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晓荷·奖】小时候的战斗(小说)
韩村与我们村一河之隔,河岸西边是一大片沙地,可以种庄稼种果园。再往西是一道高高的堤坝,堤坝以西是大片农田,那是韩村最肥沃的土地。大片农田西边,是我们的村庄。那时候我们的村庄不叫陈家河,叫陈家庄子,我们习惯地叫做陈庄子。据说城南也有一个陈庄子,人们说的时候都得加一个前缀,城西陈庄子或城南陈庄子。为了便于区分同县同名不同村的状况,是上级让我们村改为陈家河的。
河岸东边同样是一片沙地,这片沙地大都没怎么开垦,以原生态的方式,上边遍布一些适于湿地生长的植物。譬如拉拉秧子,还有丛生的水荭。水荭还有好多叫法,学名好像叫红蓼,或者叫蓼实。沙地上有一些天然的小洲,被荒草覆盖;也有一些深坑,被水生植物团团围住。周边长满芦苇,夏天上边会有许多瞎眼虻,晚上缀满瞎眼闯子,可以上锅油烹了吃的那种飞虫,秋天的芦苇丛中可以隐藏很多人,有怪鸟咕咕叫着,芦花摇晃着很美丽。往东也是一道高高的堤坝。再往东就是韩家村,简称韩村。
韩村河以东以西的大片沙地,都隶属他们村庄。西边堤坝以西的大片土地,也都属于韩家村。那时候不懂得楚河汉界的典故,但是很多小脑袋就是觉得韩村人种地种到了我们的家门口就是欺侮人,就是侵略行为。因为我们村的许多人家的门口,就堆着韩家村社员涉河运来的猪大粪。猪大粪往往一车一堆,遍田野是黑堆堆,不仅臭味直往村子里钻,一个个粪堆容易叫人联想到一个个坟墓。所以小时候的许多次战斗,都起于一些莫名其妙的小念头。和韩村开火的次数怎么也数不清。
之所以和韩家村数次开火,也有很多仇富的心态作祟。我们村子是个大村,韩村也是个大村。但是韩村村子中间起了集市,在集市的北边,有门市部,三间屋的面积,后边还有一个大院,大门朝西,是大队部。韩村还有卫生室,卫生室里有搭上眼一看就知道你生痧子还是生痘子的医生。我们需要的布匹暖壶茶缸红糖酱油醋都要去韩村门市部那里买。韩村集市南边路东,就有最好的小学,我们每年心心念念的六一儿童节都在那里过。还有就是韩村有一所初中,在村子的东边,几乎周边村子的小孩都去那里上初中。这些优势我们都没有。现在想一想,陈庄子与韩村的关系,就像中美关系,美国老想利用他们那点优势拿捏我们,我们是泱泱大国,历来有铮铮铁骨,怎么会任人欺侮。于是掐吧人的小伎俩经常有。我们村的大人懂得隐忍,很少与韩村人起争端,大人们之间亲戚关系很多,也不好随便撕破脸。小孩们不懂人情世故,相互不服气,不服气了就需要战斗。战斗就得分出胜负。
那个时候,周围的村庄经常轮流放电影。战斗片《南征北战》《平原作战》《地雷战》《地道战》《沙家浜》《红灯记》《奇袭白虎团》《智取威虎山》《野火春风斗古城》等等战斗片很普及。我们看了一遍又一遍,电影里的台词与人物形象大都耳目能详,我们也经常分角色演一演。长得好看的当解放军,长得尖嘴猴腮的当鬼子,当汉奸,当狗腿子。有的小孩一天必须被处死五六次,直到不想再死,我们好人还是非逼着他死不可。被逼无奈,他就哭哭啼啼回家找家长告状。他的家长护犊子,拿了笤帚疙瘩打过来,我们一哄而散。下一次我们仍然抓她的儿子当敌人处死。
那时我们的脑海中都有自己的榜样,能够根据个人身高相貌选出我们的司令、政委、指导员、连长还有大大小小的各级干部。我个子矮,跑不快,就跟着我鸭蛋姐姐后边转悠,干部们开会研究攻打韩村的机密消息,我也会比其他人提前知道一些。那些年龄小的负责运送子弹与干粮,当然子弹就是些石块瓦碴,运到河堤。干粮就是用泥篮子盛的做成鸡蛋的圆球,还有泥做的馍馍与泥饼子,上边盖一些方瓜叶子。双方人马必须都卧倒,潜伏在堤坝的荆棘丛里,互相瞭望互相判断敌情。如果秋天雾气大,双方指战员不能洞察敌情,也会派些机灵的人过河深入敌占区,了解情况。双方指战员仔细观察,仔细分析,做出正确判断。若力量悬殊,则按兵不动,绝不冒进。一旦有机会,就会发起进攻。双方支前的干粮是假的,但战斗是真的。子弹横飞,瓦碴石头坷垃蛋子不长眼睛,打破头的,脸上青了的,时时都有。那些头上顶着方瓜叶子的负责医护的就掩护伤员撤退,用泥巴堵住咕咕冒血的头皮,或采摘一把水荭花在青肿的额头或脸上搓揉一番。不到万不得已,是不会向大人求援的。被大人发现行踪,不仅会挨一顿苦打,还会被抓回家干活。干活对我们来说等于罚劳役。
当然,我们村庄发起的总攻多些,因为我们有陈罗吴沙四支队伍合拢。我已经说过,我们陈庄子是个大村,是个能与韩村这样的大村子相抗衡的大村庄。相反,罗庄子、吴庄子、沙河崖三个村子都是小村庄。他们整个庄子的人没有我们村庄里一姓人氏多。更重要的是,四个村子毗连,不分彼此。四个村子的小孩几乎都在我们村上学,从一年级到五年级。四个村子不仅是友好邻邦,还有校友之谊,一说攻打韩家村,一呼百应。否则后果很严重。
那时候,我们村的小孩,只要有点胆量几乎可以任意欺负罗吴沙三村的小孩。就像现在霸道的美国,到处乱管闲事甚至到处挑起事端。很多弱国仰美国鼻息受其指使。我们那时也这样,仗着得天独厚的地理条件兴风作浪。那时候的小孩普遍营养不良,面黄肌瘦的小孩多于白白胖胖的小孩,很多黄不拉几的小孩不长肉不长个。很多女孩子的焦黄头发在头顶不成规模。那时候的女孩很羡慕铁梅、喜儿、吴清华、小常宝们乌黑乌黑的大辫子,扎根红头绳栓个红布结要多好看有多好看。那时候路边一丛一丛的长满一种草,叫什名字一时想不起,碧青碧青的,还有些韧性。头发不多的女孩子为了帮扶自己不争气的黄毛,就会把这种草割了编成大辫子绑在头发上,垂到腰际,然后用一根红绒绳扎着辫稍,有的用丝绸,那时管丝绸类叫花斯国,扎在辫稍,走起路来一悠荡一悠荡的,怪吸引人的。这个发明不是始于我村,大概是从沙河崖村最先兴起,在我们村子的学校中迅速普及。我们村的女孩起了嫉妒心,就盯梢潜伏,捉住那些落单的同学,薅下她的大辫子,缴获了红头绳红红布结仍不松手,还会暴打人家,把人家打得嗷嗷叫唤。为了不引起他人注意,就会到河沟扣坨干泥把嘴给她塞住。有些坏水的男孩子干脆脱下裤子,磁一泡尿临时和泥,把混杂着尿骚味的泥巴塞到人家女孩嘴里,人家脸涨得通红喊不出声,恶心的满脸泪水。很多女孩子宁肯辍学也不来我们村子上小学了,或者舍近求远去韩村小学上,是不是与我们村子这些坏事有关呢?不得而知。
小时候,小孩之间的霸凌是相当严重。不过那个时候没有霸凌这个名词,大人们忙着上坡种地回家做饭,一有闲空还要纳鞋底做布鞋。小孩们的脚长得太快,又东窜西跳地不住脚,鞋子很快就穿破了。所以有些霸凌只要没到了可以致命的程度,一般都会自消于岁月的点滴最终归于虚无。
那时,我们的司令叫王公社。王公社长得浓眉大眼,相当帅气。王公社的父亲当过兵,复原回村后,说的媳妇是远近闻名的杜秋香。杜秋香贪图的是王公社的爹是当兵的,又高又帅气,不嫌弃他家穷得叮当响,义无反顾地嫁给了王公社的爹。那句方圆几十里地流传甚广的名言“宁用白碗喝凉水,不用黑碗吃包子”,首创者就是王公社的娘。我们的政委是朱大队。朱大队的父亲是二小队的保管员,老是被当大队干部的本家兄弟压一头,就给儿子起名大队。大队本是小名,村里上报户口的时候,会计加个姓就成了大名。因为这个名字,朱大队的叔伯大爷还曾指责朱大队的父亲欺师灭祖,朱大队注定没有出息。两家动了手,惊动了族里长辈。长辈说你在大队当干部,又不是你叫大队,不存在灭祖的事,再说你也不是他正规的祖宗。长辈压着事态没有进一步恶化。我们的连长与指导员分别叫粮站与公粮,是一对双胞胎兄弟。他们的父亲曾经去送公粮,送了三次公粮都被粮站退回。从村子到公社粮站,要徒步行走十多里,推着小推车,小推车上边摞六个麻袋,车袢把后脖子都勒出一道红血沟,三次六个来回就多跑了七十多里路。第四次去送的时候就有些些小情绪,那天实在不愿意跑路了,公粮的爹把麻袋的麦子倒在粮站家属院门口,刚刚摊开没等麦粒上晒上半星点太阳味,就有一个胖子剔着牙出来说:“这是粮站,不是你们的晒场!”那人硬逼着粮站的父亲扫起了麦子。粮站的父亲在自家的土场上晒了又晒,到了粮站收公粮的偏偏说麦子返潮,起码晒的时候摊得不均匀。第四次往回推公粮的时候又遇到了暴风骤雨,粮站的父亲过河时麦子还冲走了两麻袋。不知道这算不算大人与韩村结仇怨的根由。粮站与公粮的名字里,有恨与不甘。后来粮站挪到庄疃,与公社一墙之隔的地方,路虽然又远了一些,不用涉水爬坡,路总是顺的。
我们村唯一的女干部叫杜鸭蛋,她是我的叔伯姐姐。杜鸭蛋的祖上已经三辈单传,到了她父亲这一辈,一连三胎了没见长蛋的出世,她奶奶急了,就让她叫鸭蛋。我那两个姐姐叫招弟与来弟。
韩村的司令我们叫他洪常青,后来听说他姓宗,隐隐约约听着他的名字叫宗启发。韩村的政委叫刘向阳,连长与指导员都是女的,一个女干部我们叫她吴清华,电影《红色娘子军》里的人物,另一个我们叫她柯湘,电影《杜鹃山》里的人物,他们的侦查员我们叫温其久。温其久被我们多次活捉过,历次审问才审出他的小名叫狗蛋。韩村的小孩忙着上学的多,他们村考上学村里有奖励,直接给钱。我们村辍学的多,我们村上初中的寥寥无几。辍学的一帮小孩联合了四村的闲散娃,不断地挑衅韩村那帮人,等到四个村子上学的人放了学,一块研究了当下的形势,一致决定对韩村进行一次偷袭。
我是个六指,六七岁才学会脱裤子拉屎尿尿,这以前都是穿开裆裤。我九岁以前,后脑勺处留一缕头发辫成小辫子,栓块红绳,这是我奶奶的杰作,说这样才会长命,才好养活。我多次成为韩村的俘虏,他们在太阳底下晒我的生殖器,借此羞辱我们的村庄。或者用瓶子碴子锯断我的头发,让我的小辫扎不成。我奶奶的娘家就是韩村的,经常要扭捏着个小脚找过河去。还拉我到河东指认给亲戚,所以亲戚家的小孩不逮我,若我不幸被逮过去,亲戚中的大人如果碰到,会把我保释出来,并送过河让我回家。所以我对于其他无依无靠的小孩来讲,在韩村是多了一层保护的。
我小时候有一个天生的毛病,说谎话。吴庄子有一家与我家的菜园挨墒种地,那家的谷子被割了两垄,人家正在那里叫骂,我会跑过去说是我奶奶割的,我看见我奶奶把谷子秸秆扔到猪圈喂猪。人家找到门上。队里的豌豆荚被人偷摘了,队长找小孩摸情况,我会煞有介事地告诉他是我娘摘得。明明喝的是地瓜水,我偏偏说吃的蒸豌豆荚。董家奶奶的方瓜被人用镰刀砍了,我非得说是鸭蛋的奶娘干的。我说的好像是真的,动不动就戕害了奶娘与娘的名声。奶奶说不扎古(治疗)不行了,就烧起烟碳,把烙铁烧得通红通红,非得把我的嘴烙熟不可。有一次还找到了打铁的,弄了个红铁锨放到水里。刺啦谁就起泡泡。用这些吓人的法子治好了我说谎话的毛病。
因为我奶奶和鸭蛋的奶奶娘家都是韩村的人,所以以前好的一个头。可是嫁到我们村后,是叔伯妯娌,相互攻击又成惯性。我奶奶觉得自己有孙子高人一等,说话办事就傲娇了一些;鸭蛋的奶奶觉得我是个属于半个才坏,六指就是不正常。她们隔着墙指桑骂槐,打鸡骂狗,互相畅快对方克死了自己的男人,直到白热化的渗透到子孙诅咒。我奶奶为了我正常,背着我的父母私自给我动手术,她把我整个大拇指头用麻绳捆紧,说是大拇手指头没了营养,那个六指会自动脱落。谁知我的大拇指也死了。大拇指没了感觉,我还是个六指。那个手型结构就像一棵树忽然伸出两个发黑的枯枝。韩村的卫生室的孙景城大夫说,不赶快去县里医院会感染,会得败血症。奶奶吓坏了,父亲一个劲的埋怨奶奶,母亲不吭声,奶奶是母亲的亲大姨,奶奶已经偏向过她。我大爷家五个女孩,我奶奶有什么好吃的都不给他。我被带去城里医院割去了那两个废指头。
鸭蛋姐姐不管我六指不六指,也不管我四指不四指,还是走坐不离地带着我玩,上坡去烧豆子,烤玉米,下河去摸小鱼抓蛤蟆国嘚仔(蝌蚪),去韩村河边果园外捡烂苹果,鸭蛋姐姐都忘不了我的份。我觉得除了我奶奶,我鸭蛋姐比我父母都对我好。
那次,与韩村的战斗太激烈了。起因是我做了一个梦,梦见韩村开来了大部队,捉走了很多鸡鸭鹅。我醒来把梦中的情景当做事实汇报给我们的司令王公社。司令员大怒,没等着通知其他三个村的交通员回来报信,仓促间率领三十几个小毛孩急乎乎赶到河西岸开始叫骂。韩村的祖宗八辈都骂到,那天恰好是星期日,去城里或公社上高中的学生回村拿饭,有高中参战,我们村注定输。先是韩村十几个高中生带着二十几个小学生打过了韩村河,一直攻打到我们村头,在大人小孩的眼皮子底下,愣是抓了六个俘虏带回了韩村。司令政委连长指导员都被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