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啊，总会被困在一个莫名其妙的境中。我这人从十三四岁开始有白发，长到二十来岁，白发如雪，没法子，只好给发刷漆。欣欣然了几天，顶上有了黑白灰黄金红，别人揶揄道又潮又酷。不刷不行，刷了反而烦恼加重。暗猜缺黑，嗨，好办！那就吃黑。又说缺铁，吃呗！又说缺铜缺钙，补呗！就差没有施化肥。这发也太不够意思，不但不黑，白得愈发厉害，跟心较上劲了。身体也胖，没有腰线。膝盖也疼，恐惧上下楼。口苦舌黄，眼花还缭乱，谈起身体，都是一把心酸。
　　 春节看见贾玲，人家可成了骨感美女，跑步轰隆着小心脏。
　　 跑步从正月初二开始，每天清晨五点半启动脚步，准时准卯，不差丝毫。除过下大雨，刮风下雪不带断的。鸡还没打鸣，风如烟墨，寒星明曦，就跑了，跑着跑着，天就亮了。
　　 严冬的大地繁华尽落，曾经有过的纷繁的细节都被删除。初春的雪就是这样，要么下得铺天盖地，要不然就仅仅飘落几片雪花，意思到了就行。这场雪却下得汪洋恣肆，天地之间，片片豪雪斜斜地飞着，天淡灰色，雪白茫茫，七只大大小小的白鹭组成北斗图案立在渭河滩涂上，一步一慢，久久才动一下。白与白不同，大白与小白又是不同。天的白与地的白又是不同。赭石色枯草茎从压盖的白雪中刺棱出来，白鹭掩映在赭红中，白鹭与赭红都是自然点景之笔，然而站在雪中，我、白鹭皆小，天、地皆大。渭水中，十几只野鸭呈正三角在镜面一样的河面向上凫移，水波不兴。游到家界，转头回游，队形变成倒三角。一只鸭雏扑棱棱从芦苇荡里飞出，落在阵群，溅起银色的水花，旁边的鸭子只是摇摇头，抖落水珠。渭河汤汤，蒹葭苍苍。河两岸的杨、柳还是枝高骨俏，山远水淡。
　　 我一个人戴着口罩，带着手套，穿着袄子，在一圈一圈地画圆。我跑步的地有两处，一是学校操场，一是渭河公园。多数我在学校跑，学校操场有围墙，只能看迢迢青山如一折一折纸扇，上画着苍青色秦岭江山。抬头看天，云黑风急，一片凝重，如同楚汉大战在即。灰云和乌云相互交织，虽无声，却有战车粼粼，战马萧萧，战鼓鸣，杀声响之阵势。云头高耸，如将军站立阵前，一手挥令旗，一手剑钺横指，胯下乌骓纠纠气昂。战场中央乌云块中显露一小方酞青蓝，便知一方小胜。忽而一绺乌云迅速西去，知一方换了战术，战场重新布阵。东边一片霞红，知道太阳很快驾到。周边是一片紫灰云围聚，整个天空像莫奈的画风，色彩自由流动，又相互融入，充满了油性和光感。
　　 渐渐汁绿淡染了叶，鸟声稠了，枝也柔婉了，粉花翘上了枝头，跑步的人多了，故事就多了。奶爸骑着青桔单车兜着小宝，在公园小径慢悠悠地溜达，小宝一双滴溜溜的眼睛四顾看，见人摇着戴手套的小手说“嗨——”也有唱京剧大过门，演着红脸的戏。看不出是奶奶还是妈妈，手里拿着一条枝梢，狠狠地抽打橡胶跑道，前面跑着一个十岁左右的胖男孩，他一边跑一边大哭回头看，鞋带松散，估计是被从被窝逼出来的。每天都能瞧见跑团，红色、绿色、黄色的跑服一会儿隐没在丘谷，一会儿出现在丘顶。队长跑在队伍的前面，高举同色队旗，喊着口令，他们的动作整齐化一，却又蓬勃昂扬。他们跑过我的身边，我看见一张张精致的小脸，小麦色的皮肤，飘扬的黑发，漆黑的眼睛，气血充盈才会有的容貌。
　　 最有意思的便是狗狗们。主人把狗抱在胸口健跑，狗安详自得地窝在双臂里观望四周。主人放下狗，狗撒开脚丫子，一路奔窜，全然不顾主人在后面急切地呼唤。遇到兄弟姐妹，戛然刹步，几步之距，深深对望呼啸着狗语，随即跑进草坪里嬉闹去了。这些狗线条都是流水线，也有穿泡泡纱裙的洋妞，梳着小辫，迈着小碎花步，小淑女一样一扭一扭地紧跟在小女生的身边，小虎哥奔来，小淑女容颜失色，箭一样窜进草丛，探出个脑袋，圆溜溜的眼睛更圆溜溜。小虎哥被唬住，不敢近前。我暗笑，跟人事一样。狗主人也成了狗友，热闹地说着狗事。
　　 多的时候我看树，太用时间了。去年它才那么点，还没长开，细叶小枝，今年枝繁叶茂，分明就是一幅写意画。阳光金点般洒下来，一条明暗交界线豁然存在，东半是一片金亮，西半是翠暗。目光穿过树枝翠叶的缝隙，看见一条飞扬的白色裙裾。心里便握画笔，如果要起形，要从那条枝叶起呐我瞅着树问树？如果要上色先是淡墨分染还是花青刷底呢，我抚摸着叶子问。是先画正当面桂树呢还是旁边的女贞？我站在两棵树之间问。呵呵，想了两季，一棵也画不出来。
　　 剑茅草有着十字形羽毛状的花朵，底部汁绿晕染开，上部同样的粉红，如此剑拔弩张的名字，却有着朦胧含蓄的花，一朵不足为奇，如果成海就十分美丽，一片一片的阳光，给一片一片的花海打上高光。割后新发芽的狗尾巴草，顶着重重的草穗，把腰身压得弯弯的，一只长尾巴鸟昂首阔步在草丛间啄食着草籽。远远瞧去一大片一大片嫩深嫩深的新绿，娟美温柔，成熟娴静。想着远方从没有被打扰过的草原也不过如此，就给这片景暗起名，喊它海娜儿。这片景是那样的明媚生动，还有草地边上的小木屋，也都聚焦在画框中。
　　 跑步不光可以看景，还让我更有松弛感。当跑步时，我都想些什么？我在构思散文，在头脑中打底稿，想到精彩处，停下来找个没人处，在手机上打字。这篇文字就是在手机上敲出来的，我知道灵感的时点来了。
　　 五十好几的人，不敢跨大步疾速，我比跑得慢，却比走得快，我知道跑得再快都有比我更快的人，我再慢也有比我更慢的人。按自己的感受跑，稍微累一点，出出汗，跑着舒服就好，因为我要长期跑，只要跑着就好。我自信，沉淀下来了，有后劲了，速度就会提上来。
　　 现在一切向好发展，头发早不去刷色了，更主要的是疼了十年的膝盖病居然不见了。背薄了，有了尖翘的下巴，我也不再凄凄哀哀，不再浮华迷茫，心越发的自由，精神清澈高远。跑步抑制了内心的杂音，也丈量出了我与每一位优秀者的距离和差距。原来跑步是对身体和心灵在做排毒。
　　 村上春树最初跑步的原因是为了写作，通过跑步，锻炼出一个小说家的身体、精神、意志，和一个人之所以为人的境界，后来他扯得就远了，就多了，关于孤独寂寞，关于创作低潮中的迷惘与挣扎，关于戒烟，关于夏威夷和雅典，清淡如云，宁静如水。我跑步没有这么深的，只是为了把日子走得更深。
　　
　　 2024年9月28日完稿于学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