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宁静·忆】良师益友(随笔)
师生关系是社会关系的重要组成部分,特别是在中国,师生关系中往往包含有深层的社会政治关系,越发的让人显得深邃莫测。
中国古代的师生关系有两种,一种是具有提携、简拔关系的师徒,如科举的考官和阅卷官,老师被称为“受知师”,学生被称为“门生”或“门人”。另一种是基于教学文化知识而建立的师生关系,历史上把老师称为“受业师”,也叫“塾师”,把学生称为“弟子”或“学生”(西汉之后,“门生”“弟子”等开始混用)。
关于第一种师生关系,刘禺生《世载堂杂忆》写得比较明白:“士子中式者,称主考曰座师,称同考官曰房师,称其余考官曰受知师。”在科举制度这个平台上,八竿子打不着的两个人,会因为一场科举考试变成师生。比如苏轼尊欧阳修为门师,欧阳修也确实将苏轼当作自己的学生,百般呵护,千般推崇,只因欧阳修是那场考试的考官。苏轼的一生能有如此建树,除了自己本身具有的才华,和欧阳修的关怀和照拂是分不开的。历史上曾经流传过一则故事,苏轼参加科考,策论题目是《刑赏忠厚之至论》,苏轼在文中写道:“皋陶为士将杀人。皋陶曰杀之三,尧曰宥之三。”主考官欧阳修和梅尧臣都不知这句话的出处,便直接去问苏轼,苏轼回答说没有出处,是自己“想当然耳”,也就是自己编出来的。杜撰历史事件和言论,在科举考试时是一大忌讳,除了过失外,一般没有考生敢于这样做,一旦被发现,就会和“污卷”一样名落孙山。但欧阳修不但没有处罚苏轼,还赞扬说“此人可谓善读书,善用书,他日文章必独步天下。”就是从此时开始,正式确立了二者的师徒关系,后人尊称二者为“欧苏”。欧阳修和苏轼的关系兼具文学性与政治性。文学上,二人不但引领了中国散文革新运动,还同被列入了“唐宋八大家”。政治上,二人都是保守派,并肩与王安石变法斗争了一辈子,可谓志同道合的师生楷模。
关于第二种师生关系,诸如孔子和他的学生颜回等七十二弟子,王阳明和他的学生徐爱、冀元亨、薛侃、陆澄等。由于师生关系的类别不同,师生间的情感认知和交往目的也就不同。授业师主要是为了学习传播知识,授业解惑,为国家培养人才;而受知师则主要是为了建立政治关系,结成仕途联盟,说白了就是为了有利于双方官场地位的巩固和提升。当然也有举荐贤才,为国取士的高尚情怀于其中。
历史上有很多关于老师和学生的故事,战国“百家争鸣”期间,基本上每一家都有师生关系的故事流传,大部分都记录在历史文献之中。比如兵家的鬼谷子和孙膑、庞涓;墨家的墨子和禽滑釐、耕柱子;法家的李悝和商鞅等。到了明朝,则以王阳明和他的学生关系最为著名,且对后世影响巨大。
自从有了师生关系后,老师就居于主导地位,“三纲五常”中虽然没有“师为生纲”,但从孔子起,就把师生关系和父子关系重叠了起来,师生就有了父子之尊,其关系甚至超越了父子,所谓“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三字经》中更是把父亲和老师的教育责任并列起来,叙述为“子不教,父之过。教不严,师之惰。”《三字经》最初是南宋王应麟的著作,可见至少在南宋,人们已经完全在伦理的高度,接受了老师列入“父纲”的事实,并进入了启蒙教材,普遍要求学生们要像对待父母一样孝顺老师。
在古代,父母去世后要守孝三年,孔子去世后,他的学生子贡正在南方,听到消息后,带着南方特有的楷树回到曲阜,种植在了老师坟墓的旁边,并为老师守孝六年,比父母的守孝期整整延长了一倍,可见师生关系在社会关系中的地位。为了弘扬学生对老师的忠孝,倡导“尊师重教”的“教学相长”精神,清朝时,康熙皇帝手书的御碑“子贡手植楷”,至今还有树干生长于曲阜孔林,御碑依然挺拔,成为后人瞻仰的尊师文化遗迹。
师生关系披上了父子关系的外衣之后,老师对学生不仅有了教育的资格,还有管教约束的资格。史书中就记录了不少老师训斥学生甚至打骂学生的故事。在古代,老师打骂学生,是符合道德规范和法律规范的正常行为,古代有“求打声如沸,赐打甘如醴”“棍棒底下出孝子”“板子头上出状元”之说,就是老师武力管教学生的反映。关于责打学生,还有具体的名头,比如“笞尻”,就是用竹条抽打屁股;“批颊”就是用巴掌打脸;“戒饬”,就是用戒尺打手心……
《论语》记载孔子骂宰予:“宰予昼寝。子曰:朽木不可雕也,粪土之墙不可圬也,于予与何诛?”把学生比作“朽木”和“粪土”,这已经不是骂,而是侮辱了,但却成了“师道尊严”的经典案例。《墨子》中也记录了墨子经常责骂学生,特别是耕柱子,挨骂最多,《墨子怒耕柱子》说得就是墨子骂学生的故事。
古代的众多老师中,尤以明代的王阳明与学生的关系处理的最融洽,最和谐,也最具师生情谊。
正德三年(1508年),阳明先生被贬出京,发配到贵州修文龙场驿做驿丞,途中路过辰州(今湖南沅陵县),招收了冀元亨等多名弟子。王阳明在此地耽搁了三个多月,为这些新弟子讲解儒家学说,深受弟子们的爱戴。因为要去赴任,不能久留于此,师徒便分了手。正德五年(1510年)三月,阳明先生贬谪期满,从贵阳赴任江西庐陵知县,返回途中再过辰州,与诸生再次相会。他见到门人冀元亨等在他离开后,都能精进学问,特别高兴,和弟子盘桓几天后,阳明先生告别东行赴任。走到半路之后,对学生们的牵挂之心犹存,又给冀元亨等学生写了一封信,这就是收入《王文成公全书》的《与辰中诸生》书。
从信中我们可以看到阳明先生对待师生关系的态度。首先,先生没有以师自居,而是把学生们看作是朋友:“归途乃得诸友”“诸友宜相砥砺夹持”“诸友宜以是为鉴”“诸友宜于此处着力”,凡涉及学生之称呼,无不为“诸友”,平易近人,慈心相向,作为一个伟大的思想家,能如此对待和处理师生关系,在历史上实属少见。
其次,没有盛气凌人的说教,而是引经据典,谆谆教导,“学要鞭辟近里着己”“君子之道闇然而日章”“为名与为利,虽清浊不同,然其利心则一”“谦受益”“不求异于人,而求同于理”,这些贤哲名言,就是今天作为座右铭挂在书房里,也是颇为受益的。
再次是以自身经历告诫学生们:“近世士夫亦有稍知求道者,皆因实德未成而先揭标榜,以来世俗之谤,是以往往隳堕无立,反为斯道之梗。”学习与修行要扎扎实实,不可半瓶醋,酸咣荡,更不可一知半解就标榜卖弄学问,那样是会被世人嘲笑的。
不仅是在这封信中体现了阳明先生对学生的爱戴,就是在《传习录》一书中,我们也能处处看到先生的虚怀若谷和仁慈友爱,总是能感受到一个老师的不厌其烦和循循善诱。一个问题,学生反复问,老师就反复答,并用通俗易懂的例子去不断解释。同样是学生对老师言论的记录,王阳明的《传习录》明显的没有孔子的《论语》那样盛气凌人和板着面孔教导学生的作派。
老师对学生如此慈祥仁爱,学生对老师更是衷心爱戴。1519年,宁王朱宸濠起兵造反,被王阳明率兵镇压,朱宸濠被处死。奸臣张忠、徐泰等诬陷王阳明与朱宸濠通谋,他们逮捕了王阳明的学生冀元亨及其夫人,以炮烙等残酷刑罚威逼冀元亨揭发老师王阳明的所谓通叛罪行,冀元亨视死如归,用生命保护了老师王阳明的清白。这样的师生故事,在中国的历史上也是绝无仅有的。
王阳明最后与孔子一起以圣人的名义并列在中国的历史上,其创建的“心学”理论,也成为中国哲学史上的一座丰碑,他对师生关系的诠释,正是“知行合一”和“致良知”理论的自我实践。
2024.8.28
附:《与辰中诸生》
谪居两年,无可与语者。归途乃得诸友,何幸何幸!方以为喜,又遽尔别去,极怏怏也。绝学之余,求道者少;一齐众楚,最易摇夺。自非豪杰,鲜有卓然不变者。诸友宜相砥砺夹持,务期有成。近世士夫亦有稍知求道者,皆因实德未成而先揭标榜,以来世俗之谤,是以往往隳堕无立,反为斯道之梗。诸友宜以是为鉴,刊落声华,务于切己处着实用力。
前在寺中所云静坐事,非欲坐禅入定。盖因吾辈平日为事物纷拏,未知为己,欲以此补小学收放心一段工夫耳。明道云:“才学便须知有着力处,既学便须知有得力处。”诸友宜于此处着力,方有进步,异时始有得力处也。“学要鞭辟近里着己”“君子之道闇然而日章”“为名与为利,虽清浊不同,然其利心则一”“谦受益”“不求异于人,而求同于理”,此数语宜书之壁间,常目在之。举业不患妨功,惟患夺志。只如前日所约,循循为之,亦自两无相碍。所谓知得洒扫应对,便是精义入神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