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星星】我的党员老爸(散文)
老爸这辈子最自豪的一件事,就是他二十三岁就入了党。只读了四年书就下学,回来参加生产队劳动挣工分的老爸,能吃苦。挑大粪,一上午别的劳力挑二十担,老爸比他们多出十担,木桶不摇晃,路上不歇息,步伐稳健,虎虎生风。插秧,大家用两根麻绳拉直,老爸倒退着抛秧,横平竖直,方方正正,间距如拿尺量出来似的,秧苗吧嗒吧嗒棋子般落在池子内,速度也快。秋后,割苞米。老爸的月牙镰隐没在一拨一拨秸秆里,仿佛一台立体版的收割机,让出他人一个来回。割稻子也是,眼看着一捆捆稻子泊在原地,规则整洁,看不到老爸怎么下刀子的。那时候,队长姓刘,叽咕眼,在家排行老二,社员们叫他二挤眼,二挤眼稀罕老爸干活是把手,队里有什么重要事情,都爱找老爸商量,老爸也不推辞,扒拉口苞米粥,咸菜条子,抹抹嘴就上二挤眼家,二挤眼盘腿坐炕上抿小酒,老爸进屋,他立即拽老爸上炕,陪他晕一盅。在炕沿边吃饭的二挤眼的大闺女秀云,撂下筷子羞答答地走开了。
老爸后来回忆说,队长二挤眼其实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他想将秀云许配给老爸,但老爸死心眼,愣是没看出来。
每回二挤眼吆喝老爸去他那,表面上是商议队里大事,暗地里二挤眼是在有意凑合老爸和秀云,老爸榆木疙瘩没有多想,按理说老爸家除了我爷爷,加上三间草房,墙外几棵合抱粗的杨树,便一无所有。穷得生疼,窗户用塑料钉得,被猫抓碎了,风一吹,啾啾响,夏天还可以,冬季西伯利亚寒流一个劲往里灌,冻得人打牙帮子,奶奶生完我小姑就奔了奈何桥,要不老爸也不能早早就辍学,腰杆子不结实,就下地干整劳力的活儿。
那年秋天,收完大田庄稼,劳力们在场院晾豆棵,趁北风乍起,使连枷打豆子。老爸赤膊上阵,身上的腱子肉,疙疙瘩瘩有着魅人的诱惑,二挤眼叼着老烟斗,蹲在劳力们干活的地方,老鹰似的瞅着老爸,他在心里已经找好了接班人,虽然队长仅仅是一个没有品味的芝麻官儿,可关系着好几百口人的吃喝拉撒睡。不能含糊,二挤眼一会儿瞄着老爸,一会儿再扫一眼秀云,他做出了一个决定,那天黄昏,豆子扬完场,归进一只只麻袋后,劳力下工,二挤眼叫住了老爸,走,到我家弄一杯,你二婶熬河鱼汤。我们南兴隆屯有一条清水河,自绵延的大山深处逶迤而至,流经很多乡野,最后流入黄海。河里生长着很多种淡水鱼,红翅,白条,节瓜鱼,还有沙里趴。连雨季,河水暴涨,这些野生鱼数量就多了起来,社员们用网捞,筑坝堵,每次必满载而归。去除五脏六肺,各种调料喂十分钟,下锅炸,更多的是煲汤。秋风一紧,鱼鳔肥硕,煲一锅汤,锅边贴一圈黄面饼子,大人孩子像过节似的,松了裤腰带,狠狠造一顿。二挤眼老婆煲得鱼汤与众不同,清淡中蕴含着浓浓地香气,一碗汤下肚,浑身舒畅,别家女人煲得鱼汤,鱼遭得稀碎,二挤眼老婆煲得鱼汤,汤汁耐品,鱼基本完好如初,肉是肉,刺是刺。老爸就好他家的鱼汤,一听有鱼汤,连家也不回,直接去了二挤眼家。
就在那天晚上,二挤眼的大闺女秀云,悄没声地坐在老爸一旁,筷子不时地给老爸夹菜,舀鱼汤。老爸不解风情,或者在他的潜意识中,二挤眼只是出于队长对劳力的一种赏识,无它。席间,几两瓶中物的作用,二挤眼的话就多了起来,他说公社要每个生产队组织一支队伍,在河流两岸修筑拦河坝,当然是给工分的,不是无偿的。都养家糊口,天底下没有免费午餐。不过……二挤眼话锋一转,有些义务工,需有人带头上,拦河坝一旦建成,周围的庄稼会得到充足水源,以备干旱年景所需。另外,拦河坝的建成为防洪坚固了堡垒。
二挤眼的话,老爸听懂了,那一刻他也不愚钝了。队长,你尽管吩咐,我别的能耐没有,力气倒是不缺。
嗯嗯,塘子,你也老大不小了,搁你这岁数,我家大小子都打酱油了,有中意的没?咱生产队好几个姑娘。你相中谁?我保媒。
爹,你这种事也敢保?一边的秀云插话了,秀云不轻易开口,她说话是有分量的,二挤眼明白闺女的心思,老爸不明白。老爸还傻傻地说,嘿嘿,队长,就我这熊样,谁看得上我?你别耍戏我了。修水库,算我一个,我冲锋陷阵不落后。
塘子啊!带劲!我二挤眼就乐意和你这爽快人打交道,那啥,等拦河大坝竣工了,我介绍你入党!
啊?真的吗?我……我做梦都想成为党的人。
那还有假?有我家秀云作证,要是我违背诺言,我就心甘情愿赶着队里的马车,把秀云嫁给你!
爹……你家闺女嫁不出了,还上杆子叫人家要?!秀云一张脸红得像火烧云,扭身出去了。
这丫头,死犟死犟。
那,队长,你说话当真?
千真万确,谁耍赖蛋谁是小狗!
两个人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老爸说,修拦河坝那几个月,他几乎没着家,一天到晚在第一线。指挥马车从石场一车车拉来青石,到供销社运来一袋袋水泥,让人支起筛子扬细沙子,吩咐女社员砸小石子,秀云跟着跑前跑后,成了老爸的左膀右臂。日头毒辣,老爸被晒得皮肤黑黢黢的,工程进展顺利,歇息时,秀云打一壶清凉的老井水,递给老爸。社员们打趣他俩,啥时候结婚,喝喜酒,吃喜糖?老爸说,瞎咧咧啥?没影的事儿。
拦河大坝快上冻时,竣工了。老爸脱了一层皮,瘦了一圈,在公社表彰大会上,老爸代表我们大队出席,胸前挂着一朵大红花。二挤眼没有食言,那年雪花飞舞的腊月,介绍老爸入党,转过年苞米穗挂缨时,成为正式党员,但老爸没有和秀云分享入党喜悦,而是托我在大队做会计的二大爷,去林家说媒,他早就看上了林木匠的二姑娘,也就是我老妈。秀云一气之下,嫁到四十里地外的一个靠海屯子。二挤眼叹息了一声,又一声,还是推荐老爸做了队长,他去了公社做农业站站长了。
老爸做队长很雷厉风行,一丝不苟,大集体年月,家里的日子也是滴水成冰,青苞米可以吃的时候,队里的看田人拉稀,没人看大田,老爸天擦黑,捏着大饼子,嚼着一棵大葱,就去大片田地巡视,月黑风高的,我和弟弟嚷着要吃青苞米,老妈趁着黑乎乎的夜色,扎着围裙,偷偷溜进生产队苞米地,掰了几穗,闪进家里,架着柴禾火,烧烤苞米给我们吃,我放哨,等苞米的香味溢了满屋,急不可耐的我们,拿过苞米穗就啃,谁知,老爸突然回家,目睹这一幕,火冒三丈,抢过我俩手里的苞米穗,破口大骂,老妈无知,穷死饿死也不能占生产队的便宜,公家的财产,一针一线不许碰!老妈气得泪水涟涟,就显你能!?我亲眼看到好几个老娘们偷掰队里苞米,你有尿往外泚啊!
老爸义正言辞地说,我是党员,又是队长,连我自己的老婆都不遵纪守法,我还有什么脸管其它人?!
老爸捧着六穗苞米,大步流星出了门。
第二天晚上,老爸在生产队场院召开社员会议,公开向大伙道歉,并做了深刻检讨,自罚了我们一家该分配的六斤口粮,一穗苞米一斤米粒,六穗六斤,不惯着我们!
老妈生气,我和弟也对他心存不满,不就是一个破队长吗?就跟当县长似的,真得瑟!
我读小学五年级时,那年初秋下了一场冰雹,生产队当时已经解体,责任田承包到户了,老爸本想不干队长了,社员们不让,老爸继续做队长,冰雹袭击之后的谷物,一片狼藉不堪,欠收在所难免,有的农户受损严重,有的较轻,有的可以自救,队里的马五小儿麻痹症,走路一颠一颠的,他的几亩苞米彻底被夷为平地,几乎颗粒无收!我家地倒得轻,收割后,老爸第一件事是将扒好的苞米穗,给马五送去了一双轮车!老妈气归气,拗不过老爸,看着马五可怜,给就给吧!
马五千恩万谢的,老爸说,等稻子收了,也送一袋过来,你一个人吃一年差不多了。
老妈说,你干脆把老婆也送出去得了?!
老爸说,那不行,老婆是我私有财产,谁也不送!
我读书写作,大部分是遗传了老爸的基因,他当了二十年的队长,家里有一摞账本,全是老爸一笔一划,工工整整记录下来的社员们的账目,还有一件事,老爸一直督促我入党,我在前年递交了入党申请书,希望在建党一百周年之际,能够实现这个愿望。
古稀之年的老爸,依旧留守在他的那片大地上,他奉行:土地是农民的根本,没有土地,就没有乡村的未来。他始终以一个党员的身份,严格要求自己,要求我们,无论贫穷还是富贵,骨子里永远流淌着中华民族炎黄子孙的血,永远秉性刚正不阿的做人原则,紧紧跟随党,阔步向前,走康庄大道。
那天回老家,我问老爸,见到秀云姑姑,有什么感想?人家当年一心一意要嫁给老爸的,你老人家却心有所属。
老爸呷一口酒,咂巴咂巴嘴说,你不懂,我如果娶了秀云,社员们会说我溜须拍马,巴结队长二挤眼,不好听。再说娶她做老婆,我就做不成你俩的老爸了!
有道理,老爸,挺你。我和弟弟异口同声说道。
老爸清了清嗓子,咳咳咳,青儿,你的书啥时候出?党的生日那天,我最想要的礼物,你知道的。
我和弟相视一笑,老爸,放心就是,到时候,我会给你双重惊喜的。老爸,你是否也有惊喜在党的生日那天送给我们?
老爸神秘兮兮地说,天机不可泄露,到那天你们自然就清楚了。
背后问老妈,老爸在家忙啥呢?老妈嗔怪说,你爸能有啥好事,我被他欺负一辈子!哼!喏,这不又扛着铁锨去了。
原来,最近几年河流被搁浅,没人治理,拦河坝也被雨水冲击的豁牙漏齿,新任队长不注重水土保持,老爸每天侍弄完地里的活儿,就扛着铁锨一个人去修缮拦河大坝,有人说他傻,队长都不管,驴圈里跳出长颈鹿,显你个高?老爸微微一笑,我是一名共产党员,我不在前,谁在前?在老爸的影响下,屯里很多人主动加入进修缮拦河大坝的工程里。
老爸,叫我说你什么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