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看点】病人(小说)
一
老陶喘得厉害,连说话的力气都没了,好似被苦霜打残的一片黄叶。老陶除去几年前生病住过一次院之外,身体一直不错,平时鲜有感冒,不知道怎么突然就病入膏肓了。
老陶生病震动了全县,因为老陶不是山沟沟里一个普普通通的留守老人,他是副县长——常务副县长,人们习惯把“常务副”去掉,尊其为县长。确实,这个常务不是假的,工作量比县长还多,政府的事无论大小都要经他处理,而县长的工作就是开会做个报告,发个号召,会后在文件上签个字而已。老陶是本地人,在家乡深耕三十年,人脉通透,对上上下下的关系了如指掌,对工作以外的人情世故洞察秋毫,他做的工作或者办的事,无论从里看或者从外看,都圆润有度、刚柔相济,符合本地的风土人情,所以外调来的县长无一例外地都事事处处倚仗老陶,老陶便成了全县人民真正的大内总管。
老陶事无巨细,夜以继日,许是积劳成疾。
明天老陶要去省城看病。晚上来看望他的人络绎不绝,首先是书记,接着是县长,后来是副书记,副县长,人大的领导,政协的领导,等等。另外,电话一个接一个,妻子老吴换了一次电池,但电量还是即将耗磬。
老吴不让老陶坐汽车,要他坐高铁,因为汽车颠簸得厉害,还闷人,易晕车,于病人不利。
清晨,县政府家属院里挤满人,停满车,院外的路上也摆出车的长蛇阵,人和车都是来送陶县长的。
几个警察在指挥交通,东奔西突,满脸汗水。
老陶在众人地搀扶下出了门,向大家有气无力地挥挥手,就坐上小王的车,直奔高铁站。小王是他的专职司机,为人憨厚,干事稳当,是老陶最信任的下属之一,他坐小王的车最安心,一上车就像进了摇篮,总能眯一觉,其他的则不行。
多数送行的人都没能和陶县长打个照面,不打个照面陶县长怎么知道他们来送行了呢?他们很沮丧,都在心里怪陶县长走得太匆忙,不和大家握握手,说说嘱托的话,并做个临时指示。唉,起得那么早,等了那么长时间,结果陶县长都没看到他们的脸,岂不冤枉?还没得到临时指示,今后工作该向哪个方向努力呢?
上次陶县长去住院的时候不是这样的,那次他拖着病体,昂起头,伸出宽大的手掌和大家一一握手,并能准确地叫出每个人的名字,还留下铿锵有力的指示、期待和希望,大家回去后心里温暖了许多天,干工作也有了明确的目标和方向。
送行的人都钻进各自的车里,多数各奔东西,只有一小部分尾随小王的车。就是这一小部分,也让去高铁站的路堵得一塌糊涂,红绿灯转换几次才能过完晃晃荡荡的车队,驾驶者急得直骂娘。
县政府家属院里的人声鼎沸戛然而止,恢复了往日的平静。这样的人声鼎沸还是老陶上次生病去住院时有过一次。
新来的门卫老唐纳闷,这人和车咋跟潮水一样,说来就来,说去就去呢?
晨练的曹大妈说,潮水受月亮吸引呗。
没啥文化的老唐摇摇头,没整明白。
高铁站地势开阔,偌大的停车场平时少有车泊,大部分车位的地砖缝里都长出了草苗,今天呼啦一下子停满了车,像车展那样炫目,平时悠闲的保安忙得不亦乐乎,奔跑着给司机敬礼,指挥车辆有序停放。
老陶被人搀扶着,拥进车站。他走到台阶最高处,回眸,向大家又挥挥手,手势软绵绵的,没了昔日的雄健和苍劲。
那些挤到前面和陶县长打上照面的人都面带虔诚,想上前握手,可陶县长没给他们机会,他们的手都僵在空中,不甘收回。那些落在后面连个照面又没打上的,都不停地摇头,像泄气的皮球。
这两类人都带着各自的遗憾,钻进自己的车里,风驰电掣而去。停车场呼啦一下子又空了,恢复了往日的清净。但地面上扔下不少烟头、快餐盒之类的垃圾,够清洁工忙乎一阵子。
保安老高揩掉额头上的汗珠,望着远去的车队,一脸茫然,自言自语道,这人和车咋跟潮水一样,说来就来,说去就去呢?
这里没有晨练的曹大妈给老高解释,所以他无解,只能望着东升的旭日,憨憨地笑笑。
和老陶同往的有司机小王,秘书小张,乡镇里那些年轻的二把手,大局里那些年轻的副局,政府科室里那些年轻的科员,刚毕业正待安排工作的那些亲戚,还有闺女、女婿,当然更少不了结发妻子老吴。陪护者还是不少,不过跟送行的比起来,不到十分之一。
他们团团围住老陶,轮番上阵,不停地嘘寒问暖,不停地端茶递水,不停地打照面。
老陶半闭着眼,爱答不理。
动车唰唰往前奔。
下了车,大家前呼后拥,把老陶送到省城最好的医院,找最著名的专家会诊。
一番检查,不容乐观,大家面面相觑,有人面如土色,有人唉声叹气,有人怒不可遏,有人黯然神伤,有人心慌意乱……只有老吴神情平静。
晚上,随行者都疲惫不堪,昏昏欲睡,再也不轮番上阵端茶递水、嘘寒问暖了,只有老吴还按一定的节奏环视在老陶周围,不紧不慢、不急不躁、不离不弃。
清晨,秘书小张说政府办公室有急事找他;副局长们说局里有新任务要完成;乡镇的二把手们说手头的急活没有完成;科员们说最近的材料要赶紧整理;几个亲戚说要抓紧准备招聘材料。
他们满脸歉疚,在向陶县长辞别时,都紧紧握着他的手,请他保重身体,好好养病,不几日,他们还会来看他。有的还泪眼汪汪,几度哽咽,一步三回头。老陶的眼睛微微睁了睁,算是送别。
司机小王看着病房已经空荡荡,不自主地摸出一根烟,还没来得及点燃,就被护士长训诫了。他到走廊里来回踱步,上午如此,下午如此,临近傍晚,收住脚步,推开病房的门,弓身向老陶说,他接到龚县长的电话,这两天省里有督导检查,要他赶紧回去,接送检查组的领导,咋办?
老陶眼都没睁,动了动指头,算是同意小王回去。等小王走出病房,老陶的眼睛慢慢睁开,射出怪异之光。
小王飞下楼,半夜赶到家,洗个澡,甜甜地睡到自然醒。
老陶的病房里一下子安静下来,或者说清净下来。只有老吴还在蹑手蹑脚地为老陶拾掇东西,进进出出,不停手。等收拾好一切,她便扶起老陶,把他身后倚好靠垫,给他喂饭,一勺又一勺,不紧不慢,稳稳当当,嘴角不留一点饭渣,身上不渍一滴饭汤。
女婿的同事打来电话,说有新项目。不过,那些同事又让老陶的女婿放心,他们可以完成任务,让他安心伺候岳父。
女婿本来是请了假的,可他听说有新项目,便急得团团转,自言自语道,他不回去项目一定会黄掉,怎么办?没等老陶和老吴开口,女婿望着他们,继续说,他完成新项目就赶紧回来,不会耽搁一分一秒——项目再重要,也没老爸的身体重要呀。
老陶眨眨眼,老吴点点头,算是同意。
女婿一面赶紧收拾东西,一面对妻子叮嘱,好好伺候老爸,不要让妈累着,要耐心,细心,小心……言语暖心,细腻到有些婆婆妈妈,不像项目总师的口气,倒像吃软饭的暖男。
只剩老陶、老吴和闺女小陶了,无比清净。
过了一天,闺女的婆婆来电话,说孙女病了。不过,婆婆又表决心似地说,她能带好孙女,让儿媳不要担心,安心伺候亲家。
小陶慌了神,要回去,临走时和老吴说,她回去看看孩子就回来,不会耽搁的。
老吴点点头,没言语。老陶抬抬眼皮,许是目送亲闺女,抑或担忧外孙女。
只剩老陶和老吴了。老吴和老陶整天几乎不吭声,老陶负责生病和养病,老吴负责陪护和伺候,俩人默契到不要说话,老陶想要啥老吴清楚,要多少老吴同样清楚,何时要老吴也心知肚明。
偌大的单人病房里可以听到他们的呼吸声。
二
住了一个月,病情还是不容乐观。主治医生阐明:如果保守治疗,治愈率不到百分之十;如果手术,下不了手术台的约占一半,能下手术台的治愈率不到百分之二十。
老吴明白,一半乘以百分之二十,还是百分之十,并没提高治愈率,何必手术呢?她做出保守治疗的决定。当然,她清楚保守治疗更漫长,更折磨她这个陪护,更考验她的耐力和意志。
后来闺女来过几趟,但来也匆匆,去也匆匆。
女婿自打道回府之后再也没露面,隔三差五地打电话询问一下,开首总是嘘寒问暖岳父,之后总是向岳母表达要来替换她的心愿,要让她老人家好好休息休息,不过,最后总是说项目一直缠着他,实在抽不开身,等忙完这阵子……
老吴淡雅一笑说,不需要,她身体吃得消,年轻人就该忙事业。
老陶昔日的部下,在开始时电话不断,都祝福他早日康复,都恳切地说全县人民期盼他早日回到工作岗位,但后来越来越稀,通话的时间越来越短,电话充满电能用好多天。
老吴沉静的脸上并没有不快,倒觉得是好事,清净更有利于老陶养病。
三
又住了两个月。
老陶每天输入大量药剂,身体反应强烈,呕吐不止,进食困难,肥硕的脸颊化作一层坠皮,饱满的眼眶塌成陷阱,圆圆的肚子凹成深坑。
老陶瘦成了衣架,熟悉他的人一眼都认不出来。
可他还是挺过来了。怎么可能?亲朋好友,邻里街坊,领导属下,都难以置信,医生也觉得是个奇迹。
如果把老陶挺过来,看成是渡过鬼门关上的一条河,那老吴就是渡他过河的一叶扁舟。
为什么这样说呢?
老吴每天都是医院里起得最早的人,去菜市场买新鲜的菜,到集体灶房里为老陶做他喜欢吃的早餐。她从来不给老陶买饭,她知道病人的味觉差,肠胃弱,自己做的饭菜既有营养,又咸淡适宜,稀稠适中,佐料适当,相对可口,利于肠胃,易于吸收。老陶一天吃六餐,老吴都能花样翻新,准时准点。
老吴每天晚上都给老陶洗澡,水温的高低、水量的大小、喷头的角度等,都掌握得恰到好处。她也是年近六旬的人了,能独自一人搬动老陶高大的身躯,并把他洗得干干净净。她每天中午还给老陶擦拭身体,毛巾温度的高低、含水量的大小、力度的轻重等,也恰到好处。老吴的内衣天天换,先用杀菌皂洗一遍,再用香皂洗一遍,都是手洗,晒在阳光下,晚上收回,叠得整整齐齐,淡淡的香气溢满病房。老陶全身光洁,没有病人身上常有的异味,更远离褥疮。遇到阴天下雨,她也要给老吴洗澡、换衣、洗衣,她会把衣服拿到洗衣店里烘干。
老陶每天吃很多次药,她把剂量、时间记得清清楚楚,把白开水凉到不热不冷,才把老陶扶坐得恰到好处,让他吞药片时不至呛水。吃药后,她总给老陶撸撸后背,让他打个水嗝,舒口气。
她给老陶准备好各式各样的新鲜水果,每样有啥营养,该吃多少,什么时候吃,吃热的还是凉的,吃块状、片状还是喝汁水,都了然于胸。
她不等老陶睡得腰酸背痛,就有规律地给他翻身、按摩、热敷、揉搓,准度、速度、力度、温度都拿捏得恰到好处。
室内的空调总能调得让他满意,窗帘关闭的尺度和时间,总能让他觉得合适,透过的阳光强度总让他感觉既温馨又和谐。
她给他每天光一次脸,让那下坠的脸皮依然光滑,绝没有胡子拉碴的邋遢。他刷牙时,她端着盆,离他的下巴不远不近,让他一点点刷,每个牙缝都清理得干干净净,从来没有牙膏的飞沫溅到身上,漱口水也热凉适度。
她还把他喜欢的各式报纸一期不落地买来,放在枕头边,老花镜也在触手可及的地方。新闻联播开始时,她准能及时给他打开电视,音量适度……
她手头上攒了厚厚的一摞资料,全是有关老陶疾病的治疗方案——是她查阅后打印的,许多地方还做了标注、写了感悟。
她还为他向国内外许多医学专家发去求救信息……
瞧,老吴不仅是一叶扁舟,还是舟上辛勤的摆渡人。
四
又住了两个月。
老陶脸颊上的坠皮收敛了许多,塌陷的眼窝变得平坦了,黯然的眼睛有了些许光泽,在老吴地搀扶下,他能在走廊里来来回回走好几趟,不再气喘吁吁,而老吴却汗流浃背。
医生和护士都称赞老吴是贤妻良母。
老陶的脸上浮出淡淡笑意。
老陶终于可以出院了。
老吴没通知任何人,也没告诉女儿,她知道女儿也有了女儿,正忙呢,自己尽管老了,但只要手脚能动,何必去叨扰孩子呢?
她楼上楼下跑,顺利办完一切出院手续,累得气喘吁吁。岁月不饶人,她的腿脚大不如前,可她还不服老,走起路来还有年轻时风风火火的样子。三十年前,她是校队的篮球女星,英姿飒爽。老陶追她是下了不少真功夫的,她对老陶考验无数次,才下定决心嫁给这个可以托付终身的憨厚男人,认准他这个从农村走出来的泥腿子就是自己的白马王子,就是自己笃定的那个唯一,就是这个世界上最懂自己的男人。父母反对,被她说服;亲友阻挠,被她化解;世俗偏见,被她忽略。那时,她认定自己嫁对了人——有激情,有理想,有情调,有真诚,有勇气,有斗志,有爱心……充满女人所期望的一切,她这朵鲜花插到了沃土里。
打开家门,闺女惊得瞠目结舌,女婿则满脸通红,他们都结结巴巴地问,爸、妈,你们出院了?
五
老吴把老陶扶到沙发上,等老陶坐稳后才松手。
老吴卸掉身上两个包裹,也坐在沙发上,出口长气,喝下闺女递过来的白开水,慢慢闭上布满血丝的双目。
闺女拿来毯子,轻轻盖在妈身上。
闺女做好饭,喊妈吃,才发现妈的身体已经发凉。
闺女抱起妈,才感到妈轻飘得像一片羽毛。
闺女哭得死去活来。
闺女给妈换寿衣时,从妈的兜里发现一份诊断书——妈得了恶性脑瘤,病得比爸重,随时随地都会殒命,可她一个字也没透露。
老陶从老吴的包里掏出一叠纸——日记,上面记录着老陶自住院以来每天的病情、饮食、休息、治疗等,细致入微,还有出院后应该注意的问题,包括吃药、饮食、运动、休息等。日记的下面有一张更大的纸——老吴写的“离婚协议”,从日期上看是老陶突然病倒的前一天写好的。
老陶傻愣愣地看着老伴那张惨白瘦削的脸,泪水吧嗒吧嗒,滴在“离婚协议”上。
他猛地站起来,把协议撕碎,扔向空中,大吼,老吴,你在哪!
他知道自己罪孽深重:几年前,第一次晋升常务副县长,他和另一位明争暗斗,拉帮结派,虽然赢得选举,可绞尽脑汁的他大病一场,是老吴悉心照顾,温暖了他那颗血淋淋的心,让他从病痛中走了出来。他答应老吴要良心做官,真诚做人,不再耍心机。可是,当他走出家门,站到权力的峰巅上,被众星捧月时,在她面前的信誓旦旦都化作了泡影——在钱权交换时心静如水,在勾心斗角中全力以赴,在权色交易里心安理得……一次次背叛情感、良知、道义,泰然自若。直到那天,他得知省督查组要来重点巡查他,瞬间崩溃,一病不起。在住院期间,他冷静下来,反思自己的大半生,明白一万个小三都不如一个老吴——她是一座高山,可供他依靠;是一方扁舟,可渡他历险;是一泓港湾,可让他停泊。可她还会接纳已经面目全非的他吗?没想到,她真的还像以前那样善待他,把他照顾得无微不至——是战友,是爱人,是老伴,是亲人。他知道自己的肉体病得不轻,但自己的灵魂病得更重,医生只能救治他的肉体,谁能救治他的灵魂呢?只有圣灵才能做到,可是,那圣灵已经飘逝……
老陶一阵眩晕,倒在地板上,再也没有醒来。
(编者注:百度检索为原创首发)
谢谢您的编按。
几乎每次都是您受累,木春感激。
遥祝晚安。
谢谢社长推荐。
谢谢您的鼓励!
祝新春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