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星月】一声叹息(小说)
怀县县城最热闹的十字大街的西北角有一座两层小楼。这座小楼坐北朝南,白墙绿瓦,看上去甚是干净整洁。一楼大门上方有一檐飞,两根立柱支撑,檐飞下面的大门门楣上有一棕黑色匾额,匾额呈长方形,上面用柳体镌着三个镏金大字:积善堂。大门两侧,几盆黄菊正迎风怒放。
这两层小楼是赵林子租下来准备开门诊部的。其实,赵林子开门诊部也是迫不得已。
几年前,赵林子医科大学毕业时正逢城乡失业潮。他的同学要么靠砸钱进了公立医院,要么凭当官的亲戚进了医院,算是各得其所。就他,一无金钱铺路,二无关系可依仗,只好一趟趟地跑人才市场。人才市场像个大集市,到处都是乌泱乌泱的人群。人们东跑西颠地投递着自己精心制作的简历,眼睛里闪动着既希冀又迷茫的光,像草原上四处觅食的兽。
赵林子递上去几份简历。招聘人员看了看就让他回家等消息,这一等就杳如黄鹤再无消息了。于是赵林子就再投简历,终于在第N次投递后,县城一家私人医院打来电话,通知他面试。赵林子就很激动,第二天他骑上自行车就去了那家医院。
按照电话里说的地址,赵林子在一个偏僻的街道上找到了这家私人医院。医院是一座四层小楼,楼顶竖一巨牌,上面写着:仁和医院。面试官是一男一女,那女的三十二、三岁的样子,长得很漂亮,长发大眼,看了有一种让人砰然心动的妩媚感。赵林子在对面坐下,那女看了看赵林子,又低下头认真看赵林子的毕业证和学位证。
面试并没有问赵林子多少问题,男的几乎没有说话,主要是那女的介绍医院的情况。她说她们仁和医院是一所综合医院,什么病都看,但是主要以皮肤科、康复科和内分泌科为主。介绍完以后,那女的便问赵林子愿不愿意干皮肤科,因为他们主要是招皮肤科医生。赵林子正饥不择食,就说愿意。然后他想了想,问了那女的一个涉及自己切身利益的问题:“那,那我的工资怎么算?有双休吗?”那女的启唇微笑,说:“咱们这里是月薪,底薪八百,然后就是绩效工资,根据你看病多少提成。哦,上班时间么,一周上六休一,节假日轮休,交五险,您还有什么问题,尽管问。”
“哦,没了。”
“那好,签个保密协议和劳动合同你明天就可以过来上班了。”
赵林子简单看了一眼那女的递过来的保密协议,都是千篇一律的套话,于是提笔签了。那女的又递过来一份劳动合同,赵林子也签了名。第二天,赵林子便到仁和医院上班了。
皮肤科在二楼,几乎一整层都是皮肤科。每个诊室都有标志牌,从皮肤一科一直到皮肤六科。赵林子没想到小小的皮肤科还一分为六,看来真像那个女的说的那样,皮肤科是这个医院的主业。
赵林子被分到皮肤四科。
因为医院不算大,只有四十几名职工,所以赵林子很快熟悉了医院的情况。院长姓唐,叫唐诗谱,名字里迸射出光芒万丈的盛唐气象。未见面之前,听到这个名字,赵林子的脑海中闪过了李白和杜甫蛾冠博带的身影,心想这院长一定是个风流倜傥的白面书生吧,可是一见面,李白和杜甫的身影便烟消云散了。唐诗谱是个面色黎黑长满胡茬的中年汉子,不像李白,倒像李逹。
在办公室见到唐诗谱的时候,面试赵林子的那个女的也在。两人谈话的时候,她眉眼含笑地看着他,在一旁静听,并不插话。后来赵林子听别人说,那女的就是唐诗谱的老婆,叫穆月明。虽然仁和医院是个夫妻店,但穆月明也担了副院长的职务。面试的时候,穆月明就给赵林子留下了很好的印象,如今在老板娘加副院长的光环加持下,就更觉贤淑温婉光彩照人。
“穆月明,穆月明。”赵林子在心中感叹,“真是人如其名啊,多好的一棵白菜,可惜让这头黑猪给拱了。”在赵林子的眼中,这两口子形象的巨大反差正应了《水浒传》中的一句定场诗:骏马常驮痴呆汉,美妇常伴拙夫眠。
见了几次面之后,赵林子隐隐约约感觉穆月明看自己的眼神很柔软。有时医院开会,他偶尔扫一下人群,会发现穆月明在偷偷看他。两注目光在空中相遇,穆月明的目光并不躲闪避,他从她的眼神中读出了柔情。
但是,赵林子并未多想,他们是跑在两条道上的车,不可能发生点什么香艳的故事,眼神柔软怎么了?能说明什么?或许是他是自己的错觉,或许人家喜欢这样看人。女人心,海底针啊。
很快,赵林子便适应了医院环境,全身心地投入到工作当中了。
虽然皮肤病比较小众,但是病号一旦集中到医院里就显得多起来。皮肤科六个科室,赵林子每天竟然还能看十几个病人。赵林子沉浸在工作中,并未觉察出有什么不同,但时间长了,有一天,他偶然发现了一个秘密。
那天下午,他下班路过药房门口。药房的门虚掩着,他下意识地往里面看了看,看到药房女药师正用剪刀铰掉地塞米松乳膏的屁股,把乳膏挤到一个粉红色小瓷瓶里,贴上印有“牛皮癣一号”字样的标签,放到旁边的药柜上。药柜上满满一层都是已经做好的“牛皮癣一号”。
赵林子吃了一惊,原来医院在挂羊头卖狗肉,自己开的“牛皮癣一号”就是地塞米松乳膏啊。牛皮癣又叫银屑病,是忌用激素类药物的。虽然见效快,但极易复发,长期使用对皮肤会造成不可逆的损害。地塞米松乳膏摇身一变成为“牛皮癣一号”后,价格也翻着跟头蹦到半空里。曾有病人向他吐槽说“牛皮癣一号”这个药好是好,就是贵,一小瓶六十八块呢。天啊,一支地塞米松乳膏才八毛钱,这真是一本万利的好买卖!
“牛皮癣一号”大概还是冰山一角!赵林子想起了自己经常开的“去癜灵”、“肤疾乐”“疤痕一擦灵”……这些药都是医院的自制药,恐怕里面都藏着猫腻吧。
知晓这个秘密之后,赵林子觉得自己有些昧良心。再有人夸“牛皮癣一号”疗效好时,他就不敢和人家对视,开药时也于心不忍,看一看被阳光晒成酱紫色的面皮心跳会加速,握笔的手也微微发抖。有心开一支正儿八经治疗牛皮癣的药膏让病人去外面药店买,但又想到开一支“牛皮癣一号”就可以提成十元钱,心一横还是开了。
不清楚这样的事穆月明知道不知道,赵林子在医院和她碰面并不多,因为隔三差五的,穆月明总是去市里开会,开会的时候,一辆黑色奥迪轿车会把她接走。她可能不知道这事,但唐诗谱肯定知道,甚至就是他指使底下人这样做的。
赵林子忽然觉得仁和医院像个盘丝洞,唐诗谱是洞主,病人是唐僧,而他就是盘丝洞里的妖精。每开一次这样的处方,他的头脑里就会刀剑相搏。先是心里添一层罪恶感,紧接着就开始自我安慰:唉,有多少富豪的第一桶金不是肮脏的?他们甚至巧取豪夺杀人越货去积累财富,我从来没想大富大贵,不过是从中提成几块钱求生存罢了,再说,同样是医科大学毕业,别人凭关系去公立医院,我毕业即失业,有谁心疼过我呢?思路这样一捋,赵林子就像服了灵丹妙药,罪恶感就减轻许多,心肠又变得坚硬起来
但硬心肠没能坚持太久,起因是一次医闹。发生医闹的科室并不是他们皮肤科,而是三楼的内分泌科。
医院自称研制成功一种新型降糖中药——降糖蜂胶,要求内分泌科医生向糖尿病人推荐,并且和奖金挂钩。一周前,内分泌科的董医生开了降糖蜂胶,结果病人没吃几天就人事不醒。家人发现后送到县医院,查出来是低血糖昏迷。因为送医晚,人虽然抢救回来,却落下痴呆和抽疯的后遗症。家属怀疑是吃降糖蜂胶吃的,于是就带着一群人来仁和医院闹。
董医生被他们揪着衣领扇了几个耳光,诊室砸得一片狼藉,三楼的其他医生都吓坏了,纷纷跑出诊室躲进四楼,把门反锁起来。一群人闹了小半天,后来有人报了警,一干人都被带去了警局。
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之前,早有同事闲聊天时悄悄向赵林子透露过降糖蜂胶的秘密:里面加了西药格列苯脲粉末(一种磺脲类降糖药,可引起顽固性低血糖)。这次出了事,大家私下里也都认定罪魁祸首就是降糖蜂胶。
那天家属在医院打砸的时候,赵林子脱掉白大衣在现场围观。看那群人不依不饶的劲头,赵林子觉得家属会告医院,然后医院被法院查封。这样以来,拔出萝卜带出泥,之前医院干的丑事都会大白于天下,说不定会从此散伙。谁知隔了几天,没人来查封,这件事竟渐渐平息,终至风平浪静,医院又照常营业了。
这么大的事情竟然这么快摆平了,赵林子就羡慕院长唐诗谱拥有的社会能量。不料,私底下同事神神秘秘地告诉他:“什么?唐诗谱厉害?屁!你算看走眼了,别看他在整天人五人六的,其实就是个王八,是他老婆穆月明厉害!”同事说完,又朝前探了探脖子,声音压得更低:“床上功夫厉害!和苏孝仁。”
“苏孝仁?就是现在省卫生厅的苏厅长?”赵林子问。
“除了他还能有谁!”随着同事的讲述,赵林子的眼睛越瞪越大,一幅情色生香的二龙戏珠图渐渐浮现在他眼前。
苏孝仁原本是河西省人,后随父母迁居本省省城。八十年代末,他刚三十七岁已跻身市委,成为一名颇有实权的市局级干部。那时候时兴干部下乡,有一次苏孝仁公干到怀县,在那里就遇上了怀县牧歌村的穆月明。
当时干部下乡都住招待所,十七岁的穆月明正好在那里当服务员,招待后领导安排她为苏孝仁服务。十七岁,花季一样的年龄,身材高挑青春靓丽的穆月明自然吸引了苏孝仁的目光。孤男寡女频繁单独接触,日久生情,穆月明被苏孝仁勾搭上手,两人便上演起了襄王神女的戏码。
第二年,苏孝仁下乡工作结束,回城后为穆月明办理了农转非,又托关系送她到省城的护士学校上学。上学期间他们依旧保持着情人关系。护校毕业后,苏孝仁又把她安排到市人民医院当护士,在那里干了几年之后,苏孝仁就偷偷把她调到市财政局,不料就在调动关系即将落停时,他们的不正当关系苏孝仁老婆发现了,后面的故事毫无悬念。正房和小三展开一场撕逼大战,闹得满城风雨。
这样一闹,穆月明不但财政局没调成,市人民医院的护士也当不成了。穆月明狼狈地回到了怀县。苏孝仁心怀愧疚,穆月明跟了自己这么多年,既不要名份,又不图钱财,白白搭上了十几年的青春。于是等事情淡化以后,他偷偷地在怀县给穆月明投资了一座私人医院,哦,就是这个仁和医院。后来,穆月明岁数大了,又有这段风流韵事,许多男人都畏而远之。耽搁来耽搁去,最后嫁给了唐诗谱。唐诗谱是怀县糖厂的经理,那年,刚死了老婆。他们结婚后不久,糖厂倒闭,于是就专心经营这家医院了。
身在曹营心在汉。穆月明身子嫁给了唐诗谱,可以心还留在老情人那里。据说时不时有一辆黑色奥迪轿车会把穆月明接到市里,说是开会,其实是不是开会,大家心里都清楚,估计唐诗谱也知道。有一次他在酒局上喝醉了,搂着旁边人的肩膀说:“哎,兄弟呀,别看我是个院长,其实他妈的什么主都做不了。不光医院的事做不了主,就连媳妇都管不住。你看,我在这喝酒,媳妇现在在谁的被窝里睡觉都不知道哩。”说完,借着酒劲,呜呜地哭。
“现在你明白了吧,这仁和医院明面上唐诗谱是院长,可实际上是穆月明在后面垂帘听政,穆明月后面又站着苏孝仁。唐诗谱只是个可怜的打工仔罢了。”同事最后说。
赵林子恍然大悟,看来医闹这事是苏孝仁在背后摆平的。
摆平归摆平,还是有人要做出牺牲的。董医生避无可避,成了替罪羊。他被扣上医疗技术事故的帽子,解除劳动合同,吊销了执业医师证。仁和医院里的医生对这次医疗事故的来龙去脉心知肚明,都为董医生鸣不平。
董医生的下场让赵林子生出兔死狐悲之感,说不定董医生的厄运有一天会落到他头上,因为根源不在技术,而在那些所谓的“研制药”上。真到了那一天,恐怕自己也会像董医生那样百口莫辩求告无门。
于是,赵林子就起了辞职的念头。可是辞职之后自己去哪里找工作呢,他感到迷茫。有时候他会后悔学了医,这个职业太累心,有点在刀尖上跳舞的意味,稍有闪失便会扎破脚趾,迸出血光之灾。
他左思右想了好几天,最后还是决定找院长唐诗谱谈谈。与其说是谈谈,不如说是劝劝,他想劝唐诗谱别再搞什么“药物研发”了,那东西说好听点,叫药物研发,说明白点,叫造假,都是犯法的。用来蒙人,也许能蒙一时,可是蒙不了一世。如果他们不听劝,仍旧一意孤行,还强迫大家开“研制药”,那么他再辞职不迟。
怎么劝?赵林子不会拐弯抹脚,那就直言不讳吧。
下午,赵林子来到院长办公室。唐诗谱身子陷在沙发里,神情疲惫,胡子拉碴,看样子几天都没有刮了。他听明白赵林子的来意后,沉默了片刻,不冷不热地说:“你和穆院长聊聊吧。”他称穆月明为穆院长。昨天晚上,他想跟穆月明亲热一下,穆月明却仍旧像往常那样坚决拒绝,还搬着被子睡到了沙发上。于是他和穆月明大吵一架,一夜未曾合眼,到现在还没有缓过劲来。
自从赵林子意外得知穆月明的情史后,在医院里再碰到穆月明,她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在他眼中都变了味。妩媚不再是妩媚,成了狐媚;眼神不再是柔软,成了暧昧;风姿绰约也不再是风姿绰约,而成了卖弄风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