谁不心疼自己的儿女?
有一天傍晚,太阳已经挂在低矮的屋檐上,艾玛回来了。它居然把一只送走的小猫仔叼了回来。要知道,那家人住在别的连队,离我们家足有5公里的戈壁路,这让我妈感到惊叹不已。回就回吧,来了就是家里的人,咱不多这一只饭。看着艾玛兴奋与期盼的眼神,再看看它的骨瘦如柴,我妈心软了。从此,我妈又多一个毛孩子。
从那以后,艾玛母子报恩似地跟着我妈,你一对小小的白色影子。下地、浇水、收庄稼时,不远不近地盯着我妈,生怕有一天我妈不要它们。邻居们都非常羡慕我妈,从我妈的嘴里,他们都知道了,这只叫艾玛的小白猫,确实就是一只了不起的猫。
二〇二四年九月二十二日于乌鲁木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