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云水·缘】父亲的“阅读人生”(散文)
一
今年农历四月二十八,是父亲96岁生日。前来祝寿的客人陆续进门问候。正在专心致志看书的父亲抬起头来,摘下老花眼镜押进书页里,微笑着向客人一一打过招呼。
趁客人落座喝茶互致问候的时候,父亲又自顾低头看他那本厚厚的书。父亲只要翻开书,浑浊的目光就格外深邃而专注,心无旁骛地享受着书本带来的充实和愉悦。
二
父亲在古镇峨麓书院读过旧学,对古典文学情有独钟。
解放前,父亲行走川盐古道挑盐,常常忙里偷闲,从新津口盐码头过长江,到云阳城里买几本古典文学书籍,用油纸包在盐篓子里。
成天望年望月,好不容易盼到天黑投宿幺店子。挤满通铺的盐挑二鼾声如雷,父亲还要在灯下看书,直到店老板熄灯。
一次机缘巧合,让父亲淘到了大批旧书。
那是解放初期冬天早上。担任大队会计不久的父亲,看见保管员用旧书引火发木炭。灰尘扑扑的杂物间还有不少旧书。其中《三国演义》《水浒传》《红楼梦》《西游记》《说岳全传》都是珍贵的绣像全图插页本。
这么多好书,被当着引火柴烧了多可惜呀!父亲找大队叶书记商量:“这些旧书反正用来引了火,我可不可以用引火柴调换?”
叶书记没有读过书,不晓得这些旧书除了引火还有啥子用场?
“这都是土改没收地主五大财产顺便缴来的,几年引火烧了不少,你看得起哪些,拿去就是!”叶书记爽快答应了。
第二天一早,父亲从家里弄来一大挑引火柴,换回了一挑旧书。
父亲年轻钢笔字毛笔字都写得好,会计账目做得清爽,算盘也打得好。父亲打算盘是跟一位姓樊的师父学的。这位师父从奉节县城下放村里劳动改造。他的“绝活”是双手打算盘,运算速度极快,百分之百的准确率。
大队有人议论父亲:“集体那把17桥的算盘,被他打得溜溜熟,可惜就是没把自己的人生盘算好!”
一次,吴校长征得大队同意,请父亲去村小学教书。那时候,1000多人口的村子,学校只有吴校长唱“独角戏”。
“半路改行教书,搞不好误人子弟,不如轻车熟路搞会计业务自在。”父亲委婉地回绝了大队的安排,也辜负了吴校长对他的赏识。
三
大跃进初期,公社向各大队派来驻队干部,指导和协助基层工作。
我们大队驻队干部是高山的土改积极分子。虽不识字,也被提拔到公社当了干部。
从此,我们大队一揽子事务,包括大队干部的任免,都凭他“大王一卦”定夺,大队书记主任成了摆设。
父亲对驻队干部好大喜功,强迫命令,不关心群众的工作作风看不顺眼。驻队干部也从父亲的脸色看出了父亲心里的不满。更难容忍的是,父亲有时还在会上向他提意见。驻队干部心里很恼火,可他当着父亲的面总是一脸笑。
大队办公室曾经是地主李盘周的豪宅。正屋和两边厢房楼上是大队办公场所,右边厢房楼下是大队幼儿园。
我和二弟进了幼儿园,和其他小朋友一样感觉饿得慌。有天晚上父亲喊我和二弟上楼去,父亲的寝室就在幼儿园对面楼上。
父亲从挎包里摸出一截火炕牛肉,说是风门店子大嬢给的。本来干牛肉要浸泡软了才做菜,父亲却不懂这个。他找出一把生锈的刀子,钝刀子切干牛肉,老是切不动,结果剁得大块小块的,好久煮不烂……
这是我们进幼儿园以来,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去父亲寝室加餐。夜半过后,干牛肉在肚子里发胀,我们翻来覆去睡不着。
幼儿园和厨房之间的巷道里,放着两根碗口大的松树,皲裂的粗皮刚被木匠刨去,浑身还冒着松油。
幼儿园小朋友下课争先恐后围拢去,剥下柔软的嫩皮细嚼慢咽充饥。带有松香味的嫩树皮,味道甜甜的还有些苦涩。
进出食堂的人在松树上踩了不少污泥,小朋友们也不嫌脏。没多久,几十双小手愣是把两根松树的嫩皮剥光了。
有人写信将这事反映到公社,公社马上派人明察暗访,发现幼儿园生活确实差。公社领导狠狠批评了驻队干部和大队主要领导,幼儿园的生活从此得到了改善。
驻队干部怀疑是父亲向公社反映的,一直对父亲耿耿于怀。年底,父亲刚刚办完大队年终决算,驻队干部就通知父亲把账本交出来,公社要来人查账,叫父亲回去等候调查。查账结果没有问题,驻队干部却没通知父亲上班。
那年腊月,纷纷扬扬的大雪铺天盖地。大队叶书记翻山越岭来我家,看到围坐火坑边的大娃细崽,不由皱起了眉头。叶书记直言相劝父亲:“亏你还是个读书人,连扁担拗不赢地脚枋你也不懂?你跟我去找驻队干部说几句软话,早点回大队上班。”
可是父亲还是固执己见:“从工作关系讲,我跟驻队干部道不同不相为谋;从个人关系讲,我们性格合不来。书上说得好:大臣性格不合,不要同朝为官;小吏性格不合,不要同堂共事;夫妻性格不合,不要同锅舀食。我为啥子要去给他说软话呢?”
“我看你楞是个识卵不识毬的书呆子!”叶书记黑下脸来,一脚踢开腰门悻悻而去。
四
父亲不明不白“解甲归田”,生产队没有对他落井下石。
队里体力不重的农活,队长一般会安排父亲参加。队里写标语、办墙报都靠父亲一支笔。社员分家,要请父亲去处理家产;家庭闹矛盾,要请父亲去调解;家里过红白喜事,要请父亲坐礼堂执笔……在乡亲们眼里,父亲依然是他们信得过的文化人。
在物质和文化双重贫困的穷乡僻壤,父亲没办法从物质上改变家庭环境。他只有在书本里寻找精神安慰,保持内心淡定,自信日子会有好起来的一天。
父亲白天跟社员们一起下地劳动,晚上借着我母亲和姐姐做鞋子的煤油灯光,如饥似渴地看书。小小煤油灯是用墨水瓶做的,光线昏暗摇曳。
秋收之夜,父亲到晒谷场轮值护秋。冷清的月光洒满晒谷场,蛐蛐的叫声清脆响亮,劳累一天的父亲还在马灯下看书。晒谷场马灯通宵不灭,父亲在灯下常常看书到深夜,鼻孔被煤油烟熏得黢黑。
“文革”初期,一群红卫兵走村串户破“四旧”,将父亲用引火柴换来的旧书收缴一空。
父亲从火盆里抢救出来的这些旧书,一直当心肝宝贝珍藏了16年,终归没逃脱一火焚烧的下场,这可比剜了父亲的心肝还要命!
我母亲看到父亲成天失魂落魄,劝道:“捡来的宝,混来的财,来得容易去得也快。不就那么些旧书噻?烧就烧哒嘛,好大个事咯!”
往后岁月里,无论日子过得多么艰难困苦,父亲时不时从称盐打煤油的开支中“抠”出钱来买书。日积月累,积少成多,手边又积攒了一批文言文小说,还有不少民间唱本。我姐夫也经常购买一些现当代文学作品,为父亲阅读增添了新内容。
上世纪九十年代初,金庸、古龙、黄易等名家的武侠小说畅销市场。古镇一家个体书店出售盗版武侠小说,父亲成了这家书店的常客。每次上街赶场,书店老板隔老远就招呼父亲进店,吃烟喝茶聊天,弄得父亲不买书都不好意思。父亲前前后后在他店里购买了十几套武侠小说。
最近二十几年来,父亲看的书差不多都是我弟弟和外侄提供的。他们回家看望老人,经常提着一袋还散发油墨香味的武侠小说。平时不苟言笑的父亲,每次接过他们送来的新书,禁不住眉开眼笑。
五
父亲看了那么多书,在我记忆里,很少听到他摆过书里的龙门阵。倒是没有读过一天书的涂石匠,肚子里却有摆不完的龙门阵。
涂石匠早年从四川流落到湖北,他手艺好又会摆龙门阵,很受人欢迎,不久在新四河安了家。当地好些年轻人都是他徒弟,逢年过节都要请涂石匠到家里做客摆龙门阵。
有天晚上,涂石匠在我们院子幺叔家做客。幺叔家的老大和我们家老二都是他的徒弟。男女老少围在火坑边,听涂石匠摆张三丰的龙门阵。我听得很过瘾,父亲却不以为然。说涂石匠的龙门阵,好多没得本章,扯的是“非经”。
鸡叫头遍,带细娃睡觉的婆婆妈妈静悄悄地回去了;鸡叫二遍,父亲和幺叔躺在板凳上打起了呼噜。只有我和涂石匠的两个徒弟还坚守火坑边,一边聚精会神听,一边往火坑里加柴。
后来我听说,父亲其实也摆龙门阵,只不过地点不在我们老屋里,而是在古镇街头吴家酒店。
当年父亲最知己的几个朋友,都是乡下的文化人。他们不仅互相交换看书,还经常在一起交流看书心得。每逢生产队放假赶场,他们邀约在吴家酒店轮流坐庄请客。买一盘五香豆干,外搭一碟花生米,打两斤包谷酒,边吃边喝边摆龙门阵,直到天快黑了,他们才半醉半醒回家去。
有一年春节,父亲请文友谭一范到我们家讲评书《说岳全传》。谭一范吃过晚饭喝过茶就开讲,他眨巴着眼睛,熬了个通宵才把《说岳全传》讲完。父亲隔一会给他换一杯冰糖浓茶,敬上几匹最好的雅雀口叶子烟,谭一范越讲越来精神。到了下半夜,我和父亲、姐夫几个人听得津津有味,其他人却忍不住呵欠连天。
那些年春节亲友团聚,除了通宵打扑克,打撮牌(上大人),之外,再没什么文化娱乐活动。后来拜年客多了,父亲除了请人摆龙门阵,还用唱书的形式活跃春节气氛。
从此以后,每年的春节期间,老屋上下院子的主人和客人天天晚上到我们家听父亲唱书。
民间唱本说唱结合,边唱边说,讲述从善积德,因果报应之类的故事。唱腔有七字句和十字句,七字句叙事,十字句抒情。父亲唱的声音宛转悠扬,说的内容有板有眼。听者的情绪时而开心,时而悲伤。至今我还依稀记得《蟒蛇记》《潜龙马再兴》《安安送米》等民间唱本的故事。
六
记得我刚上小学四年级,父亲从亲戚家带回两本长篇小说,一本《林海雪原》,一本《保卫延安》。父亲说是他表弟刚从部队带回来的。
四年级之前,我们课外读物主要是连环画。虽然只要两三角钱一本,可是那时的乡下孩子没有钱买书。倒是贫穷逼出了“穷办法”:同学们你买一本我买一本,互相交换阅读,这样买一本就可以看多本。
我看的第一部长篇小说是《林海雪原》,乍一看小标题就很吸引眼球,读着读着就放不下了。比起父亲教我们读的《百家姓》《三字经》《增广贤文》要好读好懂更有趣。父亲见我有了一些阅读能力,又借来《艳阳天》《新儿女英雄传》等小说让我看。从此我们在同学之间交换阅读的书籍,不再是连环画而是小说了。
那些年,煤油按户头凭票供应,像我们一大家子人,要很节省才勉强够用。父亲就在板壁上钉一块木板,把煤油灯放在上面,昏暗的灯光下可以做家务,却没办法看书。于是我每天晚上守在灶门口烧火煮猪食,借着火光看了不少的书。
我们小学高年级的语文老师姓刘,是部队转业的文艺工作者,后来借调到县文化馆从事专业创作。每次作文课上,刘老师将自己发表在报刊上的作品读给我们听。榜样的力量激发了同学们的写作兴趣,我的作文经常被老师拿到课堂上讲评,还在班上和学校的学习园地展出。
可是我的数学成绩一直上不去。数学老师恨铁不成钢,上课先把我数落一通:“莫看你作文满天飞,你的数学是茅草炖狗肉——差18把火!”这样一来,我对数学越发没兴趣了。
有一次,我上课偷看长篇小说《保卫延安》,被数学老师抓了现行,差点在全校引起一场政治风波。
数学老师把我告到校长那里,说我支持彭德怀反党反社会主义,要求召开全校师生大会批斗我。班主任刘老师知道事情的严重性,很着急把我带到校长办公室,数学老师也在场,他在等候校长对我的发落。
坐在旧藤椅上的曾校长,是一位头发已经开顶的精瘦老头,看上去不怒而威。他问我书是哪里来的,借给那些同学看过?我说是亲戚从部队带回来的,父亲不知道是禁书才给我看的,我还没借给同学看过。
数学老师还是不依不饶:“既然书是从部队来的,我看部队也有坏人!”
曾校长扭头狠狠瞪了数学老师一眼:“你一个乡下小学教员,军队的事也该你管吗?话说回来,一个五年级的小学生,你给他戴那么大一顶帽子,合适吗?”
校长当着两位老师的面狠狠批评了我一顿,并勒令我写一份深刻的检讨交给班主任。《保卫延安》这本书也被学校收缴了。学期结束前,曾校长把《保卫延安》交给班主任退还了我。
1984年4月,我招考到县广播站当了一名新闻记者,后来调到报社任副总编辑。
记得当初离家进城,父亲并没有表现出多么的高兴。反倒一再叮嘱我:“自古写文章容易招是非,无冕之王更是如履薄冰。上要为政府说话,下要为百姓代言,一言一行务必小心谨慎!”
之前我的人生虽然经历过一些波折,可是对写文章的风险却体验不深,对父亲的话也没太在意。
那是我刚当上记者不久,写了一篇批评地方政府的报道,在地市级党报《恩施日报》头版头条配评论发表。报道以现场目击的形式客观叙述,唯一的疏忽是将一位姓米的受访者误听成姓李了。
被批评单位抓住这点瑕疵不放。他们知道我还在试用期,扬言要端掉我的饭碗。幸好时任市委书记开明大度,实事求是,否则我的饭碗真是难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