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晓荷·奖】晒粉条(散文)
在美食的世界里,总有一些味道深深扎根于我们的记忆深处,成为无法忘怀的眷恋。对我而言,猪肉白菜炖粉条便是这样一道久吃不腻的佳肴,无论是它那浓郁醇厚的味道,还是与之相关的种种回忆,都如同璀璨的星辰,在岁月的长河中熠熠生辉。就算是吃包子,我也对掺有粉条的馅料情有独钟,不拘是红薯粉还是土豆粉,皆能俘获我的味蕾。
霜降,作为秋季的最后一个节气,宛如一位使者,悄然宣告着天气逐渐转冷。若在这寒冷的时节里,炖上一锅热气腾腾的猪肉白菜粉条子,再悠然地呷上一口小酒,那种惬意之感,简直无法用言语来形容。平日里不常下厨的我,今日却破例炖了一小锅。虽说味道还算不错,但粉条微微有些硬,少了那么一点口感,然而,这一点点的不足却如同一把钥匙,开启了我记忆深处关于小时候自家做粉条的大门。
我的老家是坐落在冀南平原上的一个小乡村,那里拥有着独特的暖温带半湿润大陆性气候,降雨量略显偏少,土壤是疏松的沙土结构,这种得天独厚的自然条件,特别适宜耐旱的红薯生长。老家的红薯最大的亮点便是淀粉含量高,出芡丰富,为制作美味的粉条提供了优质的原材料。
那时,几乎家家都有一个地窖,我们亲切地称之为红薯窖,它就像一个忠实的守护者,专门用来储存收获到家的红薯。
关于红薯的民间谚语有许多:红薯面红薯馒,离了红薯不能活,这说明了红薯在特殊年代的重要性。在我的记忆中,我家的红薯不但用来漏粉条,还可以擦片晒干磨成面,蒸杂粮窝窝头或压饸饹面,用灶膛余火、锅底洞烘的烤红薯,更是美味。但漏粉条是不可或缺的一项活计,因为家家都喜欢吃粉条。直到现在,包饺子包子或熬制大锅菜,粉条还是必用的材料之一。
父亲是村里漏粉条的一把好手。每当冬闲时节来临,父亲便会开启制作粉条的“大工程”。
纯手工制作粉条,有着一套相当繁琐却又充满仪式感的流程。为了确保粉条的绝佳口感,首先要精心挑选出品质优良的红薯,将其洗净后打碎成细腻的糊状,这一步需要耐心和力气,因为要把红薯完全磨碎,才能保证后续的出芡质量。再经过沉淀形成芡块,接着把芡粉与适量的水混合,搅拌均匀,使其成为具有一定粘性但又能流动的糊状。为了让粉条更加劲道,还会加入一些特殊的配方(比如少量的明矾等,不过现在人们更加注重健康,会选择更安全的添加剂或改进工艺),这是老一辈传下来的经验,能让粉条口感更好。
准备好粉糊后,就进入到漏粉条的精彩环节。。漏粉条所用的大瓢,是由成熟的大葫芦一劈为二制成,然后在瓢上烫出密密麻麻的孔洞,在瓢的尾部还栓着一根结实的绳圈,使用时套在手腕上,既方便用力又能防止脱落,要知道,满满一瓢粉糊可是相当有分量的。
当直径好几米的大锅被烧得滚沸时,父亲便会探身上前,左手稳稳地端着瓢,右手均匀而有力地锤击瓢的边缘,粉条便如同灵动的银蛇,从那些孔洞里源源不断地漏下来。为了防止粉条粘连,又因为锅口宽大(那是生产队时期留下来的),父亲需使劲地探着身子,在锅上方热气腾腾的蒸汽中不停地转动方向,让新漏出的粉条落在较为空旷的滚水中。父亲专注地漏着粉条,另一边还有人配合着用两根长筷子帮忙,煮熟的粉条会迅速冷却并凝固成条状。待一瓢粉糊漏完,便将煮熟的粉条捞出来放到晾架上。等所有的粉条都制作完毕,就把它们放置在一个空旷的屋子里,借助自然的气温和风力,一夜之间就会冻得梆梆硬。
第二天一早,太阳还未升起,全家便要出动,将粉条一板一板地挂到铁丝上晾晒出去。那时,我家隔着一个旱坑对面就是一所小学,那宽大的院子仿佛是特意为我们准备的晾晒场地。等全部挂好,在地上铺上布,用来接住断条。那场景堪称壮观,如同一幅巨大的瀑布画卷悬挂眼前。然而,晒粉条并非仅仅依靠太阳,若完全依赖阳光,粉条极易断裂。需要人工用手将冻上的一根根粉条用手指一点点捻开。由于是纯手工制作,每一根粉条都独一无二,它们都洋溢着传统手工艺的独特魅力,承载着匠人的心血与温度。
在寒冷的冬日清晨,从温暖的被窝中出来,用手一根根地捻开粉条。没过多久,小手就被冻成了僵硬的小红萝卜。那种寒冷与酸痛的感觉,如今回想起来依旧刻骨铭心。可即便如此,大家依旧认真地完成每一个步骤,因为这不仅仅是在制作粉条,更是在传承一种生活的味道。
晒粉条的时候,不光是人忙碌,小鸟们也来凑热闹。仿佛有指挥一般,一大群小鸟呼啦啦地飞下来,啄食地上的碎粉条。在那个年代,每一根粉条都珍贵如口粮,怎能容忍它们与我争抢?我在轰撵小鸟时,还能趁机偷偷懒。可母亲却总是宽容地说让小鸟吃吧,冬天鸟食本来就少,就算它们敞开肚子吃,又能吃多少呢。母亲的善良让我有些不乐意,毕竟那时不是家家都会漏粉条,好不容易晒干了,母亲还会东一家西一家地送,尤其是送给那些没有劳动力的老人们,比如丙大娘。
丙大娘年轻时性格较为强势,丙大爷患有严重的气管炎,身体不好,干不了农活,而且还是个“妻管严”。丙大爷的父亲是我爷爷的亲大哥,丙大爷结婚时没有房子,大方的爷爷就把我家的前院免费让给大爷使用,只是口头约定等我家需要时他们得腾出来。然而,时光流转,弟弟长大后要结婚了,大娘却耍赖不愿意腾出房子。在人均土地不足一亩的情况下,新批一个宅基地十分困难。好在村子里了解情况后,给大爷家新批了一座院子地,但需要重新盖房。等他们搬走后,大娘就对母亲心怀不满,不再与母亲说话。母亲却能理解大娘对住了几十年的房子有感情,并未与大娘计较。大娘家的三个闺女陆续结婚离开了家,大娘两口子没了依靠。和我一样特别喜欢吃粉条的老两口,无论是白菜粉条还是冬瓜粉条,几乎所有的菜里都要掺一点。
好这一口的丙大爷,总喜欢来我们家。下粉条的时候,他喜欢偎在门边看,晒粉条的时候,他就坐在太阳地里和父亲唠嗑。虽说两家关系本就不远,但大娘的态度总是别别扭扭,所以我不太喜欢他们。母亲却不介意,看到我实在不喜欢耍态度,会耐心地劝导我说不看僧面看佛面,那不是还有你大爷嘛。也正因如此,晒好的新鲜粉条,他们家总是第一家先品尝到。后来,大娘终于感动了母亲的真诚,也成了家里的常客,直到去世的前几天,还陪母亲坐了会儿呢。
父亲漏的粉条,由于全程手工操作,凝聚了父亲的心血与智慧,又因为没有化学添加剂的使用,具有更好的筋道和口感,完美地保留了食材的原始风味和营养,特别受大家的欢迎。在我的心目中,它不仅仅是一种美味的食品,更是一种文化的传承,承载着家乡的记忆和人们对传统工艺的敬畏之情。
如今,家乡已经很少大面积种植红薯了,父亲也再没漏过粉条。且机械化已代替了手工,虽大大提高了生产效率,但纯手工粉条的价值从未被磨灭。许多地方的手工粉条制作工艺还被列为非物质文化遗产,让更多的人了解和用心去感受手工粉条所带来的独特魅力,将这份温暖与美好永远延续下去。
无论是在寒冷的冬日,还是在平凡的日子里,粉条还是丰富我味蕾的原材料之一。它已能成为我心中那份难以割舍的眷恋,家的味道以及故乡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