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晓荷·奖】等待既定的结局(散文)
当看到病床上的亲人受尽折磨,却无能为力,当得知亲人的离去已成定局,更是备受煎熬。此时人生倒计时被明确化,看着一分一秒逝去,我们该做些什么,能做些什么?心头的无助感如波涛汹涌般袭来。
生命的尽头是死亡,谁也改变不了的结果,从出生那天,我们已被迫接受,同时也深知人生不过是开始与结束之间的过程,是谁也逃避不了的宿命。但当有一天真得需要我们近距离面对亲人的即将离去,痛感还是被无限拉长,翻倍……
下午忙碌间,国叔打来电话,语气深沉地说与我商量点事,嘱咐我把丧事上用的烟酒帮忙准备一下。我心头一惊,姨爷爷不会……连忙询问情况。得知老人家目前没事,才松一口气。问道,人还在准备这么早干嘛?电话那头一阵沉默……
“唉……吃不进东西,打不进针,还能怎么样?早一天晚一天的事。提前预备一下,一旦……不会忘这忘那。”
挂断电话,我心里很不是滋味,人还活着,我们就要开始准备他的后事了。如果老人知道,心里该有多难受。这趟七十多年的旅程,接近终点,生命列车开始缓行,为随时停车做准备。我只是旁观者就这般备受煎熬,而他面对即将到来的离去,会是怎样的感受?是不舍还是解脱?姨爷爷至今还不知道自己得的什么病,但有一点很明确,他能感知到身体一天不如一天。他在亲人的谎言里,努力寻找着敏感的信息,以及生的希望。
我理解国叔,作为家中长子,一旦父亲去世,就需要守灵不能随意走动。所以提前预备丧事所需,防止到时乱哄哄让人看了笑话。他在讲出这些的时候,内心要比我难受百倍。虽然他已五十多岁,但常年在县城包活干建筑,家里的十几亩地,也只是在农忙时才耽误几天,其余施肥打药都是姨爷爷帮忙管理。直到姨爷爷得病后才得以歇息,但疾病缠身,倒不如像以前那样虽身体劳累但健康。姨爷爷病倒后,家里塌了一架大梁。
前几天我与小妹去看望姨爷爷,看着病床上的他奄奄一息,想起昔日他对我们的好,眼泪忍不住的在眼眶里打转,但最终没让它流下来。因为姨奶奶在我旁边,如果她看到我落泪,会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她一次又一次哽咽着和我们说着自己丈夫的情况。
“哪怕我每天伺候他吃喝拉撒,只要他有一口气在,我就能有个伴儿,就不会太孤单,太害怕。我也知道人终归有这一天,两个人也不可能一块儿死去,谁先死,谁就是有福之人!”她把这几句话重复了一遍又一遍。
作为年轻人,我无法完全去体会一位七十多岁老人,面对老伴即将离去内心的痛苦,那是一种无以言表的痛。我与小妹一遍遍地劝说着她,此时我们的语言显得无比苍白,无力,所有的劝说都是徒劳。
我们又能做什么呢?这已是既定的结局,我们也不过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凡人,无力扭转乾坤,倒是将来的我们也会经历这一天。无聊时我喜欢翻看手机上的万年历。我没能力去知道自己这趟人生旅途的终点在哪一站,我也无法知道亲人的出站口在哪天?我很庆幸,上苍赐予人生这种活法,只有不知道终点的时候,才会去好好享受旅途中的快乐,只管尽情享受着一站又一站的风景与烟火,即使旅途突然终止,也不至于留有遗憾。
静姑轻声唤醒姨爷爷,问他看看是谁来了。他虚弱地睁开眼睛,看到我们兄妹,努力地挤出一丝笑容,但眼神呆滞,没有了以前的英气。他伸出胳膊,让小妹看浮肿的手臂,腿脚,涨到巨大的肚子。姨爷爷是胃癌晚期,胃内的肿瘤已经长到巨大,现在又长了好几个小肿瘤,这也就导致即使他不吃饭,胃依旧满满当当,涨得难受。他重复嘟囔着“肚子撑得难受,涨得慌!”他仿佛把小妹这个护士,当成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还记得十几天前,他突然疾病加重,被送去县医院。在诊疗室排队过程中,他坐在轮椅上,头轻微地摇摆着,大口喘着粗气,仿佛就连空气都吝啬起来,都在躲避这个病殃殃的躯体。他跟大夫一遍遍重复的也是这句话,在他眼里,大夫是唯一的希望,是唯一能够为他减缓病痛的人。
我看着轮椅上的他,一次次无力地抬腿,一次次掀起上衣露出肿胀的肚子,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医生。我心生感慨,这还是那个勤劳能干,什么都不在乎,说话跟吵架似的姨爷爷吗!曾经的他可是一名军人,因身强体壮被安排在了炮兵阵地,每天抱着炮弹跑来跑去。此时的他,是那么的弱小与无助,训练场上的英姿飒爽,战场上的英雄气概,在这一刻荡然无存,他在努力为自己的生求一丝希望。他虽然心里也能猜到,这是既定的结局,但他还是在卑微地努力着,哪怕是仅有的一丝希望也不想放过。
俗话说“好人有好报”,但就这么一个实实在在没有一丝坏心眼的人,最后却得了这种病,吃不进东西,只能眼睁睁的活活饿死。从查出病因那一刻起,他进入一场不可逆转的局。虽然亲人朋友,都想尽办法努力改变现状,为防止他知道后害怕而造成病情恶化,所有人一直瞒着他,只为让这个既定的结局能拖后一些,哪怕是拖一个月,拖几天……
看着他说几句话,就已累得气喘吁吁,我们不敢过多叨扰,趁他闭上眼睛,悄悄走向院子。此时,我看到了生命的卑微,看到了世事的无常,看到了亲人的无奈,看到了老夫老妻的情深意重。我们继续劝说姨奶奶,不知屋里的姨爷爷能否能听见?他头向南,脚向北,静静地躺着,院子与他相距不过一米之遥,但他却已望院兴叹。我感受到了命运的残酷,谁曾想到,这么善良实诚的一个人,在晚年的某一天,卑微地活着都是一种奢侈。
整洁的小院东侧,藏着一颗被砖墙围起来的小枣树,果子已掉落干净,叶子开始变黄,给院子增加了几分荒凉之意。接下来它的叶子会慢慢全部变黄,飘落,直至剩下一根光秃秃的枝干,迎接严冬。虽然衰败是它既定的结局,但它不孤独,不害怕,因为明年的春天它还会重生。身上每一块皲裂的皮肤罅缝里,都藏着希望,藏着春天的种子,在冬去春回的号角声里,重新长出嫩芽,抽枝散叶开花结果……
我多么希望,这棵枣树能把它复生之法,传授给屋内床上的姨爷爷,让他平安度过严冬,在来年春天重新站起来,走进院子,伸展一下僵硬的腰肢,向春天大声问好。
写这篇文已经是凌晨时分,我倚着床头,置身于夜深人静里。每打出一个字,一个词,一句话,一个段落,都仿佛看到病床上的姨爷爷,躺在昏黄的灯光里,忍受着病痛的折磨,苦思冥想如何打破这既定的结局。姨奶奶同样夜不能寐,眼睛红肿地陪在丈夫身旁。她在昏暗中一次次祈祷,为自己的丈夫祈福,试图去打破当下的困局。
我躺在床上闭上眼睛,试图去和姨爷爷同频,感受命运结局的无助,但却无法做到,因为我是那棵可以复生的枣树,我遵循着已设定好的轮回,规律。我还有大把时间与生命去慢慢领略四季轮转,黑夜与黎明。我还有很多话想说,想写,但又不想再写下去。趁着世界沉睡的空隙,我祈祷上苍网开一面能够给姨爷爷破局的方法。我也知道这些不过是安抚内心的徒劳,一个被医生抛弃的胃癌病人,在既定的结局里他只有等待,等待消逝在某一个时间站点,等待墙上挂钟的指针为他停留在表盘某处。
我不敢断言老人家这样不吃不喝还能捱多久?我倒希望结局来得突然一些,而不是让所有亲人们在既定的结局里慢慢等待,感受痛苦逐渐延长,同时对受尽折磨的姨爷爷来说,或许是最好的解脱……
昨天,我再次去看望他老人家,其情况越来越糟,几日不见如隔三秋,他已是皮包骨头,听国叔和静姑说,他已一天一夜滴水未进,确切地说是紧咬牙关拒绝张嘴。国叔也只能在他的嘴角用注射器往里溜水。他的意识是清醒的,他或许在用绝食自我了断,向既定的结局表明态度。不知是外在药物的作用,还是他内心视死如归的坚定,他不再向我们复述身体的病痛,而是重复嘟囔着一句话。
“唉……我死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