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1
　　 我在乌兰察布度过的最后一个秋天是最难忘的。那一年我十六岁，十六岁应该是一个花季少年，但是我看到的是落花和流水，小小年纪的我经历了最不堪回首的秋天，怎是一个“悲秋”能表达的？至今想起来还心有余悸。
　　 那时候是上世纪七十年代的初年，1970年的8月8日卯时是立秋。立秋一到，满街的白杨树就开始稀里哗啦地落叶子，呼呼的西北风席卷着落叶，旋起狂风直上云霄。内地人根本没有见识过那狂怒的龙卷风。不知为什么那年秋天格外寒冷，冬煤的供应迟迟不到位，人们都有点魂不守舍，那天爹爹从单位拉回来一车煤炭，哗啦一下卸在院子门口，把小院的门堵得死死的，妈妈说：“秀娃赶快出去搓煤，堵在门口太不方便了。”于是我只穿一件秋衣就出了门，这在寒风嗖嗖的塞北秋天里干了半小时。回到屋里感觉肚子很疼，原来是我的“大姨妈”来了。
　　 第二天由于我肚子疼的原因。就指使两个妹妹去井台上抬水，我则在家做饭，我一边用落叶烧火，一边蒸馒头。两个妹妹回来的时候，路过我身边，后面的妹妹使劲推，前面的妹妹摔倒了。两个人哭闹起来。正在这时候，我爸爸从外面下班回来啦，这两个人都向爸爸告状。一开始是各说各有理，最后演变成了两个人联合起来，告我的状：“大姐不挑水，她偷懒，让我们两个当妹妹的抬水，我们抬不动，才打起来了。”
　　 爸爸在七嘴八舌的争吵中，感觉这句话最有秋天的意思，这是整件事情的总结啊，突然父亲抄起立在墙边的擀面棍，不由我有任何争辩，一下子打在我的腰背上，顿时擀面杖断成两截。不知道是擀面杖太不结实，还是爸爸的力气太大。我趴在地上起不来了，爸爸还用已经断了的那一截挥舞过来。我赶紧站起来，跑出了我家的院子，那一次我离家出走了。
　　 妈妈下班回来，问明白情况，突然想起：“大闺女正在生理期，坏了，打坏了怎么办？”妈妈又哭又喊，还是埋怨爸爸。两个人吵够了，才发现，大闺女离家出走了！
　　 我从家里跑出来，身上一分钱也没有，第一个想到的是，到乌兰察布的母亲河——霸王河去看看。于是，我沿着铁路线极速步行，低着头看着一根根整齐的枕木向后面跑去。心里有种莫名的冲动，难道我就不能改变被打的命运？不一会儿，我就到了霸王河边上的谷子地。那时候谷子地已经收割完了，剩下满地的谷茬，我想：这样的谷茬晒干了，是很好的柴火，烧起来很有劲儿，灶火很旺的。于是本能地蹲下身子，拔起谷茬来了。拔着，拔着，猛然间想到：“我都离家出走啦，还管他们烧火的事情干什么？”于是乎，将自己拔掉的谷茬，扔在霸王河里，随着哗啦哗啦的流水我哭起来。猛然间看见河边的湿地上，一片被连根拔起的野菊花，东倒西歪的散落在野草中间。我哭得更厉害了：“我的天啊，我在与弟弟妹妹的相处中，被他们打得落花流水，跟眼前这个秋季的霸王河、那些东倒西歪的野菊花一个样子啊”。爸爸他不分青红皂白，就狠狠地打了我，他不爱我了，那么从此以后，我再也不爱爸爸了，我不听他的话了。
　　 霸王河上有一座铁路桥，顺着铁路桥可以走到“集宁南站”，我低着头慢慢地走起来，一边走一边观察铁路两边的白杨树，白杨树挺拔屹立，不屈不挠。这让我想起茅盾的《白杨礼赞》当中那些激动人心的言语……
　　 我想，自己应该像白杨树一样，独立自主地生活在人世间，应该有生理期选择不挑水的权利。至此我做出了一个决定，去自谋生路，开启自己的生命里程。可当我爬上去北京的列车时，被乘警叔叔赶下了车。我从集宁南站下车以后，偷偷钻过铁丝网，出了站。开始沿着老虎山大街那落叶铺成的路，漫无目的地闲逛。天色已晚灯光昏暗，落叶漂移不定，杨树上的乌鸦，呱呱叫着什么，我一句也听不清。可我心中的信念越来越坚定：我的少年时代应该结束了，我已经不能再爸爸的生活重车上享受安逸了，爸爸已经开始讨厌我了，他能够在妹妹的争执中选择用我解气，这走一说明，他不在乎我的感受。就是这次逃跑失败，我也要尽快地结束自己的少年时代，迅速成长为自食其力的人！人，我是一个独立的人不是任人宰割的羔羊！我心中呐喊着。
　　 这时候突然听见妈妈的哭喊声，一边哭一边高喊：“秀娃！秀娃！回家吧！妈妈爸爸给你赔不是。我们错怪你了……”
　　 我在街边的树影里，听见妈妈的哭喊声，很是感动，猛然跑出来，抱住妈妈的脖子，说：“妈妈，我想离开家，自己养活自己。我知道自己的孩童时代已经到了秋季，该收割了！”
　　 爸爸留下一句：“长本事了，学会离家出走了！”就头也不回的走了。当我们母女回家的时候，爸爸和弟弟妹妹已经睡觉了。这时候北极星座钟敲响了24点，已经是半夜了。我和妈妈和衣而睡。
　　 第二天黎明，我早早起床，步行七里地到霸王河边的谷子地，收获了那片谷子地的所有谷茬，一边拔谷子茬，一边反复地下决心，一定要在短期内想出离家出走。秋天来了，孩童时代结束了，必须快一点长大，过独立自主的生活。
　　
　　 002
　　 那年秋天，我已经中学毕业了，在家做“待业青年”，虽然十六岁，按照现在的眼光看，属于“未成年”，但是当时的我们已经心智成熟了，已经不拿自己当孩子了，爸爸妈妈也不拿我当孩子了，他们经常说“半大小子吃死老子”，那说话的语调满是嫌弃。那时候，有高中的学校，大门都关闭了，大学校园里更是满地荒草、满地落叶的“荒原”，我们这些所谓的知识青年，盛名之下其实难负，根本没有什么“知识”，只是一些“貌似成人”的孩子。当时流传着“我和老大狼（娘）住在一个土坑（炕）里”的故事，充分说明所谓的知识青年都是“错别字大王”。
　　 在百般无奈之下，我回到自己的母校“集铁一中”看看有没有什么新动向。一进校门立即被熙熙攘攘的人群围绕，原来69届的毕业生在报名“上山下乡”，最远的是四子王旗，最近的是乌兰察布郊区的李家村。我们是70届，分配完他们就轮到我们了。我在荒芜的校园里，看到了我们这一代人的希望，这就是写在学校教学楼前面的红色会标：“农村是一片广阔的天地，在那里是可以大有作为的。”
　　 当时的《乌兰察布日报》上，每天都在用大篇幅报道优秀知青的先进事迹。他们有的被评为自治区的人大代表；有的被招募当兵；有的被选择进工厂当工人……总之前途一片光明。我的年轻的心，一直都在做离开家的思想准备。我当时非常相信那些宣传口号，认为自己只要离开家，去农村也有一片广阔的天地。
　　 回来的路上，我看见铁路机修厂附近一人高的野草，突然想起语文书的课文里有几句话：“箭草叶长根又深，共产党领导着我们拔穷根”我回家拿上镰刀，一阵狂割，将3亩多地的野草，全部放倒在地。然后用麻绳将其捆绑起来，分三次送到了马车社卖了18元钱。我对自己说：“这是我对少年时代的收割，因为这是孩童历史的秋天，可能还有寒冷的冬天，但是春天已经不远啦，我要用满怀信心的态度迎接自己的青春时代的到来。”
　　 我在自己的日记中写到：“青春好比春花开，我的春天即将来，春花虽然年年有，人过青春不再来。我欲乘风飞九霄，收割少年一捆草，骑上我的黑骏马，奔赴在时代的最前线……”
　　 在这样的心情中，我不断地去乌兰察布市郊区割草卖钱；不断地去街道两边扫落叶；不断地去开荒，为爸爸明年种地做准备。总之，我要让自己有事情做，这样可以摆脱待业的焦虑。
　　 待业的第二年春节后，我终于迎来了“70届中学毕业生分配方案”的发布，其中有一条最受我们青睐，这就是北京军区内蒙古生产建设兵团的招兵通知。我对自己说：“苍天有眼，我终于有了一个离家出走的正当理由了。”悲愁的秋天终于结束了，在寒冷的冬季，我终于嗅到了春的气息。”我跑到大雪覆盖的乌兰察布母亲河——霸王河的湿地上，挖开积雪，在深深的地下，看到了开始解冻的土地。我的心开始融化了，寒冷的冬季，说明秋天已经过去，春天不远了。
　　 时间飞快，第二年秋季，我踏上了去锡林郭勒草原的内蒙古建设兵团五师三十二团六连报到的路程。三年以后，我从三十二团“狂飙飞起”，飞向了厦门大学。回忆起那段个人成长史的时候，我的体会是：十六岁是青春成长期，也是叛逆期，更是孩童时代的秋季。我们要做的是及时收割孩童时代的成长业绩，总结经验，以利于更好的成长。
　　 去兵团的前一天夜里我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梦见自己是一只草原鸿雁，展开翅膀掠过一片金黄色的秋季的草原，慢慢飞向远方的深绿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