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星月】冬小麦在夏天生长(小说)
同龄人都抱上儿子了,可柱子还没娶上媳妇,之所以没娶上媳妇不是因为他本人条件差,而是他家条件差,他家条件差不是穷,而是成分高。爷爷那辈儿,他家是地主,没人肯嫁给地主的孙子,所以柱子的婚姻大事就这样耽搁了。
不过事情也有转机,到来年树叶落的时候,终于有媒人给他说亲事了。媒人说,姑娘也不是远处的,就在邻村,长得不俊但看上去也算顺溜儿,有意的话让俩人见见面儿。那时候,柱子爹死了,只有个老娘。眼看儿子要打光棍,老娘心里着急。这时见有人上门给儿子说亲事,就像旱久的禾苗逢了雨,满心欢喜地替柱子答应下来。
等柱子回来,娘给他一说,柱子也满心欢喜,跑到公销社买了花生和糖果,准备见面的时候给姑娘当零食吃。下半晌,他来到媒人家里。媒人说,人家姑娘白天下地干活,见面只能在晚上。柱子只好坐在媒人屋里,心砰砰跳,就觉得太阳转得慢。
好不容易捱到晚上掌灯的时候,姑娘来了,媒人找个借口,躲了出去。
姑娘个子挺高,戴头巾,低着头,扭扭捏捏地走到土炕旁边。姑娘侧身坐在炕沿上,背对着柱子不说话。煤油灯黑,柱子也没看清模样。他以为姑娘害羞,便走过去把花生和糖果放到炕桌上,粗声粗气地说:“吃花生吧。”姑娘仍低着头,没言声。柱子也不好意思坐姑娘身边,讪讪地走回来,拿眼睛觑人家。
见柱子坐了回去,姑娘向着花生和糖果伸出手,正当柱子以为她要吃的时候,姑娘却把纸包拢在一起,贴到胸脯上,“噗嗤”一下笑出了声,那笑声似乎憋了很久,像大水一样决堤而出。大柱子老实,却不傻,听出是男人的声音。正惊讶时,“姑娘”猛一下站起身,抱着花生和糖果夺门而出。
由于跑得急,头巾滑了下来,套在脖子上,露出了真容,圆脸,一头短发。借着灯影,大柱子看清楚了,这哪里是姑娘,分明是同一个生产队的男人,叫卢震。卢震当年也就二十岁出头的样子,长得女里女气,好吃懒做,经常在村里骗吃骗喝,还专拣软柿子捏。因为成分是贫农,他爹又在村里当干部,有依仗,所以别人就不敢得罪他,任由他胡闹。这次骗到柱子头上了。
卢震前面跑,柱子后面追,边追边骂:“卢震,蒙人蒙到我头上了,你给我站住!”他在后面骂,卢震就在前面笑。外面黑咕隆咚的,转过街角,卢震就融进了黑暗里。
柱子站在当街,左瞧右看,还是没看到,只好骂骂咧咧地回了家。卢震没有骗钱,最多算是一次恶作剧。可这事伤害不大侮辱性极强,传出去绝对是一个笑柄,会在人嘴里不断反刍,流芳百世。
柱子回家跟娘一说,娘见受了捉弄,气得直抹眼泪,叹口气说:“成分高了,是人都敢欺负咱啊!”说起这个卢震,他爹跟柱子家还有仇哩。
那会儿,柱子还在娘肚里,村里开始定成分,他爷爷被定成了地主,一家人成了斗争对象。地被分了,砖房被分了,浮财也被分了,仅留几亩边角地给他家耕种。又过了几年,开始搞四清,有人举报他爷爷藏了洋钱。村里搭个台子,召开批斗大会,人们逼问洋钱的下落。柱子爷爷分辩说:“哪里还有洋钱?不是都交出去了么?”
“没问那个,问的是你埋到地底下的。快说,你把洋钱埋哪了?”
“真没有!”
“胡说!你家几辈子地主,就剥削那点钱?”皮带劈劈啪啪地往身上抽,抽出一道道血印子。
柱子爷爷受罪不过,交待说,他把洋钱藏到院子的水井里了。于是人们就下井去捞,结果捞到两枚洋钱,再捞,却没有更多。大家都说这家伙不老实,回来又打。其实,那两枚洋钱是柱子爹前几年打水时不小心从口袋掉下去的,一直没捞。
从白天打到晚上,后半夜,柱子的爷爷断了气。一伙人不甘心,天亮以后又到柱子奶奶家,想逼问他奶奶。几人推门没推动,门在里面反锁了。他们就使劲踹,两下就开了,几人冲进屋里。里面死一般寂静,房梁上吊着一个人,是柱子奶奶,一摸,冰凉。
一天逼死两口人,他们还不死心,又想逼柱子的爹。幸好这时上级听说下面闹得太过,下了文件责令他们斗争时不许私设公堂,不许刑讯逼供,不许搞人身消灭,村里这才作罢。然而他们心里不痛快,几个管事的在队部碰了碰头。队部办公室里有个小火炉,上面支着铛子烙饼。他们边吃烙饼边商量怎样惩罚柱子的爹,其中有人提议给他“戴帽儿”,让他义务给村里扫大街。
提议的这个人就是举报柱子爷爷藏洋钱的那个人,也是打柱子爷爷最狠的那个人,叫卢智申,就是卢震的爹。卢智申在柱子家扛过长工,自认为受过柱子爷爷的残酷剥削和压迫,苦大仇深。除了这个,还有一件事让他耿耿于怀。他和柱子爹同岁,小时候,柱子爹有个大陀螺,陀螺尖嵌一枚钢珠,鞭子一抽,滴溜溜地转。他想要,柱子爹不给,他就抢,两孩子为这打了一架,他没打过柱子爹,吃了亏。十年河东,十年河西,现在报仇的机会到啦。
大家都觉得这个提议好,于是当场通过。就这样,柱子的爹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天天抱着扫帚扫街了,只是他没想到,他扫大街的原因是小时候的一只陀螺。他更没想到的是,自己最后竟死在了扫街这件事上。
有年冬天,夜里下了大雪,柱子爹天不亮出门扫雪。扫到前街的时候摔个马趴,大腿折了。他躺在地上哀嚎,因为天色太早,没人发现。他忍着剧痛往前爬,没爬几步,竟硬生生昏死在雪地里,等人发现的时候,柱子爹已经变成了一具僵尸。就这样,不到十年光景,柱子家从丰衣足食变得破败凋零,就剩下了柱子娘俩儿。
如今,柱子娶不上媳妇,又被仇人的儿子当猴戏耍一番,当娘的自是又心疼又气愤又心酸,她冲门外啐了一口,泪水涟涟地诅咒道:“老天爷看着呢,看吧,欺侮人的人早晚落不下好!说不定哪天阎王爷就把他收了!柱子,别泄气,熬着吧,过去王宝钏苦守寒窑十八年还熬出头儿了呢,我就不信,咱一辈子就碰不上一点好运气!会倒一辈子霉!”
转眼又好几年过去,世事悄悄变化,社会慢慢解冻,成分显得不那么重要了。虽然填表格的时候还要填家庭成分,但那只是个形式,没人在意是地主还是贫农了。可惜柱子运气差,正当娶妻的年龄,成分高,没人敢嫁他;到不论成分时,他已年过三十,像过季的庄稼,错过了最佳节令,适龄女子该嫁人的都嫁人了。
这个家整天进进出出的就他娘俩,也没个说体己话的人,再加上身体里那股热辣的体液无处释放,柱子就倍感煎熬,时间长了,头上憋出一层霜雪样的白发来。
就在这时,买卖外地“媳妇儿”成家的事在当地渐渐多了起来。村里有几个和柱子年岁相仿的买了外地“媳妇儿”,其中有两个都生下了孩子。人们传言,村里的邱英上窜下跳地在当中保媒拉掮,听说这几个女人就是她弄过来的。
邱英瘦长脸薄嘴唇,烫着头发帘,能说会道,不是个正经庄稼人。从柱子娘的娘家论,她跟柱子还有拐弯抹脚的亲戚关系呢。于是一个晚上,柱子娘带着柱子找到邱英。柱子娘没有开门见山地提那事,先是和邱英论了一会儿亲戚。
柱子娘说,邱英的亲奶奶是她的一个表姑。这样论,柱子和邱英是平辈,该叫邱英姐姐呢。她年轻的时候,两家红白事还经常走动。还说,邱英奶奶,就她表姑,那人可真是好的没法说,为人又善良又实在。娘家穷的时候,邱英奶奶经常接济他们,衣裳不够穿送衣裳,粮食不够吃送粮食,那时候净沾邱英奶奶的光了呢。有的没的,真得假的,大的小的,柱子娘的一张嘴像一只放大镜,差点把邱英奶奶的事迹美化成一篇讣告。
论完亲戚,绕了一大圈,柱子娘这才回到正题,求她给自己儿子也弄个外地“媳妇儿”,价钱嘛,随行就市,要是人好,价钱再高点也无所谓。
其实,乍见柱子娘进门的时候,邱英还有些吃惊,眼珠骨碌骨碌地转。心说她们两家从无交往,怎么今天突然来了?待看到跟在后面的柱子后,她一下子明白过来,八成是想请她做“媒人”来了。从小就听家里人说柱子家成分高,是地主,自从被批斗后家就败了,穷的叮当响。现如今柱子一不当官二不经商,每天和大伙一样抠地皮种庄稼,这也能拿出钱来买媳妇儿?莫不是他爷爷真在地下埋了洋钱?
邱英心里这样想,嘴上却说得热热乎乎,像是春天来了,一缕缕春风吹到娘俩身上。说早就想给柱子兄弟张罗一个了,就是没碰上合适的,如果有合适的,早主动找到家去,还用得着你们娘俩来?钱不钱的有个啥!就是没钱给,白给柱子兄弟弄一个也不是不行……邱英越说越近乎,仿佛本来就是一家人。
虽说柱子娘和邱英家沾亲带故,可是,再亲再近也比不上钱亲钱近。谈到钱动真格的时候,邱英突然吞吞吐吐起来。末了,在柱子娘的一再鼓励下,她开出了六千的价码,这价钱一点也不比给别人的便宜。
有钱能使鬼推磨。玉米吐穗的时候,邱英领着一男一女来到柱子家。
男的一脸憨厚相,他说他们是贵州人,女孩儿是他舅家的二闺女。前年他舅得个急病死了。他们那地方穷,没了男人日子就更没法过。二闺女也到了嫁人的岁数,因为有老乡嫁到了这一带,都说这里条件好,所以舅妈也想让闺女在这儿找婆家。
女孩儿低头不语。邱英就在旁边夸,说女孩儿长得要个头有个头,要模样有模样的,和柱子真般配。其实只要不瞎就能看出女孩儿长得又黑又瘦,身高也不过一米五多。“啊呀,你们看看,看看,这孩子长手长脚的,过了门可是能过日子的主儿哩。”邱英抓住女孩儿的手,故作吃惊地叫起来。
邱英和那男人一唱一和,柱子感觉脑袋越来越大,像喝了酒。他看一眼里屋的娘,娘向他使个眼色,意思是让柱子过来,柱子便去了里屋。
“怎么样?”柱子娘悄声问柱子
“还行吧。”
“那,就这样,定了?把钱给人家?”
“嗯。”柱子点点头,他已经饥不择食了。
柱子娘示意柱子关上门,爬到炕上,打开墙角的木箱,在里面摸索了一会儿,摸出一个布包,放在炕上打开,里面是一沓一沓的钱,有十元的,有百元的。这才让柱子把邱英叫进来,当面点出六千块钱递给她。邱英从中“刷啦刷啦”地点出一千块,当着娘俩的面儿撩开裤腿,把钱塞进袜筒,又把裤脚放下来,遮盖严实,然后走到堂屋。柱子娘和柱子赶紧跟了出来。
邱英把钱递给那男人说:“点点吧,人家给彩礼了,五千。”
那男人接过钱仔细地点起来,完事以后对女孩儿说:“妹子,你今天就住这吧,跟柱子兄弟好好过日子,什么时候想家了,就给我打电话,这钱我带回去捎给你妈。”说完又转回头对柱子娘说:“大娘,从今儿起,咱就是亲戚了,以后还要多来往呢。”
柱子娘说:“可不咋的。”
两人走了,女孩儿留了下来。
柱子娘嘱咐柱子留点心,看紧点,别让女孩儿跑了。去年,村里买来的“媳妇儿”跑过一个。于是女孩儿上厕所柱子也跟着,守在厕所外面。到了晚上,柱子又害羞又猴急地想上床。女孩一改白天的木讷,显出一脸娇羞的样子推开他,说:“哥,别急,我们那里有圆房前喝酒的习俗,先喝杯酒祝祝兴吧。”虽然南方人口音浓重,不易听懂,但因夹杂着肢体语言,柱子还是明白了。
第一次要做男女之事,柱子有些臊得慌,现在女孩儿提出来喝酒,正好喝杯酒能盖盖脸。他把门插了,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心一横,把初次的羞赧压了下去,急不可耐地把女孩儿压到炕上,女孩儿在他身下半推半就的挣扎。可是,还没等他把女孩儿衣服扒光,便觉头脑昏昏沉沉,浑身无力,一头栽到炕上睡死过去。
女孩儿往酒里加了强效催眠药。
第二天上午,柱子醒了,脑仁像炸了一样疼,四周看看,没看到女孩儿。他忍着疼到院里找了一圈,也没有。仿佛是“分开八片顶阳骨,倾下半桶雪水来”,柱子浑身冰凉,完了!看来是跑了!昨天的事影影绰绰的,就像做了个梦,特别不真实。
很快,柱子买媳妇儿遇到骗子的事在村里长着翅膀满天飞,压倒所有消息登上热搜头条。柱子的痛苦又一次成就了大家的快乐,有人凭想象描述着柱子的一夜风流,他们把柱子比作嫖客,咧嘴笑着替柱子惋惜:我的乖乖,几千块就嫖了一次,就是玩个明星也不至于这么贵,天价嫖资呀。也有羡慕骗子的:看看人家,一晚上光景就挣几千,顶咱们黑汗白流地干好几年哩,这钱来得多轻巧。
柱子出去乱找一通,无功而返,从此变得心灰意冷,人也懒散了许多。柱子娘迷信,不知从哪里找来一个算命先生,非要给柱子算算婚姻,看看柱子命里该不该有媳妇儿。那算命先生捋着山羊胡,问了柱子的八字,眯着眼睛,用拇指碰着其他四指的指节掐算一番,又从包里拿出一个小竹筒,竹筒里斜靠着一把竹签。算卦的把竹筒放到桌上,让柱子冲竹筒磕了三个头,从中抽出一根。柱子照做,闭眼抽了签,睁眼一看,竹签上写着:
此命推来竟如何?
前途辛苦后奔波。
命中难养男和女
骨肉扶持也不多。
柱子大惊,心想,这不就是在暗示自己命中无妻么?算命先生也拿来看了,他略略顿了顿,说:“凶卦,看来这孩子是命中无妻呀。不过,虽说是个凶卦,但也有破解的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