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篱】偶遇(散文)
一
天气晴好,非常适合去山谷里走动。
此时的森林,正是绿叶葳蕤,生长茂盛的时节,每一棵树木都叶子丰盈,已经长成一个个膘肥体壮的大胖子,肥嘟嘟的身态把山野给胀得满满的,如同铁板一块的绿色没有一点点的缝隙,铺天盖地,遮盖了所有的黯淡。
这时更让人觉得该到山里去,那是森林所赋予的,让阴凉有了丰富内容,阅读这份厚重的本身,就是一种给心理的补强。树高林密,爽心的感受随风而来,滋润精神,助长意识,会让灵魂深处的情感产生共鸣。这些美妙与恬静都是需要去努力寻找的,它们总是躲在眼睛看不到的地方,等待着我的到来。我常常有与之捉迷藏的感觉,也特有意思。
热爱自然需要切身的投入,能够更好地参与其中,是对自然最好的解读,不然一切都会显得苍白无光。每个季节的感受不同,而每个季节的转换也需要切身感受,不然就不懂得四季的好。
当我再次踏上山路时,也有了自己全新的想法,去亲近自然,自然就会抚慰心灵,让心灵在一瞬间得到无限的慰藉。
绿草正在疯狂地生长着,愈发没有节制,挤得山路无限纤细,几乎快看不见;我不喜欢山路过于苗条,这和人的身形不一样。不觉间,有露水掸湿裤脚,鞋面也被浸透,那一番凉意却让头脑更加通透。我觉得更应该专注于行走,真的不想让露水把心情也浸湿,而过于沉重。
还没等太阳出来就走在路上,当然是怕温度上升,会给周身带来燥热,身体不适是不利于出行的。
我只注意到脚下,没想到一头扎破了一个蜘蛛网,黏糊糊,麻痒痒的感觉让人很是懊恼。来到仲夏时节,大大小小的蜘蛛都会结出个网来,特别是有一种大黑蜘蛛,它们所结的网有车轮般大小,专门在空旷的路上张网,往往还没有捕到什么飞虫,先捕到了人。
山路上总是有令人讨厌的蜘蛛网,差不多走几步便能碰到一个。那蜘蛛爬在脸上,动作很是迅速,我刚想抬手去扒拉,却见它已经拉着一条长长的银线,悠悠荡荡,轻飘飘地落到了地上。我愤愤然,想狠狠地踩它一脚。可还没等抬脚,它哪里会给这个机会,倏忽间便隐没到草丛里。
这个鬼机灵,如同飞贼一般灵巧,感觉自己孔武有力,空有一身魁梧,却无奈一个小小的虫子。这没来由的脾气,不打一处来,到底怨谁呢?是谁惹的呢?
山野是所有生物的家园,作为人类来说,是闯入了它家,而且还破坏了它的家,人家还没找你算账,你倒是先生气了,没道理啊!这是弱肉强食,倚强凌弱的强盗逻辑,是根本就没有把人家放到眼里的节奏啊,有什么气可生的呢?
这样想来,我不禁心里的火气也就平息了。不过,在路上碰到了蜘蛛网,就有这样的信息反馈回来,在我之前的路上是没有人走过的,否则蜘蛛网不会如此完整。这条路上每天都会有人走,蜘蛛网的完整就是在暗示着这一点。不过,我也挺为蜘蛛们感到可惜,它们的网通常都是夜里织出来的,这么大的一张网大概需要苦熬一夜才能完成。也就是说,刚刚织完的网,还没有开始使用,就被我破坏了。
非常难得的是,它们没有一点点的沮丧与颓废。它们的生活就是在不停地织网,天天都在重复着这项工作,为了生计,只能加快节奏,加班加点地织网,否则就得饿肚子。也许它们就认为生活就该是这样,忙忙碌碌,并且乐此不疲,每天都能亮出一张崭新的蛛网,这股韧劲,真的让人敬佩啊。
顾不了这么多,这条路是我必须通过的,不能因为蜘蛛们的辛苦,而不走这条路了。因噎废食的事情在我的身上是不能发生的,怨只能怨这张网搭设在路上,是没脑子也没计划的表现,不会积累经验,不会吸取教训,注定这样的白费力气永远都会持续下去,也注定它们将永远都生活在这样的氛围之中。
对付蜘蛛网,我还是颇有心得的,去路边折根树枝,将它擎在面前,这样就不能去担心再有蛛网碰到脸,也可以专心致志去注意脚下的路了。
二
路过一座小桥,河水潺潺,恬静地从脚下流淌而过。我原本是要走过去的,无意间一瞥,怎么发觉溪水中的一块石头上,有些异样呢?几步远的桥,在即将迈过时候,脑子里灵光一闪,忙又收回了脚步。
定睛观看才发觉,原来那块石头上有一个非常像动物的东西,仔细看才知到是一块树根。这些天下雨,让溪水涨了许多,想是从上游冲下来一个树根。在漂浮的过程中,被石头给挂住,溪水冲流下来了,那树根最终便停留在石头上。
我怎么会为此就停下了脚步呢?瞥眼看去,那树根的外形像极了一只水獭,好像是刚刚从水里钻出来似的,黑黑的身体,两只小耳朵,后面还有一个扁扁的尾巴,仿佛真的是在石头上休息似的。
如此的以假乱真,竟然不需要太多的雕饰,大自然太神奇了,我不能不为此而惊叹啊!此时,我猛然想起了朋友老祝,想起了他的雕刻,觉得是可以把它带回去的。
自然的东西都有着非常强的随意性,可是这种随意也真的让人匪夷所思。“巧夺天工”,这个词是一种歌颂,更是一种赞誉。天然形成的东西更有其纯美的一面,是更具感染力的。自然创造出的形神兼备,神韵绵长,是人为所不及的。这时候,我突然发觉老祝的雕刻过于拘泥形象的再现,因而刀刻的痕迹过重了,反而失去了本应具备的朴素。我不知道该怎么做,才能步其流韵,吸纳其清芬。一个人该怎样做,才能达到天人合一的境界呢?
我驻足桥上,痴痴地端详着,渐渐地有些入迷了。没有经过雕刻的树根,当然没有那么清晰的面貌,却有逼真的神态。我想起老祝的那些还没有进行抛光处理的雕件,似乎与眼前的这件有着同样的效果。蒙着一层面纱没有揭开,真面容藏在其中,却已经给人无限的向往。这种向往勾人心魂,好像那是在吊足一个人的胃口,让人欲罢不能。“神”的状态对于一件雕塑作品的重要,是不可言传的。这个神是那么的率性而真挚,是那么的纯净而透明,没有丝毫的尘俗与渣滓。品格的高贵,是令人仰目的。
我不敢去肯定老祝的那些作品,是不是就该是在毛坯状态为好呢,还是需要精心打磨出来好呢?眼前的这只水獭已经让我喜爱上了,看着看着,不禁发出一阵会心的微笑。脑子里所埋藏的记忆,一下子被检索出来,那个黑黑的小圆脑袋,在冰窟窿里灵活地转动着,想再去看时,却倏然不见。
我看见过真实的水獭,已经有些年头了。那我还是在林场上班的时候呢。在冬天的山谷里,结冰的河道中,有一处没有封冻的冰窟窿,在冰面上怎么会有许多蛤蟆腿骨的残渣呢?把本来很洁白的冰面给弄得污秽不堪。我想这里一定是某个动物的活动区域,它在这里生活,在这里捕食。当然,这里可能是它的家。
对此,我格外留心了,每每路过这里,都要去那里看看。那一天傍晚,我又路过这里。果然,在冰窟窿里,出现一个小脑袋,灵活地转动着,看见我,它一下子便缩回去。天哪!是水獭!我立刻判断出来,就这一眼便足够让人惊艳了。没想到,这里竟然出现了水獭的行踪,真的是难能可贵啊!
因为天色已晚,没有在那里停留,我便离开了。以后的日子里,却再也没有见到过它的身影。水獭的世界是非常隐秘的,是不会轻易被人发现的,能看一眼真容已经不易了,足见我与它的缘分了。既然不能接近它,还是不要去接近为好,给它一个私密的空间,是对它最好的爱护。
时隔多年,在这里看见了这个形似水獭的树根,一下子勾起了我的回忆。我相信,这条山谷里一定会有水獭,这样的形象再现,一定是有其根源的。善于创新,也是基于经验的累积,往往灵感是基于这样的累积,才如此的高屋建瓴。因此那灵感之源便如这清澈之水,源源不断而来。
这条树根,我没有触动要取走它的心。放置在那里,会给心灵之隅种植出一片风景之花,让心神每天都沐浴在美丽的氛围之中,不好吗?这里也将成为我心中的一个景点,每天都可以去欣赏,去陶醉,是何等的幸福啊!每个人都有不愿意公开的一面,其中就有这样的自私。老祝的雕刻固然是好,但比起这件自然之作,是不能同日而语。他每天在自己的空间里痴迷,我也将有自己的空间,有自己的痴迷,是让人聊以自慰的。
当然,我能看见的,老祝也会看见。他走到这里,也会发现它的。我倒是觉得,他发现了那是他们之间的缘分,那是水到渠成的结合,是令人万分欣喜,这样的巧遇,是人生最难得的境遇,遇到一次就让人知足。至于他们会在什么时候偶遇,还要看他们的缘分到没到。我转身离开时,无限依赖地看看它,然后向前走去。
三
闷头往前走,挺野性的,我喜欢。突然从草丛里飞出来一只鸟,扑簌着翅膀,羽毛都炸起来一样,仿佛体内鼓足了飞翔之气,使它膨胀成庞大的一团。它一边尖利地叫着,一边快速地环绕着我,好像随时冲过来进行攻击。它把我逼得步步后退,这是怎样的气势啊。这是一只花尾榛鸡,是一只处在暴躁中的花尾榛鸡,它的这种性格剧变,令人难以琢磨。
草丛里一鸟起飞,带动了一群鸟。我判断,这应该是一群刚刚练习飞翔的雏鸟。短小孱弱的翅膀使劲地跃动着,它们是在积蓄能量。我突然觉得,它们就像扔出去的石子,飞向山坡,如同一次投射,开始了它们的生命之旅。
雏鸟飞翔的方向出现问题了,有两只鸟扑到了一堆茂密的草上面,惨叫着滚落下去。母鸟不安起来,我明白,都是因为我的冒然闯入才如此,我不经意就成了罪魁祸首。我想这叫声多少刺激到了母鸟,让它以为它的孩子们都被我所害,驱赶不是主要目的,保护才是最大的目标。我与它们之间的距离是有底线的,我无意间触碰到了,就要为此承担后果。
我连连后退,两只手不由自主地护住自己的面门。如果这只大鸟飞扑过来鹐我,就只是先护住脸面了。别处可以随便鹐,皮糙肉厚的,何况还有一层衣物,基本不会对我有什么伤害。可是千万不可鹐我的脸,如果留下伤痕,会让我羞于见人的,碰见人不好解释,即使是解释了也羞愧于心,这么大的人怎么会让鸟鹐着了呢?还要脸不?人类都讲究要活一张脸,不在人前丢面子,一个人之所以活着,就是在活一张脸呢。
母鸟大概发觉到我的退让,并没有太多的恶意,便停止攻击了。它“咯咯”叫着钻进草丛,一会儿又振翅飞向山坡,并变换了另外一种声音。我听出那声音的温和,应该是在用最温暖的语言抚慰雏鸟。母亲的呼唤都是最温暖的,我为此而感动。
迈着轻轻的步子,生怕再次惊扰了鸟。鸟应该有自己的思考,它们一定想到,如此以弱胜强的几率几乎为零。我们在自然面前,常常是无视的状态,如果不设身处地想,是难以理解鸟的世界的。
花尾榛鸡怎样越冬呢?它们自有办法,喜欢在雪地里扒出深洞,再去寻觅食物,这是它们越冬的习性。自食其力,是一种美好的品质,人类和动物鸟类都有着很多共同处,我们常常理解自己,理解不了人以外的世界,我们常常变得无情无义了。
生命,生灵,这是最高贵的字眼,珍爱所有的生命生灵,才是灵长类动物的品质。
我的工作,常年和森林打交道,没有人烟,看见同类都极少,但我并不感到寂寞,因为我常常在森林里偶遇生灵,我逐步学会去领悟生灵的语言,构筑我们的共同语言系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