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晓荷·奖】皈依(小说)
“瑞卿,瑞卿,我回来了,你快点把门打开。”
屋外,似乎响起的断断续续的敲门声,让蒯瑞卿混沌的意识一下子变得清醒,他一骨碌从床上爬起。
开灯,望着陌生而又熟悉的客厅,他的心头猛地一颤,滚烫的泪珠大颗大颗地滑落。
这时,他才完全清醒过来,又做梦了,梦回到了那个让他心酸落泪的初春时节。
如果,这一切都未曾发生,他愿意以自己的生命去阻止这一切的一切!
一
“瑞卿,今天是正月十五元宵节,按照中国的传统习惯,应该还算是春节,中午我准备做几道拿手好菜,陪你小酌一杯,算是给这个年节画一个圆满的句号。”竺若蝶边在厨房摘菜边与蒯瑞卿打着招呼。
“要不要我来帮忙?”蒯瑞卿正在阳台上浇花。
“时间还早,不用。你忙你的吧。不过,下午我还要参加一个老同学聚会,不能管你的晚饭。中午我就多做几个菜,到时候你热一下,就自己解决晚餐吧。”
不一会,热气腾腾的四菜一汤就摆上了餐桌。
“来一点红酒,怎么样?”平时滴酒不沾的竺若蝶主动提议道。
“好,我们也是好久有没有喝酒了。难得你有这个兴致,今天来个一醉方休。”
蒯瑞卿打开红酒后,竺若蝶先给蒯瑞卿斟上了一杯,然后给自己倒上了一小杯。也许是受竺若蝶的情绪和节日的气氛感染,或是兴致所至,蒯瑞卿兴致勃勃地硬生生地把余下的差不多一瓶红酒喝完了。
一瓶红酒下肚,蒯瑞卿感觉有点头重脚轻。朦胧中,竺若蝶把他扶上床,帮他盖好被子后,就到厨房收拾忙活去了。
一觉醒来,已经是下午五点半,头还是有点隐隐作痛。蒯瑞卿下楼到小区中心花园,闲逛了大半个小时,天色慢慢地暗了下来。
节日喜庆气氛还在延续着,喧闹还弥漫在空气中。窗外,不远处不时传来零星的爆竹声和硝烟味。偶尔,还可以看见五颜六色的烟花在空中飘散开来。客厅的挂钟指向十点一刻,电视台的元宵晚会也接近尾声,难忘今宵的歌声开始响起。
蒯瑞卿慢慢地起身,给茶杯里续上了一点开水,顺手拿起手机,按下了妻子竺若蝶的电话号码,“对不起,你所拨打的号码已关机或不在服务区,请稍后再拨”,蒯瑞卿连续拨打了几次,听筒里仍然重复传出“对不起,你所拨打的号码已经关机或不在服务区,请你稍后再拨”的回复。蒯瑞卿暗暗地想:难道是妻子的老同学聚会的地方手机信号不好,或者是妻子的手机没电,导致电话打不通。他干脆起身关上了电视机,坐在沙发上一心一意地拨打着妻子的电话。
不知不觉,半个小时过去了,手机听筒里仍然还是重复着已经关机或不在服务区的提示音。一个小时过去了,蒯瑞卿开始有点坐不住了。
竺若蝶平时是很少在外留宿的,即使偶尔在她妈妈家住一晚,也是事先与蒯瑞卿说好的,至少会打个电话说一声。很少晚上十一点不回家或者不知去向的,蒯瑞卿心底开始升起一丝不安的感觉。
蒯瑞卿小心翼翼拨着岳母的电话:“妈,您好!若蝶今天去你那里了吗?”
“她今天没有到我这里来,怎么啦?”
“没什么,她说要去看您,我以为她去您那里了,您早点休息吧。”蒯瑞卿不敢多说什么,急急忙忙地挂断了电话。
二
竺若蝶是苧陵市本地人,1950年代中后期出生,在部队大院长大,技校毕业后,在军分区任干部处付处长的父亲就把她送到部队,在部队老首长的关照下,新兵集训刚结束,竺若蝶就被选送进了战士文工团,成为了一名舞蹈演员。蒯瑞卿是北方人,长得高大帅气,拉得一手好二(京)胡。当年文工团排演革命现代京剧《红灯记》让他们相识相恋,在文工团传出了一段金童玉女郎才女貌才子佳人的美谈。十年后,饰演铁梅的竺若蝶转业时被分配到苧陵市文化局群艺馆做舞蹈辅导老师。又过了五年,蒯瑞卿随妻被安置到苧陵市总工会。竺若蝶在部队大院长大,技校毕业后直接进了部队,蒯瑞卿作为一个老转从北方转业到苧陵市,除了单位同事,他们夫妻俩交往比较多的只有为数不多的蒯瑞卿的战友和竺若蝶技校时的几个老同学。蒯瑞卿急急忙忙地拨打舒浩源、姜晓晴、李梦岚几个老友的电话。
“老蒯,这么晚来电话,一定有什么急事吧?”电话那头传来老战友舒浩源的询问声。
“若蝶说是你们老同学今天聚会,你们还没有结束吗?”
“我们今天没有聚会啊,要不你问问姜晓晴、李梦岚她们几个吧,看看是不是她们在一起逛街或者聊天什么的。”
“晓晴,若蝶说你们老同学聚会,你们现在还在一起吗?”
“蒯哥,我今天一直在我妈家陪妈妈过元宵节,想约若蝶晚上一起去市文化宫看花灯,下午打她电话,始终关机。怎么!你们不在一起?”姜晓晴快言快语道。
“哦,是这样,那我再问问李梦岚她们吧。”
蒯瑞卿逐个逐个地拨打着竺若蝶为数不多的几个朋友的电话,他们的回答大同小异:不是没有聚会活动就是回告同样打不通竺若蝶的电话。
一轮电话打完,夜更深了,万籁俱寂,不知不觉,蒯瑞卿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寒颤:难道竺若蝶出事了?他真的不敢再往深处联想。
他呆呆地坐在沙发上,拍打着自己的脑袋,不停地懊悔:中午真的不该喝那么多酒,应该陪着若蝶去参加那个所谓的老同学聚会的呀。下一步怎么办?他大脑一片空白,他在客厅里不停地走来走去,实在想不出一个万全之策。
他再次拨通了当年老班长舒浩源的电话:“浩源,真的很不好意思,这么晚还吵闹你。若蝶从下午出门到现在都没有回家,刚才我跟几个熟识的老朋友都打过电话,他们说今天都没有见过若蝶,若蝶可能走丢了。”
“啊,怎么可能发生这样的事!你在家里等着,我马上通知姜晓晴、李梦岚他们,让他们几个也赶过来看看。”舒浩源急切地回应着。
“好,我等你们。”
舒浩源、姜晓晴、李梦岚三对夫妻几乎同时来到蒯瑞卿家里,蒯瑞卿简单地复述着中餐之后的过程,大家纷纷猜测着各种可能性。
三
“蒯哥,若蝶今天有没有什么异常的行为或者举动?”姜晓晴单刀直入。
“也没有什么特别异常的,你们知道若蝶平常是滴酒不沾的。但是,今天好像主动陪我喝了一小杯。”
“你再仔细想想,还有什么没有你觉得不对劲的地方?”姜晓晴再次追问。
“好像真的没有了,如果硬要说有,那就是中午我喝醉了,睡了一下午。” 蒯瑞卿认真地想了想后答道。
“看看若蝶的衣服、包包或者手机这些东西有没有落在家里的。”坐在沙发边上一直没吭声的李梦岚在市公安局刑侦大队任副大队长的老公老邢突然冒了一句。
“对,对,老邢不愧是搞刑侦的,说得很有道理,我们应该先在家里找一找,看看能不能找到一点线索。”舒浩源接过了老邢的话头。
于是,蒯瑞卿与姜晓晴李梦岚就在书房和竺若蝶的卧室里翻找着。
“蒯哥,床头柜这里有个资料袋,你快来看看里面有什么。”姜晓晴一惊一乍的。
蒯瑞卿从来没有见到过这个资料袋,他快速地打开,把里面的东西一件一件地摆在客厅的茶几上:户口本、房产证、存折、银行卡和一个信封。
打开信封,三张纸片从中滑落出来。
看完信,蒯瑞卿的心一下凉透了。他慢慢地把信递给姜晓晴,姜晓晴扫了一眼后,低声地读了出来:“瑞卿,我走了,去了我该去的地方。请你代我照顾好妈妈,多多保重!若蝶。某某某某年某月某日。”
“看看后面两封信写的是什么,晓晴,你快念一下。”李梦岚迫切地说。
“妈妈:感谢您的生养之恩!女儿不肖,我走了,不能给您行孝养老,您要好好地保重自己。女儿 若蝶。叩首!”信没有念完,几个女人已经泣不成声。
“若蝶啊,这么多年你都挺过来了,为什么你还是要走这条路呀!”李梦岚哭得泪流满面。
“老蒯、老邢、姜晓晴、李梦岚,既然事情已经发生了,哭不是个办法,现在最要紧的是想办法找人。你们看这样行不行,我和老蒯一组,负责联系老蒯和若蝶的战友,主要在我们当兵的那一带寻找;老邢你就发挥刑侦大队副大队长的优势,看看能不能通过公安这条线找点线索;晓晴,你是老记者了,你跟报社电视台都很熟悉,这一块你就多费点心。今天已经很晚了,明天我们就分头行动吧。”舒浩源行伍出身,说话行事果断。
“还有,阿姨那里怎么交代,怎么去跟她说?”李梦岚忧心忡忡,李梦岚与竺若蝶同龄,又在同一个部队大院长大,两家经常走动,一直喊竺若蝶的妈妈为阿姨。
“老蒯,什么时候怎么去跟若蝶妈妈讲,这个事情,你定吧。”
“老人家再也经受不住打击了,我看还是先在市内和我与若蝶曾经待过的地方找找看,过几天,等有个准信,再跟若蝶妈妈讲,可能好一些。今天有劳各位了,你们还是回家休息一下吧。”蒯瑞卿起身抱拳,一一作揖。
四
夜静,人散,蒯瑞卿辗转反侧,毫无睡意。这些年发生的一连串事情,就像放电影一样,一个又一个镜头闪现在眼前。
1970年代中期,在部队文工团里,蒯瑞卿遇到了小他4岁的竺若蝶,当时,竺若蝶扎着两条羊角辫,身材高挑,丹凤眼,浑身上下透着江南女子的灵秀气。简单化一下妆,活脱脱的一个李铁梅形象。在排演现代京剧《红灯记》时,蒯瑞卿和竺若蝶开始接触。之后,又多次合作排演样板戏《智取威虎山》《海港》等剧目,俩人越走越近,暗生爱慕。部队纪律要求严格,加上竺若蝶又是团里的台柱子,他们的恋爱一直处于地下状态。1980年代,样板戏停演了,竺若蝶改做专业舞蹈演员,蒯瑞卿上了两年军校后,到连队担任副排长,这段恋情才完全公开。1980年代末期,在竺若蝶转业前夕,他们在部队里举行了一个简单的婚礼,终于结束了接近十年的马拉松式恋爱长跑。
两年后,儿子蒯思帅呱呱落地。儿子思帅的出生,让这个家庭充满了幸福与笑声。在那个生育政策特殊的年代,蒯瑞卿竺若蝶夫妻俩根本就没有生育二胎的想法,他们把全部的爱都给了儿子思帅。儿子也非常争气,从小学到高中都是夫妻俩的骄傲,他们觉得儿子继承了他俩的优秀基因,长得高大英俊,天生一副好嗓子。18岁那年考入了省城的音乐学院,主修民族音乐。
然而,一切美好的愿望都在那个春寒料峭的早晨被击得粉碎。
四月的苧陵,早晨还带有几分寒气,蒯思帅正在校内的湖边练声,突然,他发现一个女同学落入湖中,思帅奋不顾身地跳入湖中,救起了落水的女同学,他自己却再也没有浮出水面,匆匆地离去了。当夫妻俩听到儿子救人溺水身亡的消息,根本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儿子平常非常听话,根本不识水性。关键时刻,却主动跳入湖中救人,需要多大的勇气啊!?抱着儿子冰冷的身体,竺若蝶不敢撒手,生怕一松手就永远地失去了儿子。蒯瑞卿在旁边劝慰着:“若蝶,孩子已去了,节哀吧!我们还要生活呀!不要哭了,别哭坏了身体。”竺若蝶的哭声不但没有停止,反而愈演愈烈,甚至匍匐在地,哭昏过去了几次。
儿子是带着荣誉走的,被授予见义勇为先进个人的光荣称号。所有的喧闹、忙碌、紧张、困顿、压抑、隐忍,连同它们所换回的那种叫天伦之乐的美好一并消失了,留给蒯瑞卿和竺若蝶的却是无尽的痛苦。
处理完儿子的后事,俩人似乎一下老了几十岁。刚开始,竺若蝶身体消瘦、精神抑郁、眼睛红肿,根本无法正常生活与工作。从那时起,她便开始失眠,每天只能依赖药物睡两三个小时。在将近半年的时间里,她基本闭门不出,谢绝任何人探望,连亲戚朋友家都不去,即使是偶尔出门,也是戴上墨镜,不言不语,生怕别人问起提起儿子。
五
儿子的几张照片早就被泪水浸透,变得模糊了。但是,竺若蝶还是经常反复拿出来看。有几次,在街上看到一个酷似儿子的背影,她明知不可能是自己的儿子,但,还是不由自主地跟了上去,有时候一跟就是一段很长很长的路程。
市总工会领导为了照顾他们的家庭,让蒯瑞卿提前办理了离岗待退。蒯瑞卿暗自发誓:失去了儿子,生活还是要继续,我一定要坚强,因为妻子和岳母还需要我……。蒯瑞卿强压着自己的悲伤,精心地呵护照顾着着竺若蝶的情绪与生活,尽可能不去触碰她内心深处那永远无法愈合的伤痛。
一年过去了,竺若蝶在体验丧子之痛,心碎欲裂,万念俱灰的同时,似乎也想到了生命自救,似乎慢慢地完全从失去儿子的悲痛走了出来。她把市综治委奖励给儿子的见义勇为奖金以儿子的名义捐献给了希望小学,她经常去敬老院看望那里的老人。她加入了市老干部合唱团,成为合唱团里的活跃分子,无论是做游戏还是唱歌表演,她总是最积极的那一个,她声音高昂,精神头儿最足。这两年,每逢节假日,她都要在这种集体“狂欢”中愉快地度过。
竺若蝶开始上网搜集各种关于“失独家庭”的信息,发起并且创建了苧陵以失去独生子女且无生育能力的父母为主体的“大爱无疆”的“失独”QQ群,“大爱无疆”群里聚集有八十多户失独家庭。一开始,成员主要是在线上交流,一年后发展到线下活动,聚会郊游,抱团取暖。竺若蝶似乎自然而然理所当然地成为失独群体的领袖,她也始终努力为成员们带来久违的温暖和关爱。