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星星】老家,老家(小说)
一场雪覆盖了得胜屯,山野银装素裹,河流上结了厚厚一层冰,哈口气都袅着白雾,嘎嘎冷,木头打开门,在院子里解开裤腰带呲了一泡尿,就回屋了。身上那点温度一下子被寒气搜刮走,炕桌上一盘豆腐,烧糊了,黑不溜秋的,两根红薯垂头丧气泊在那,一只苍蝇,嗡嗡了几声,落在红薯上,木头嘟噜一句,啥家庭啊,耗子跟着我都得饿死。房间的光线因窗户钉了一块塑料显得灰暗,窗台上摆着一排药瓶,有的吃空了,有新买来的,除了癫痫药,就是感冒药。木头坐在炕梢,手伸进一只烟匣子里捏起一撮烟丝卷在刚撕下的一张日历表内,含在嘴上,打着火机,抽了两口,自己没咳嗽,炕头那边传来干巴巴的咳,不仔细看,看不清炕头一床脏兮兮没有颜色的破棉被里,躺着一个人,木头的女人。
木头急忙将烟头在炕沿掐灭,叹息了声,裹紧棉袄出了门,在墙根底挥起开山斧劈一只木墩,他不能让女人春花冻着,木头家穷,兄弟四个,他是老二,大哥十八岁时,给得胜屯的一家抬杠,被死人的黑煞打了,没救过来,昏迷三天三夜走了,木头木讷,就知道种地干体力活,眼睁睁看着三弟四弟出去打工领个媳妇回来,结婚另立门灶,侄儿侄女满大街跑,打酱油了,他还单着。爹娘一着急,就豁上五斗稻子,一批红绸子,几斤槽子糕,几瓶苹果罐头,托媒人在邻屯找了春花,这个媳妇子。个儿小,站在地上,穿一身红衣裳,仿佛一棵红辣椒。春花父母早亡,她是爷一手带大的,爷对提亲的人好不隐瞒,娶春花可以,但你得好生疼她,春花有癫痫病,山里人秤:羊角疯,一犯病就抽,嘴吐白沫,过一会儿就好了,好人一样不耽误干活,木头说,耽误睡觉生娃不?爷说,不耽误,我敢打包票。木头说,不用打包票,我信,我这就回去置办一下,赶枣红大马车娶春花。木头果然不食言,不出半个月,爹娘将西屋简单拾掇拾掇,糊了报纸,顶棚,贴了喜字,买了生活用品,做了两铺两盖,队长刘大驴脸也豪气,不仅借给木头枣红马车,还亲自扯了一条红布挽成大红花披在木头身上,木头的两弟弟,刘队长和吴媒婆一行人浩浩荡荡去了邻村,木头一个公主抱,抱起春花上了马车,爷是春花唯一的娘家人,春花上了木头家的炕,坐在喜褥子上,爷扒拉了几口饭菜,就撂下碗筷,爷再三叮嘱,木头不许让春花受气,她气不得,一气就抽,木头和木头的爹娘一直信誓旦旦,不会的,春花是王家用两匹骡子的价钱买来的,珍惜还来不及呢。爷走了后,春花哭了,木头待春花的确不错,结婚后不久,爹娘将家一分为二,木头没手艺,也没弟弟们的魄力,他就买了一辆二手的三轮车,走街串屯收破烂卖钱,春花爱吃水果罐头,他每次出去想方设法买一瓶带回来,春花被木头宠成了公主,几年后,爷走了,这个世界上最爱春花的人没了,春花没有了娘家,在生闺女时落了月子病,手脚不能沾水,发凉,吃了很多中药,木头家终年累月药罐子不倒,到他家的人都有一个很深的印象,空气里弥漫着草药的味道,浓浓的草药味,离开木头家,身上都是从他那渗透的草药味。问题是一火车的草药也没吃好春花的病,她抽疯的频率越发多了,女儿不到一周岁就得疾病没了,从此就没生育。抽得邪乎,在灶前煲玉米粥,犯病,没有意识的情况下,手插进滚烫的粥锅里,烫出许多血泡,用大酱敷上,也不愿好。地里的农活一点干不了,浑身绵软,抽完疯后,整个人就像被汲取精华的藤蔓,软塌塌的支撑不起来。更要命的是春花身边离不开人照顾,癫痫药一年四季不断,一盒药好几十上百,搁家守着,几亩干巴地捯饬不了几个钱,在屯里打点零工,还不够填买药的无底洞,刘大驴脸挺仗义给申请了低保,生活上多多少少有了保障,春花今年四月份,躺炕上起不来了,有低保去医院查过,县城医院也去了,呆一段时间,春花就要出院,回家。这次是彻底躺下,屎尿由木头接送,十冬腊月,冰天雪地,木头也嫌冷,就把一只冲施肥的塑料桶放在堂屋地上,晚饭很少给春花稀粥喝,怕起夜,一闪忽人容易感冒。就做米饭或者馒头,炒点青菜,也没什么好菜,家里园子长得萝卜,白菜,菠菜,没上冻之前都整进西屋,隔三差五烧烧那屋炕,不至于上冻,菜也冻不坏。
我是木头的邻居,我住东院,木头住西院,我在得胜屯住了二十二年,迁徙进城里的。我的文学没有救我,但我用文学的精神,有了诗歌与远方的支点,在距离德胜屯六十里外的县城,贷款买了一只鸟笼,进行我在人世间的第二种人生体验,人活着最终都为了点什么?思来想去还是文学,它就像我体内的一根血管,已经牢不可摧地生长在我的生命中,又一次因文学,我回了得胜屯,一边收集乡镇扶贫素材,准备第一手资料赶写庆祝建党100周年的征文,一边做为镇文化站委派的对象,深入贫困家庭,做力所能及的事情。便有了我和木头一家的重逢,我简单打扫过闲置下来的老宅,一进屋门,仰脖儿发现房梁上住着一窝马蜂,泥巴筑得巢穴,一个个豆粒大窟窿,那是马蜂的卧室。木头过来的时候,手里拎着一把扫炕扫帚,见一窝马蜂,外边十几只在房内盘旋飞舞,举起扫帚要将其灭了。我阻止了,很久没有烟火的老屋,有些阴气,寒冷从脚底窜遍全身每个关节。木头说,也好,马蜂到了冬季,不会蛰人,不过,屋内生火有了温度,就不一定了,小心点,蛰一下疼半个月。木头说完,转身回去了,不多时,又回了。腋窝夹着开山斧,不声不响帮我在墙角劈一堆树根,树棒。我点着火,开了油烟机,架了木头劈好的柴禾,烧了一壶龙井茶,倒了一杯,递给木头,木头停下手里的斧子,嘿嘿笑着,露出被烟熏黑的牙齿,手往破棉袄上擦擦,谢谢,谢谢,夏苗,俺知道,你这次回屯的目的,俺听村里菊书记说了。木头的目光清澈了许多,与六年前相比老了一截,皱纹遍布额头,像极了万千大大小小的沟壑陈列在上面,我的心沉了一下,生疼。打了几个荷包蛋,热乎乎的给木头盛了一碗,另一碗端着送西院,木头一股脑喝了后,摆手我不用送给春花,她吃不了稀饭,鸡蛋也不是稀饭,也有营养。门是虚掩着的,灶坑烧着柴禾,火苗噗嗤噗嗤,发出滋滋啦啦响。进了堂屋,黑咕隆咚的,一绺清冽冽的阳光使劲透过那层塑料,泼在窗台一旮旯地方,难闻的气味铺天盖地卷入鼻孔,乱七八糟的衣服,臭袜子,堆了满炕,黑黢黢的被里,探出一张白森森的脸,长期不晒阳光的脸,瘆人的苍白,冷丁看上去像扎得纸人。
我把炕头的几件衣物推了推,腾出一点地儿坐下,春花嫂子,我是夏苗,你不认得我了?春花不吱声,眼珠子动了动,头缩进被里,不搭理我。我回得胜屯本不想惊动村里,镇上通知了鞠书记,说夏苗如今是市里妇女代表,不容忽视,她的采访写作计划村镇都该给予大力支持。我坐车回屯时,谁也没告诉,结果文化站长小梁和领导说了,这阵儿,鞠书记和木头一前一后进来了,鞠书记被尿骚味逼退了几步,皱了皱眉头,我在,又不好意思表现出厌恶和恶心,勉强坐在一把破椅子上,夏作家,你回来也不说一声,我也好给你接风洗尘。我摆摆手,示意他别多说,春花已经有些烦,我怕把她的羊角疯气犯了。木头拿来两个寒富苹果,鞠书记没接,说最近牙疼吃不了凉的,我接过来,苹果也没洗,上面沾着丝丝缕缕地污垢,鞠书记和木头眼睛锃亮盯着我,我故作轻松吃了起来,也许是我的自来熟,接近烟火气儿打动了春花,她脑子癫痫,耳朵好使,隔着被听到我咔嚓咔嚓的咀嚼声,居然掀开被子,露出她的一双眼球,木头见此情景,难为情地说,春花要尿尿,这家下不去脚儿,丢人。
鞠书记头前出了屋子,我说,要不我来,高低我也是女的,木头的脸红得像猪肝,那行吗?夏苗,多不好,又脏又臭的。我说,没事,我伺候过瘫痪在床的老人,有经验。木头才将那只白色的尿壶递给我,尿壶口上被尿渍染得黑黄,洗也洗不掉。我揍开春花的被子,一开始她很抗拒,不配合,我轻声和她说着话儿,嫂子,我们都是女人,你不必忌讳什么?记得我在得胜屯那些年,咱俩步行去四里地以外的冬瓜川赶集?那时候,天蓝蓝的,鸟儿在树枝上歌唱,春花嫂,其实,你是个很漂亮的女子,皮肤也好。天热了,一起到河里洗澡,呵呵,嫂子,你还抓过我的前胸说这两大渣。我听木头哥说,你不肯住院,住几天就要回来,你家是低保,花不了多少钱,国家就给解决了。我的话起了作用,春花放松了对我的警惕和拘谨,她的下身穿着一件酱紫色的棉纶内裤,同样是一股刺鼻的骚气,裤裆部位起了一层层尿疙瘩,久病床前,摊上木头这个男人也可以了,白天还要下地干活,给春花喂了药,吃了饭,接送完屎尿,田里的活儿拾掇好了,再去邻家打短工,给果树喷农药,套院墙,垒地基;谁个老丧人雇他端浆水罐,一次一百。只要能赚到短平快的钱,木头都揽着干,不干不行,春花是个窟窿,低保那两钱也是杯水车薪。木头也死要面子活受罪,不想吃低保了,受不得村里人鄙视的目光,队长刘大驴脸下去后,他四弟刘贤毛遂自荐说他干队长,那暂,队长改成村民组长,工资从老百姓身上出,一年几千块钱,没啥油水。
人吧,削尖脑壳要干,图啥?还别说,大伙不看好刘老四做组长,人家上任后烧了三把火,积极响应上边号召,动员得胜屯的社员扣草莓蔬菜大棚,他整天骑着辆叽哩咣啷的摩托车去镇信用合作社给大棚户跑贷款,跑大棚农用物资,跑成小狼腿,最后得胜屯竖起了草莓蔬菜大棚经济区的牌子,2019年,上边下来扶贫政策,得胜屯除了两个老光棍五保户,就是木头了,刘老四自然将木头报上了,木头也不懒,木头被春花套牢了,他想下乡收破烂,走不开。木头家的房子快一百年了,颤颤巍巍的,一推就倒了。可木头腿脚健康,没毛病,他吃低保村里已经有人妒忌恨,木头凭什么吃低保?他也不是一级残疾,刘大驴脸说老四,给木头保着,木头本不想吃低保,不拉他一把,他家就死翘翘了,刘老四说,放心,大哥。我横竖也让木头吃低保,而且,我今年就帮他在上边要钱翻修房子。刘大驴脸竖了竖大拇指,没给哥丢脸!我回得胜屯的时候,刘老四领着木头去镇里的民政部门,烧香拜佛五次了,说马上就来验证一下,看看木头家的情况是否属实。
镇长书记忙,民政忙,这事就一拖再拖,鞠书记恨不得捏着鼻子出了木头的房间,他跑到大街上找着地面呸呸呸吐了几口,晦气,他觉得春花的样子就和死骷颅没啥区别,这个刘老四一天到晚去他办公室催,催命似的,他爹老刘头有病那块,也没看刘老四积极过,也不知木头咋就交透他了,邪门!鞠书记见刘老四骑辆破鸟摩托车来了,他像汪洋大海上遇到一艘救生船,急忙拉住刘老四,卧槽!刘老四你咋才来,夏苗现在是市里的妇女代表,你做为村民组长,可要好好关照啊!我还有事,先走了。
刘老四抠了一筒鼻涕摔在地上,哎我说,鞠书记,木头家的房子你也上点心哈,我听木头诉苦,春花不知咋搞到了毒药瓶,要是喝了,这人命关天,你我吃不了兜着走。
鞠书记打开车门,行了,我比你急,今年就换届选举,我还不掂量掂量头上的乌纱帽?走了,你先问问夏苗,能帮上什么忙?得胜屯还仰仗她这支笔杆子宣传出去呢。嗨!人呐,真的是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没想到夏苗出息了……车子嘟嘟两声,扬起两串黑乎乎的油烟,走了。
春花淋淋拉拉尿完,我出去倒尿,刘老四碰上了,妈呀!夏苗,你你你真行啊?我说,木头,你太不把自己当外人,夏苗现在是城里人了,身份也特殊,不能这么对她……
行了,四叔,我户口还在德胜屯,我还是我,哪变了?再说,春花嫂也不是外人。木头窘得脸通红,倒热水给我洗手,我说不用,刘老四比菊书记实在,一屁股坐在椅子上,给木头递了一支红塔山烟,木头接过,就抽这个?组长抽烟的档次也该提高下,刘老四点着火,木头将头凑近打火机,两杆烟雾轻悠悠袅起,清理了体内垃圾的春花,这会子眼珠子活络,她伸手要拿枕头边的一枚圆镜子,我给她取过来,夏苗,你的口红哪买的,好看。春花居然主动说话了,这是我来她家六趟,她第一次说话,吐字清晰,她挪了挪身子,木头,扶我起来。木头一阵欣喜,好久了,木头怎么劝,春花就是不起来,吃药吃饭都趴在被窝里吃,木头再坚强的汉子,也架不住春花折腾,此刻,春花的一句话就像夜空中划过的一颗流星,木头灰暗的眸子亮了一下,木头拿来枕套和褥子当墙,春花依在被剁上坐了起来。我心里豁然开朗,嫂子,你本来就俊,打扮打扮会更漂亮,今儿天大太阳,我扶你出去晒晒太阳,过几天是集日,咱去赶集。老躺着,好好的人都躺完了,锻炼锻炼身体也结实。
就是,春花。我是来给你俩报喜的,你家险房翻新上级批准了,领导下来走访一遍就敲定了!
春花咧着嘴笑了,春花笑起来真好看,木头低声问,老四,这回真一锤定音了?不是哄我开心?
刘老四从兜里掏出一张纸,你看,咱全村有六户险房翻新,你的名字在第二个。木头逐字逐句看,他的手在颤抖,看着看着眼泪就下来了,我接过那张通知单,的确是镇里下达的红头文件,有镇政府盖章!我递给春花,春花念了出来,声音不高,但很脆。春花念着木头,刘木头的名字,呜呜哭了,春花哭着说,木头啊木头,要不是摊上我这倒霉蛋,你的日子哪能这样,我这病好不了,还不如死了,你不到六十岁,再找一个健健康康的女人过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